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利普再一次走进了阿蒙托利的办公室。
“会长阁下,”他关上门,人没有往房间里面走,就靠在入口的墙壁边上,用疏离的姿态表达不满,以及证明自己并不会在这个房间里面多待,“我不想要知道交易内容。我只想知道,你到底是跟谁达成的交易吗?”
阿蒙托利从重重叠叠的文件中抬起头来:“我说过,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国家利益。”
利普放下搭在门把上的手,现在才开始缓缓走进房间,认真地对阿蒙托利的表情和神态进行观察。
他真是一个很好的演员。
想来也是,能够对着几十万公众讲话,煽动、振臂高呼、把谎言讲得言之凿凿,又怎么会在他一个空军参谋长面前泄露马脚。
“现在我们的宣传部门已经忙得脚不沾地,事情稍微处理不好,军政府的形象就会雪上加霜。”利普说,“会长阁下,我们现在的处境很艰难。”
阿蒙托利放下笔,双手交叉胸前呈塔状:“你在怀疑我的能力?”
利普:“不敢。”
阿蒙托利:“你听上去对我的决策很不满。”
“没有这样的事,”利普平静地说,“只是我想,如果会长阁下能够提前通知我相关事宜,也许我会处理得更好。事后弥补总是比事前布局差了一点。如果我没有及时反应过来,或者嘴巴再大一点,也许这件事的知情范围就会更加扩大。”
就在这时,桌上的电话响了起来。
利普闭上嘴,从他的角度看不见电话上面显示的什么,一种特别的隐形技术,只能够在特定正面视角看见来电人的号码和备注。
阿蒙托利迟疑片刻,接起了电话。通话没有进行太长时间,在1分钟之后,他挂掉了电话。
“你还有其他的事吗?”阿蒙托利抬头看了一眼门。
利普沉默片刻,说:“没有了。”
阿蒙托利又看了一眼门,这次看的时间比刚才更长。
利普慢吞吞地走向门口,慢吞吞拉开门,在最后跨出门的时候,还回头望了一眼阿蒙托利——他脸上神情十分淡然,好像笃定他不会再敢在这里闹什么幺蛾子,握着笔已经开始低头浏览文件。
利普走出去,轻轻合上门,脑子里面回想刚才阿蒙托利接电话时的所有神态——
也许给他打电话的是秘书,有人预约好了跟他见面,现在这个人来了,于是他要赶自己离开。
穿过走廊,已经走出大楼的时候,这样的预感越来越强烈,某个假设出现,其余的一切蛛丝马迹啊都开始吻合。
利普停下来,阿蒙托利的办公大楼是独栋,不过离其他重要的指挥中心不是很远,他拿起终端,假装正在通话,嘴皮子开合,自然而然地躲在了转角一棵枝叶浓密的大树下。
大概5分钟之后,他用余光瞥到了一个穿着灰色西装的男人,这个角度只能观察到
侧脸,且匆匆略过。
但那张模糊不清的侧脸和走路的姿态,乃至那个颜色的西装,都让他蓦然想起来一个人。
纪湛。
利普往树后面一躲,确保自己不会被纪湛看见,又停留了大概五六分钟,再从正面穿过去。
纪湛从监狱里面出来了。
他会是那个让阿蒙托利破例的人吗?
阿蒙托利到底想干什么?
纪湛这样做的目的又是什么?
利普快速走回办公室,从抽屉里面翻出来笔记本电脑,解锁,打开地图。
3D透视地图浮现在半空当中,电磁辐射波及区域被标红,中心点的位置……
海恩科技大厦。
草。
草他大爷的纪湛。
利普双手抱住脑袋,粗粝的短发磨蹭他宽厚的手指和掌心,感觉不到疼痛,只能够感觉到更多的愤怒。
砰——他一拳头砸在了桌上。
纪湛要报复海恩科技,阿蒙托利答应了。他们达成了某种合作关系。这就是这场轰轰烈烈、造成空防指挥中心手忙脚乱的“袭击”唯一的理由。
这样一个玩笑的理由。
把国家的经济和形象被这些富人当作儿戏。
蛀虫。
纪湛这条可恨的蛀虫。
***
办公室。
纪湛打开门的时候,阿蒙托利正站起来关窗帘。
“你进来的时候被利普看见了,”阿蒙托利头伸在窗口的位置,眼神追着利普离开的背影,“那个空军参谋长。”
纪湛扫了一眼走廊,反手关上门,走到窗户边。窗户开得不大,而且并不靠在阿蒙托利办公桌的左右——基于某种安全理念,窗户安的防弹玻璃,阿蒙托利没有开窗,阳光照进来,稍微有一点反光,连带着他这个人硬朗结实的身体也被照得柔和影绰。
挡住脸,挡住身上挂满的勋章,只看背影的话,这个人多少显得有些平平无奇。
他的背甚至都有一点佝偻,左肩跟右肩没有对齐,是脚的问题,似乎他膝盖受过伤。
“他怎么了?”
阿蒙托利回过头,他打量了一下纪湛,很快垂下了眼睛。
——他生怕被人捕捉到自己在这一瞬间燃起的嫉妒,一张年轻的脸,一个年轻的身体,神采奕奕的眼睛。
很奇怪,无论拥有再多的权力,他仍然感觉到自己每天都在失去什么。
“他对关闭电磁护盾的事情起疑了。”
纪湛人贴在窗边,厚重的布窗帘被他伸手撩了起来,阳光照得更明亮了,他不由得眯了眯眼,窗外有一棵枝叶茂密的苹果树,没有人站在那里,在视线被阻挡的墙面转角,溜走了一抹穿着军装的背影。
“您是怎么说的?”
“我什么都没有说。”
“谢谢您的支持和帮助,我永远感谢您今天对我施以的援手。”
“你讲话真的很好听,”阿蒙托利放下窗帘,窗外面的光一下被挡住一半,他的脸不再融进阳光里,反而被黑暗的阴影一打,轮廓硬朗清晰,脸上的表情看得清清楚楚,“从前没怎么跟你打过交道,不过我有听说过你。”
纪湛也放下窗帘:“一些真真假假的话,会长阁下不必往心里面放。”
阿蒙托利:“你怎么不问我听说过什么?”
纪湛:“听说过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现在我为您服务。我相信您有判断我的能力,是真是假,衷心还是不衷心。”
“你投掷电磁脉冲武器的目的到底是什么?”阿蒙托利往书桌的方向走,他走得很快,像他这种地位的人,完全不必在意身后的人能不能跟上,会不会跟上——百分之百会,“对海恩科技打击报复,这个理由不能够完全说服我。”
纪湛将窗帘拉拢,房间里面的光一下子就切换成刺目的莹白——那些在天花板闪闪发光的节能灯泡,阿蒙托利手按在书桌上,没有坐下,回过头,他说:“把窗帘拉开吧,这里很安全。”
顿了顿,纪湛将窗帘拉开。
自然光笼罩了他的脸颊,他稍微闭了下眼,接着将剩下的窗帘拉进自动锁紧的束带里。
阿蒙托利坐进座位,正面朝向纪湛。
“现在反倒有一点太亮了,还是把窗帘拉过来吧。”
纪湛回头看了阿蒙托利一眼,没有说什么,遵照他的提示,将窗帘从束带里面解出来,不紧不慢地将厚重的窗帘布拽在掌心,用力往中间合拢。
“哗哗——”
自然光被完全遮蔽,纪湛转过身,向阿蒙托利走来。
阿蒙托利:“抱歉,让你做这些麻烦事。”
纪湛:“能为会长阁下服务,是我的荣幸。无论任何时候,任何问题,您都可以告诉我,只要能够做到,我义不容辞。”
阿蒙托利挑了挑眉,手往办公桌左前方的一个蓝灰色皮椅抬了抬。
“坐。”
纪湛拐了个弯,坐到了这张离他最近的椅子上,椅子跟沙发的高度差不多,比正常的椅子稍矮,坐下去,腿需要往外面伸长才能够稳定。
阿蒙托利:“你比费威好说话多了。”
“好说话的人总是容易被欺负,”纪湛轻轻用食指指了指胸口,放下去,说,“所以坐牢的人是我,不是费威。”
阿蒙托利:“你这是在向我告状吗?”
纪湛:“不敢。”
“我知道当初害你入狱是海恩科技的手笔,不过你在当中也并不干净。”阿蒙托利往后面仰了仰背,这个姿态使他的下巴抬得更高,上眼皮微微盖过眼瞳,“纸鸢。我真的很好奇,你到底出于什么理由,愿意给灰网这种反社会组织提供情报。”
没有等纪湛开口,他接着问:“他们手里有你的把柄?”
纪湛:“唔。”
阿蒙托利:“你的保留会让我重新考虑你的忠诚。”
纪湛:“我认为有时候我们的机构需要一些外部力量的监管,比如没有灰网的话,也许海恩科技比现在更加肆无忌惮。”
提到“海恩科技”这几个字的时候,阿蒙托利几不可查的皱了皱眉头。
“我听说你是反战主义者,”阿蒙托利懒得再跟他绕弯子,“你提供给灰网情报,将我们国家置于很危险的境地——你知道负面舆论对我们会有多大的影响吗?”
“请您百分百放心,无论任何时候,我都以国家利益优先,”纪湛说,“跟奥天帝国的战争并不能够带来太多的收益。您也看见了,战争到底给谁带来了财富?”
“海恩科技,那些卖军火的军工企业。”
阿蒙托利打断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的公司也有在战争中供货。”
纪湛:“如果您很关注这一点,那么更多的话您可能就听不进去了。”
阿蒙托利看着纪湛三秒。
吐了一口气,他说:“好,请继续你的回答。”
纪湛:“无论任何时候,我都以国家利益为先——我们为了雪金付出的代价已经远远超过了雪金本身能够带来的价值。在战争开始之前,我们内部就已经有人被海恩科技买通,战争开始得太快,没有遭遇太多反对的力量,如果不借用灰网的舆论能力,我们如何让战争停下呢?”
阿蒙托利坐直身体,很平直中带着冷硬的声音开口:“我认为你不懂战争。”
纪湛抿了抿唇,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我们争抢的重点并不是雪金,”阿蒙托利伸出手指比划,“赢了第一次,就会赢第二次。输了第一次,就会输剩下的一百次。如果白银共和国给人软弱的形象,不会给我们带来和平,只会有更多的人想来占便宜,讨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