那个被保存在终端上面的号码不是他,是任睿声。
一个晚上悬在心脏外面的针终于被拿了出去,赛乐深呼吸了一下,拿起终端,继续回复信息——
“费程认为任睿声出卖了他,那天晚上只有任睿声知道他的行踪,同时,任睿声知道水巢的位置。他杀掉了任睿声。”
文字编辑到这里,突然门外传来了脚步声。
终端在手里翻转了不知道多少个三百六十度,在落进马桶之前被赛乐接住,他这一通手忙脚乱,把厕所隔间的门板撞得哐当作响,反而惊到了门外的脚步声。
脚步声不是很清晰,还没有抵达厕所的走廊,就在门口的位置,人停了下来。
一场漫长的拉锯。
那个人重新走进了厕所。
接着是淅淅沥沥的放水声。
赛乐屏住呼吸,同时,眼睛窥探厕所门板距离地板的窄缝。
那个人没有走过来。
放水声结束,拉链拉了上去,接着是逐渐远去的脚步声。
赛乐浑身软掉,人直接从墙上滑落下来,好一阵,他才恍然反应过来——他只是在发信息,他没有跟人通话,即便有人走过来,即便他敲开门,他也没有任何资格检查自己的手机。
费程不会来这里上厕所。
这是员工专用的卫生间。
同时,他发现一个更严肃的问题——他其实不用这么着急,再多等上十分钟,走回自己的办公室,打开终端,也就没有必要做贼一样地藏在这里。
这样不行。
他需要调整。
一个人处于紧张状态,做错事的可能性反而会上升。如果哪一天,他这些看上去无足轻重的小毛病被费程发现,等待他的就是跟任睿声一样的结果。
赛乐走出厕所隔间,他开始洗手,冰凉的水冲掉手心的汗,对着镜子,他整理了头发和领带,有条不紊地走回办公室,路上,跟迎面走来的同事伸手打了个招呼。
就是这样。
就得这样。
回到办公室,把门关得紧紧的,他打开终端,继续编辑刚才那一条信息——
想了想,也没有什么好添加的。
信息发送。
过一会儿,他收到回复,只有一句话——“你怎么知道的?”
赛乐回复道:“他当着我的面杀掉了任睿声。”
对面回复:“他怀疑你了?”
赛乐:“没有。他现在开始交给我更重要的任务。”
对面回复得很快,终端闪了一下,一条新的信息立马就弹了出来——“什么任务?”
赛乐:“他让我去找33号,还有一个叫成里安的男人。”
这次对面又回复得很慢,慢得赛乐吃完饭,碳水化合物齐心协力将他大脑的神志攻下——他快要睡着的时候,信息重新弹出。
——“等今晚你到家,我们电话联系。”
赛乐回复道:“好。”
那边不再有新的消息,上班时间还没有到,没有人会在这个时候闯进他的办公室将他打扰——费程除外。赛乐琢磨了又琢磨,继续发送了一条信息。
——“我可以问一下,你在留下的那部终端里给任睿声发送了什么消息吗?”
这个问题无关他们的合作,但是任睿声的死亡与此有密切的关联。
任睿声来到费程办公室的时候没有警觉,信息并没有被他收到,他被费程质问,茫然无知。这条信息是伪造的,跟修改图片一样,她伪造了一个软件——也许,有黑客帮她的忙。
应该是她那个从垃圾岛一同逃出来的同伴。
就在赛乐在脑子里面盘算来龙去脉的时候,终端又收到了回复。信息简明扼要,还贴心的用引号标注出来——说明这就是内容本身。
——“‘2000万太多了,我只能给你1000万。’”
只有这样一句话。
蓝底的屏幕白边的黑字,赛乐对着终端沉默了大概有两分钟。
门外传来了脚步声,赛乐眼睛扫过终端右上角的时间,午饭时间已经结束,更多的员工开始回工位办公了,他收起终端,站起身走到咖啡机前。
半自动咖啡机需要的制作时间有一点长,按下制作键后,赛乐就站在旁边等待。一边等待,他又掏出终端,重新看了眼那一句发过来的话。
冷汗又突然从脊背冒了出来。
背叛费程,他也许还有一条活路。
背叛她,也许……他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她是一个栽赃嫁祸的高手。
擅自搅浑这一摊水,毫发无损,干干净净地抽身——每一次都是如此。
***
晚上7点,公寓大楼。
纪湛已经下班到家,公寓管家送上来了五道菜,香煎鱼肉、烤制的鸡胸肉,其余三道都是有机蔬菜,每一样菜的面积没有勾着金边的盘子三分之一的大小,大部分用手掌就能握住,一式两份,他和纪湛一人一份。
这种一口下去连牙缝都塞不满的东西放在垃圾岛,胆敢卖出如今价格的十分之一,老板估计明天就能够被人砸店加挂在门口示众。
——跟垃圾岛的理发业务一样,这里没有技术不好的理发师,因为理得不好的理发师已经死了。
这里也同样没有五道菜都吃不饱的分量,因为敢这样诈骗的厨师也查无此人了。
章驰很快地扫光了桌上的肉类,剩下一点点芦笋和沙拉,慢慢放在口中,小口小口地细嚼慢咽,供以她在文明人面前装个文明人。
文明人纪湛连一半的分量都没有吃完,就这样放下了餐具。
用餐巾轻轻擦了擦嘴,他说:“你需要的话,我可以再给你点一份。”
章驰放下沙拉,“不用”两个字从脑子里面弹出来,被食欲卡回了喉咙,她说:“可以点菜吗?”
五份香煎牛肉和五份炙烤芝士龙虾,以及两个冰激凌球在十五分钟后送到了公寓的餐厅。
花瓣造型的描金盘盛放着的菜依旧稀少,盘子却很大,从中间作为分界线的话,盘子很难完全归属于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人。
于是纪湛的面前也摆上了香煎牛肉和炙烤龙虾,以及唯一属于他的香草冰激凌球。
他吃饭的动作很斯文,不慌不忙,有的人吃饭可以让人很有食欲,而有的人吃饭会让人觉得人生没有意义。
纪湛吃什么东西都是一个表情。
自始至终,没有因为任何一道美食露出餍足的味
道。
人类的需求有很多层次,首先是生存的需求——在大部分情况下,生存的需求都比尊严,以及其他形而上的东西优先。
像他这样的人,从小就不缺少食物,也不会缺少金钱。
注意力?他站在哪里,目光就会朝向哪里。
他拥有这个世界上大多数人艳羡的一切。
财富、名声、容貌、地位——章驰突然发现,在她对面坐着的是一个什么都不缺的人。
客厅的水晶灯干净明亮,纤尘不染,这个房间没有过多的摆设,住了这么一段时间,跟她刚搬进来的时候一样,没有太多能够展示个人内心的物品——比如,有些人喜欢枪支模型,汽车模型,有些人喜欢玩偶,布娃娃……等等等等。
这里还是售楼经理会带去参观的样板间的样子。
也许,他什么都不缺少,所以什么都不留念。
因为拥有的太多,所以没有一定要紧紧攥住什么的欲望。
可,如果是这样的话,他对于宝石骑士近乎疯狂的执着,又是因何而生呢?
纪湛注意到章驰的走神,放下冰激凌勺,问:“怎么了?”
“没什么。”
章驰继续拿起筷子,不留情面地跟面前的肉类进行战斗,等到她把自己桌前塞牙缝的食物吃完,纪湛很好心地将盘子拿起来,顺便把在他身前放着的盘子推了过来。
他已经吃完了冰淇淋,就这样安静地看着她吃饭。
章驰抬起头:“怎么了?”
纪湛移开目光:“如果你需要的话,我可以再让管家点一次餐。”
章驰:“……”
饭吃完了,桌上的盘子被清洁机器人收走,等机器人冷冰冰硬邦邦的背消失在门口,两个人的视线同时收回,门轻轻地被拉上,“咔”的一声之后,过了有大概三十秒,纪湛从餐桌旁边的圆形小茶几上拿过来一份文件。
这份文件自吃饭之前就摆放在这里。
“我找人调查了你说的那个叫成里安的男人。”纪湛坐下来,文件被他打开了第一页,最上面的位置没有抬头,就是一张图片。
章驰低头去看,纪湛顺手就将文件倒转了一百八十度,现在她能够看到正面,图片是一个男人的侧脸,背景是在一个狭窄的房间,他坐在一张椅子上面,拍摄的视角从上往下,大概是安装在天花板或者同一水平角落的摄像头。
房间三面是墙,那个被拍下来的男人居于中间的位置,墙的腰线处有一条蓝底白字的警示带,上面写的是“入境检查处”。
章驰拿起文件,仔细观察这个男人的体貌特征。
那天晚上的成里安带着口罩,只能够看清楚他鼻子以上的部位,眼神和状态很像,他上了年纪,额角的发际线开始后退,至于身高——坐着的话,看不出来,不过身材相似,不是很瘦,但又给人一种弱不禁风的感觉。
“像我那天晚上看到的那个人。”章驰放下文件。
纪湛点了点头,他对这个答案并不意外:“这个人从伦纳德机场入境,他的国籍是奥天帝国,因为携带的物品没有提前进行申报,他被扣留了。他缴纳了罚款,在他登记的身份信息上,他的居住地是北区的一个酒店。”
酒店不是线索,很多旅客都会临时居住在酒店。网上预定,保留房间,甚至到了酒店门口,他们还可以换另外的酒店。
“他有一项犯罪记录,在公寓楼的楼道殴打流浪汉——趁着他们睡觉的时候,他拿铁棍偷袭了其中一个人,导致那个流浪汉脾脏破裂。流浪汉来警局录了口供,据说他们之前有过争吵。这项犯罪记录被抹去了,我认识的……”
纪湛顿了顿,不知道在组织语言,还是想别的什么,总之,他接下来的话变得含混,“我认识的一个人告诉我,这项犯罪记录是费林飞亲自要求抹去的。本来,成里安应该判刑,送进监狱。费林飞花钱把他捞了出来。其他流浪汉也同意了这个买卖,他们都收了封口费,保证不告发任何一个人。”
费林飞,成里安。这两个组合在一起,基本可以确定这个人就是水巢带着33号逃跑的那一位。
纪湛翻开文件的第二页,手指从上滑到底端,那上面是一行又一行的消费记录,时间,地点,消费的场所,消费的金额。
“他在入境时用于缴纳罚款的银行卡被记录下来。我查了这张卡,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消费记录,直到水巢出事的那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