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章驰跳下车的时候,那名女狱警打开车门,冲着章驰的后脑勺说:“我们没有办法把你送回家,车的巡逻执勤范围只在这座山附近,最多,能够开到一公里以外。”
意思就是她只能够开自己的车回去。
章驰:“好。”
女狱警又说:“我可以把你送到巡逻范围的边界线。”
章驰坐上了那一辆自己来时开的车。轿车发动,呼啦啦的风将车顶的落叶狂卷而下,狱警在前面开道,为了防止有人加塞,章驰将车开得离警车的车屁股很近。
警车可以暂时地保证她的安全。
章驰一边开车一边查看道路状况——下了山之后要穿过一个隧道,里面的灯不是很亮,车开进去,噪音很大,这种视觉和听觉双重模糊的情况下,是很好的埋伏点。
在提心吊胆中,车顺利驶过隧道。
隧道里面没有别的车,来这座山的人不是很多,隧道入口的位置有很显眼的虚拟投影,宽宽大大,像正在流动的瀑布,挂在隧道最顶端,“卡洛斯隧道”这几个凸刻黑字的上方。
——“卡洛斯监狱由此去。非访客请止步山脚。”
这里已经不对外开放了。
车流量很小,到隧道口,警车停了下来。空空荡荡的道路上没有发生城市里最常见的,每当前面一辆车慢了一点,后面的车就用喇叭声踹前车车屁股的场景。狱警无视道路安全,直接打开车门,跳下来,走到章驰的车窗边敲了敲。
章驰打开车窗,女狱警说:“就到这里了。再往外面走,我就需要打报告了。”
警用皮卡在原地打了个转,只身钻入漆黑的隧道中。章驰在后视镜中目送警车离开,然后,她打开了石种的“阀门”,在脑子里面开始观看交通线路。
灰白色的数据流像蛛丝一样交织在眼前,竖列的数据上上下下跳舞,闪过去的数据快得肉眼几乎无法捕捉,但很奇怪的是,她的大脑完全掌控数据运行的全过程。
如果用电脑来作比喻,现在可以称之为开机,数据调整期。
接下来,数据开始成网状交叠,灰色的数据流开始变得有色彩,三色,五色,十色,图案像是沾满了肥皂液的泡泡网,推波助澜的风吹过来,画面就从数据交点之中跳了出来,膨胀,放大,到最后形成逼真的影像。
章驰伸出手,指腹碰到了画面的边缘,图案直接将她的手指吃了进去,刚好缺失了她手指大小的画面。
这些影像可以称之为幻觉。
除了她自己,没有别人能够看见。
看了大概十分钟,大脑开始出现疼痛感,她的身体素质比纪湛好很多,至少,没有出现纪湛从干井回公寓时,那种有气无力到说话都费劲的样子。
也许是因为基因编辑的原因,也许是因为她身体里面那一株生命力顽强似蟑螂的紫背英菘。
她的痛感也许跟紫背英松共享,因为就在此刻,她好像听见了有人在骂她。
——“肮脏的人类”“丑陋的人类”“你在做什么”“你到底在做什么”……
掌心血肉包裹的种子跳来跳去,因为长的位置比较深,撑起来的皮肤反而不那么明显,能够感觉到小山丘一样的凸起。
章驰突然怀疑这个种子并不是一直处在休眠状态——它一直很清楚地感知这具身体的运作,在刚才,在卡洛斯监狱里面隐忍不发,直到现在,它惶恐这种痛苦状态会在之后频繁出现,于是不再愿意忍受。
章驰掐了一下种子。
大脑中有微弱的尖叫声。
种子沉寂下去,鼓出的一小块皮肤回缩,手摸上去,还算是平整。
章驰关闭掉阀门,数据不再流出,清晰的影像在她的眼前呈现马赛克状的斑斓,唰的一下,全然不见。
多视角的体验很奇妙,道路状况尚佳,没看出来有什么埋伏,那辆灰色的SUV早就消失,海恩科技也不会在城市使用热武器,只是石种连接的片区有限,两个西南方向的石种,城市的中心区域看不见。
她突然理解为什么石种对海恩科技来说这么重要——从另一个,非利益的角度。
整个城市尽在手掌之中,重要枢纽和传输数据都变作棋盘中可以操纵的棋子,全知全能,一种……
做上帝的感觉。
***
“废物!废物!”费程一脚踹向艾瑞,这个素以坚固耐用高攻著称的仿生人就在这当胸一脚之下躺倒在地。
进攻型的仿生人伪装性弱,在人类的环境中待得越久,被发现端倪的可能性就越大,在行动失败之后,艾瑞马不停蹄地滚回了修理屋。
出乎意料,他还没有上报行动结果,主人就已经等在了修理屋。
也许他想要等的是一个好消息。
他没有能够带回来好消息。
“滚起来!”
艾瑞从地上弹起,以脚为圆心,脑袋在半空划过一个弧线,他跟个靶子一样规规矩矩地又立回了费程的面前。
“回去你自己的家。”
费程一声令下,艾瑞走到房间角落的位置,那里有一个高大的木质书柜,快要抵到天花板的位置,书柜分为上下两节,下面是完全实木的柜门,上面是玻璃门加同色系的门框,玻璃门里的书柜东倒西歪地放着几本精装书,艾瑞打开柜门,手伸到倒在最左边的那一册书上。
书的质地坚硬,无法被轻易拿出来,刚好卡上面和下面的隔板之间,好像有一个承托在底部的无形的滑轨,书稳稳当当地顺着一条直线往外滑动,在即将被拿出来的时候,客厅中间铺有地毯的那一块地,连地毯带实木地板一块被掀了起来。
方方正正的入口,有客厅茶几三倍大,入口就在茶几旁边,完全空旷的一块地,可能因为别墅一楼占地面积不小,这一处的空白并不显得突兀。
灯光将入口照亮,一个长长的楼梯,梯子很深,到下面半截,黑漆漆一片,看不清楚延伸到哪里,这个梯子还不是入口的全部,艾瑞手从刚才那本书上挪开,按到旁边那本横倒在书架上的书上,封面的位置,传感器识别完毕,梯子旁边缓缓推出来一个成年男子身高长度的箱子。
艾瑞自觉地走到入口,打开箱子,躺进去。
他闭上眼睛,躺得安详。
箱盖缓缓从他头上降落,彻底将人封严实后,箱子降了回去。费程走到书架边,抽动最右侧的那本放得相对规整的精装书,箱子一个接一个地从地下抬了上来。
五个仿生人规规矩矩地站在费程的眼前。
仿生人的制作成本很高,由于法律问题,他们没有办法扩大生产,甚至连制造需要的精密零件和传感器都必须伪装成其他正常订单的方式多次少量购入,以免引起监管部门的警惕——
这是比血清还要高危的警戒线。
每一个仿生人都很珍贵,花费漫长的时间偷偷摸摸的出生,不到必要时候,不从储存箱里面站起来。
那个女人,随随便便就毁掉他那么多的仿生人。
她在电话里嘲讽他。
好像她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
好像她根本没有将他放在眼里。
仇恨是一根扎在心理的刺,当你突然想起来,被扎了第一下之后,痛感就会慢慢从那根刺生长的地方蔓延,让你的大脑和身体经历一场你自己都没有办法操控的风暴,最后,痛感退却,理智占领高地。
“魏易,你一定要死。”
费程对自己说。
***
半天时间,早上还死气沉沉的市区街道人满为患,各个示威团体高举横幅、电子纸、涂鸦纸、废纸板,穿着分门别类的衣服,款式不定,由颜色来区分你我。
红色系的都是一群三十岁往上的成年人,走在最前面那个人举的横幅是“反对使用建筑机器人”,蓝色系的是反战游行团队,什么样的人都有,老人小孩大人,拖家带口,很多人手里还拿着装鸡蛋的篮子,遇见市政的建筑就免费赠送,警察追过去喝止,也被砸了三五个鸡蛋。
“动物保护协会”“素食主义协会”……
有一队游行队伍不知道做什么的,没有穿相近颜色的衣服,统一头上戴一条内裤,裤头倒放,刚好卡在额头的位置,引起记者的围观和拍照,其中一个记者将话筒抵到队伍最前面那个人的嘴边,城市高空荧幕转播画面,系统自动识别了他说话的内容。
章驰透过前车玻璃看了一眼幕墙,字幕显示的是——
“穷得只剩下一条内裤了。”
章驰:“……”
游行人群大多都是城市的无业人口,还有一些上班时间不固定的工作人口,或者本身,就是靠游行生活的人。
战争的消息并没有将这座城市笼罩进恐慌当中,也许,他们出于对白银共和国军事力量的自信,也许,他们并没有认为自己也将卷入战争当中。
战争很重要,但还有很多事
情也很重要。
这其实是一个好现象。
当所有人都去关注本来不该由他们操心的大事的时候,才是真正危险的预兆。
世界会毁灭吗?
太阳的光很和煦,打在轿车前车窗玻璃,章驰放下了挡光板,熙熙攘攘的人群从车旁经过,这是一条斑马线,没有红绿灯,行人要经过之前抬手,所有的车就会自动停下来——法律规定。章驰刹了车,一个鸡蛋砸了过来。
她是斑马线外这一排轿车中最早刹车的那个。
然后,游行的人从她面前经过,更多的鸡蛋砸到了前车窗玻璃上。
所有人蹬蹬蹬跑走。
章驰思考了片刻,最终发现,她唯一做错的是开了一辆好车。价格高昂,在一众等待的轿车中看起来最欠。
她皱了一下眉头。
仇恨被扩大了。从前是晚上,现在是白天和晚上。从前是背地里,现在是明目张胆——对富人的仇恨变成一件相当正义的事情。
章驰点开了自助清洁按钮,车上的蛋壳和粘液被清洗干净,再之后,她避开了人多的街道,绕路了十分钟,总算开到公寓入口处。
停车场在地下,光线昏暗,章驰开车进去的时候,忽然感觉眼睛晃了一下。
那一点光很快就消失,像是刀,锋利的某种金属。
危险的感觉直达神经中枢,章驰开始倒车,车的质量很好,直接冲破了拦截杆,报警声响个不停,红色的灯光从眼前晃过,她已经退出了停车场的入口。
就在这时——
一道影子从左侧的视野中闪过,啪的一声重响,一个人粘到了车窗玻璃外,双手大张,手臂打开,指腹按压在车窗玻璃上,相当黏着的状态,支撑他的身体上下运动,正常人类手指的摩擦力不足以在斜面上支撑身体不往下坠——
仿生人。
电光火石之间,刚才退出来的入口处再度奔跑过来两三个长相一模一样的仿生人,短发男性,远距离目测身高大概在一米八左右,穿不同颜色但款式相同的T恤和运动鞋,跑步速度快到空中出现残影,就在抵达车外10米的距离,原地起跳。
咚!
巨响从车顶传来,车内震感明显,接二连三,刚才埋伏在停车场内的仿生人跳上车顶,其中一个快速滚到轿车前盖,四肢像蜘蛛一样吸附在金属外壳上,章驰脚踩油门加速,方向盘左摇右摆,跳下来的仿生人坚强得像石头里的杂草,风怎么吹都不肯躺倒。
他利索地爬到最前头的位置,右手手掌从中间一分为二,机械滚轴快速运转,闪着寒光的钻头从手腕处钻了出来,咚咚咚,滋滋滋——
轿车车盖被掀了起来,这群仿生人想要逼她从车上下来。赶在轿车零件被彻底摧毁之前,章驰拐了个弯,一脚猛踩油门,加速状态制约了爬在车窗玻璃和车前盖仿生人的移动速度,本来已经将钻头扎进车里的仿生人抖了一下,他被卷进了车底。
反应速度很快,在不到半秒的时间内,他按住车盖弹了回来。
——嘭!
车撞在了墙上。
“嘎吱——嘎吱——嘎吱——”苟延残喘的手臂在空中摆动,随着中控系统的崩溃,机械运转的速度越来越慢,仿生人低下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