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因为拐弯,车子往外面甩了一下,就在起跳的最后时刻,纪湛跟着移动的车厢往外侧跌了过去,原本的落地点已经偏移。
章驰飞扑出去。
她没能够接住纪湛。
伸出来的一只胳膊堪堪抓住他的右肩,纪湛左半边身体完全擦在了地上。
“嗬啊!”
在移动的车上滚下来是一种酷刑。
伴随那声痛呼,章驰听见了很轻微的“咔嚓”声。
纪湛额头全是细密的汗水,半边身体僵直在地上,上衣连带外套和衬衫一起擦破,一个巨大的破口,血丝前赴后继的从破皮的伤口涌出。
他抬起右手,掌腹被擦破,小拇指第二个指关节从中间折断,被皮肉悬住,好歹没完全断掉。
幸好,幸好。
再仿生的义肢也抵不上原生手的灵活,这根指头还有得救。
章驰抱住纪湛的腰:“我马上送你去医院。”
纪湛勉力从地上站了起来,一开始,章驰用肩膀支撑住他一条胳膊,搀扶他走了几步路,但这样行进的速度实在太慢,干脆的,她将纪湛扛在了背上。
纪湛体型比她高大一些,在她背上的着力点不算多,但就是这样的姿势,竟然也一路走得稳稳当当。
纪湛:“你好像很擅长背人。”
章驰:“我以前经常给医院运尸体。”
背上没有了声音。
纪湛头埋在她的肩头,温热的呼吸带着若有似无的香气,羽毛一样搔动她脖子的皮肤,章驰被弄得有一点不自在——
尸体不会像他这样呼吸。
但开口说,你可不可以不要呼吸,实在是有一点冒犯。
于是她决定忍耐。
纪湛:“为什么会去干这样的工作?”
章驰:“因为缺钱。”
背上又没有了声音。
章驰掏出终端导航,他们现在所处的位置比游乐场还要偏远,如果直接把公寓设置为目的地,规划出来的最短路线前三十分钟的移动路径不会经过任何车流汇集的大路口。
他们最好是走那种,可能在路边遇见来往车辆的路。
遇见某一个好心人,搭一个便车。
章驰重新规划路线,就在这时,她脑子的弦突然弹了一下——
——“这里不是法外之地”。
警察、医生,是可以求助的对象。
章驰将纪湛放下来:“要不,你打个救护车的电话?”
纪湛打电话给了医疗公司。
医疗公司提供直升机医疗救护服务。公司的接线人员在另一头初步通过视讯了解病情,机上配有专业的急救医生,甚至还有心理辅导团队,专人对接指定的私人医院。
在不到三十分钟之内,纪湛已经被送进了手术室。
速度快,服务好,唯一只有一个缺点。
贵得像在抢劫。
章驰等在手术室外跟医疗公司的工作人员结清账单,即使刷的是老板的卡,也不由自主地肉疼了一把,工作人员丢给章驰一张电子名片,说如果以后还有需要,可以直接联系这个号码。
“这个号码也可以转到总机,但是订单算在我的头上,”工作人员小声说,“我可以拿10%的提成,以后你老板有需要,你找我,我把提成的一半返还给你。”
章驰将名片塞进上衣口袋:“好的。”
工作人员:“你如果有需要的话,也可以联系我,我直接给你9折优惠。”
工作人员有一搭没一搭跟章驰聊天,一直等到纪湛从手术室被推出来,他才从座位上
站起来:“我盯单结束了。再见。”
纪湛在医院做了全身检查,除了擦伤之外,最严重的就是断掉的小指头,指头已经被医生接上,从指根处套一层生物蜡,浇筑成小指头的形状,用于固定指头复原的状态。
他没有选择在医院过夜,等到检查报道出来,马上就回到了公寓的医疗室。
私人医生重新给他做了检查,结果跟医院给出来的没有差别,他们建议他卧床休息。
不仅仅是因为手受伤的缘故,还有他刚刚接受到的庞大数据量。
在医院的时候,他已经有了很明显的头疼征兆。
这是纪湛执意要马上回到公寓医疗室的原因。
头疼不知道要持续多久,等医生离开,章驰进去房间的时候,他的脸色是前所未有的难看。
比从车上掉下来的那一刻还要难看。
时间已经到了晚上9点。
医疗团队还在外面待命。
纪湛吩咐她可以离开,但……这样离开,显得自己这个始作俑者多少有一些不负责任。
如果……如果她在纪湛跳下来的时候将他接住,也许他的小指头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抱歉,是我下车的时候没有观察好地形。”章驰走到直饮机的旁边,四十五度的热水,按下开关,缓缓冲入玻璃杯中。
她观察到纪湛的嘴唇已经发干。
他其实不是一个很善于吩咐别人去做事的人。
除非很有必要。
他懒得共享自己的秘密,以及很少出现的脆弱。
只有很细心,很细心的观察,才能够明白他这一刻会有什么样的需求。
玻璃杯被递到了纪湛身前,他从床上支起来身体,紧皱的眉头稍微展开一点,左手伸出被子,接过杯子喝了一口水:“谢谢。”
将杯子放在床头柜上,他又说:“不关你的事。没有人能够在那种环境下提前预估地形。如果不是你的话,我甚至不能够从车上被救下来,不是吗?”
章驰:“我……”
纪湛:“医生说我的指头会恢复到原来百分之百的功能。”
章驰长舒了一口气。
纪湛忽然笑了:“你好像很担心我。”
章驰:“谢谢你这样说,否则我会很自责。”
纪湛:“嗯……真是一个很奇怪的现象。做得最多的人,往往觉得自己最亏欠。”
房间只开了床头的壁灯,从天花板连接墙壁的夹缝中间打下来,一个扇形展现在白墙之上,房间里的很多事物都被灯光照得影绰。
纪湛的目光很温和,他锋锐的五官也被光照得柔和。
章驰:“我就在外面等着,如果你需要什么的话,叫我。”
她转身从床尾和墙壁之间的过道穿过,快要到门口的时候,又被纪湛叫住:“你的身体没有什么问题吗?”
章驰转过头。
纪湛:“你从车上滚了下来。”
章驰拍了拍自己的胳膊肘,破洞的衣服现在还没有换掉:“我身体很好,一贯都是这样,没有什么问题。”
纪湛:“不需要医生给你做个检查什么的吗?”
章驰很快速地回答:“不用。”
这个回答又短又急促,声音也比之前的回答重了不少。
很明显的,防备的姿态。
两个人心知肚明,不过,谁都没有再就这个话题继续说下来。纪湛话锋一转:“这么晚了,你先回去睡觉吧。”
章驰:“我……”
纪湛:“因为有时候我也会觉得亏欠。”
章驰发现自己的语言解析功能常常在纪湛这里失效——她几乎完全没有办法预估纪湛下一句话要说什么,也无法将他说的话跟上下文迅速连接。
大脑就这样出现短暂的停滞。
话就会在脑子里面反复出现几次。
想不明白,章驰干脆问:“为什么会这样想呢?”
纪湛手伸进被子里面,人也往里面滑了几寸:“很晚了,我睡了。”
每次都是这样。
每一次,在即将跨越界限的防区时,他都会后退一步,永远的点到即止。永远的保守秘密。
一座死守的城堡。
一个难解的谜题。
章驰退出房间。
她关上门,站在门口有一段时间。
走廊的灯将她的影子照出来,长长的一条,拖曳在冰冷的、光滑的大理石地板上。
直到将刚才在房间里面发生的所有细节品味完毕,觉得不再能够找出来任何怀疑的蛛丝马迹,章驰离开走廊。
她松了一口气。
看起来……
纪湛并没有怀疑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