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宇停顿一下,抬头看向章驰。
“真实。这些情绪是真实的。只是情绪的影响潜移默化,低落、悲伤,最重要的是屈从,好像大脑由另一个人接管,让我们屈从于某些想法和想象。”
沉默在客厅当中发酵,章驰正在安静地思考。
一会儿,她从蓝夜手中接过那一枚梦贴,拿到掌心查看,她用食指和大拇指夹住梦贴,头往上仰起,手臂向上,尝试将梦贴更靠近天花板的光源。
“不要贴,”蓝夜一把将梦贴夺了过来,“很危险。”
客厅另外两人也露出来紧张的神情,好像她睡一觉醒来伤到了脑袋,已经确诊成为白痴。
“我只是想看得更清楚一些。”章驰解释完,问,“你们觉得纪湛想干什么?”
周宇摇了摇头。
章驰又看向蓝夜。
蓝夜:“不知道。”
奇良平静道:“没人知道他想干什么。”
章驰想了想,问:“这件事情你们还跟谁说过?”
“没有,”奇良用严肃的口吻说话,“我们谁都没有告诉,包括路雨和陆英。我上网搜过跟梦贴有关的新闻,没有找到类似的产品反馈问题。”
“梦贴不仅在白银共和国国内出售,在奥天帝国也有很多拥簇。至生科技有意将这个东西打造成能够全民使用的电子产品——他们是这样介绍的。一款电子产品。”
“在过去,终端的出现改变了人们跟世界连接的方式。至生科技想要通过梦贴改变人们娱乐的方式,梦贴里面的功能不止过去的梦包,那些梦幻的、根据使用者需求定制的有关财富、美貌、爱情的幻觉。”
“他们想要通过梦贴治愈人类,一些现代人经常出现的心理病。焦虑、抑郁、童年创伤,那里面有进行对话诊疗的AI心理医生,也可以让使用者重新回到过去的某种被困幻觉,挣脱幻觉——像很多拥有童年创伤的人做的那样,不自觉的总在脑海里面重复那个场景,创伤就是失败的一部分,所以他们回到过去的幻觉,打败在脑海里面不断出现的怪兽,成功地将年幼、渺小的自己拯救出来。”
“官网的宣传是,这些所有的信息都会保密,比长了嘴的心理医生更加靠谱——至少不会跟任何业内或业外人士分享患者的隐私,让他们成为远近闻名的‘脑子有病’的人。”
章驰:“听上去是个很有人性关怀的产品。”
“他们很会发掘需求——治疗创伤也是一个新兴产业。”周宇温和地对章驰的评价进行驳斥,“不然谁来给他们钱呢?”
周宇指了指待在盒子里面的梦贴,“至生科技在打造平台,他们的想法是让这个小东西变成像终端一样,全世界几乎每个人都拥有的东西。除此之外,他们
还可能在未来推出更多的新功能。”
“实话实说,”周宇坐直身体,“这个设想实现的可能性并不小——只要你是个人,脑子没出问题,你就得有一些幻想和欲望。再说了,这年头连个小学生都有心理创伤,这门生意是个蓝海。”
蓝夜补充道:“根据我的调查,梦贴这个项目的研发已经耗费了巨额资金,加上铺天盖地的推广,至生科技亏损的数额不是一般的巨大——”
没有人会主动费大力气做没有好处的事情,尤其是一个企业的管理者,一个商人。
前期的亏损有可能是想争取更多的用户做出的豪赌——他们的企图和设想一定很宏大,能够支撑在未来更多的回报。
“多一个人买他们的梦贴,他们就多亏一笔钱。”蓝夜说,“至生科技不是慈善家。他们在战争中发了一笔财。”
章驰串联起来刚才周宇说过的话,思考了一下其中的逻辑,说:“你们怀疑至生科技故意让人陷入,类似于一种精神无能的状态,是为了留住更多的使用人群?”
因为精神虚弱,所以不停地在平台上寻求帮助。
蓝夜点头。
“但是,如果那些拥有创伤和心理问题的发现这个东西反而让他们更加颓废,不会发现这是一个骗局吗?”章驰说,“反而,他们可能流失更多的客户,产品声誉受损,前期的投入打了水漂,其他功能也会因为用户流失变得开发困难。”
“每个人都知道长时间看网络信息和短视频让人精神疲劳,也知道那些推送的消息是平台的算法工程师为了留住他们的注意力特别定制,”蓝夜摊了摊手,“他们依然会爱不释手。”
“骂是一回事,用是另一回事。”
章驰:“这个跟那种东西不一样。”
蓝夜:“如果他们不是为了赚更多的钱,那么故意让人陷入精神痛苦,又是为了什么呢?”
“为了钱,至少说得通。不是为了钱,”周宇插嘴道,“只会比为了钱更可怕。”
章驰蹙眉。
——这件事很严重,一个推广给全世界所有人的产品,一个埋藏在所有人身边的定时炸弹。
周围没有外人,但周宇突然压低声音,身体前倾:“我们今天说的这些,你千万不要透露给纪湛。”
“……”章驰说,“你们真当我傻了吗?”
周宇:“不是啊,就是看他对你还挺好的,糖衣炮弹,很危险的。”
“放心,”章驰说,“我知道分寸。”
周宇依然忧心忡忡地发言,“千万别把我们卖了。”
章驰明白周宇想说什么:“我会保密所有的对话,也不会向纪湛旁敲侧击梦贴的事。”
四人密谈结束,路雨和陆英从房间里面跑了出来,几个人一起吃完晚餐,时隔两个月,城市的生产生活又回到了正常的轨道,科技提升了城市复苏的速度,食物又跟战前一样多样丰富,饱食完毕,章驰拉开窗帘一看,城市已经亮起来交错纵横的灯光。
限电也已经成为了历史。
周宇和奇良给蓝夜专门留了一个小房间,不过她今晚不在这里住,她的乐队演出事业又开始复苏,她现在要去工作,到时候回她自己离演出地点更近的那一个家。
在离开周宇的家之前,蓝夜给章驰使了一个眼色。章驰借口要去送她,跟着蓝夜一起从电梯下楼。
蓝夜开车,她坐在副驾驶。
车子没有启动,蓝夜也没有打开车内的灯光,等到章驰坐直身体,她开口道:“如果可以的话,我拜托你从纪湛那里多套一点关于梦贴的消息。”
这个要求显然跟刚才周宇的诉求相违背。
章驰:“怎么说?”
蓝夜:“你忘了灰网是做什么的吗?”
章驰回忆一番。
“你们要揭露这个世界的丑恶。”
蓝夜不置可否。
章驰:“纪湛可是你们灰网的成员。”
蓝夜:“曾经而已。”
章驰皱眉:“他曾经为了制止战争被捕入狱。”
蓝夜迟疑片刻,说:“不可否认,他当‘纸鸢’的那些年确实为我们提供了很多情报。”
章驰:“那你们现在这是?”
“他已经不再是灰网成员了,”蓝夜说,“他投靠了军政府。灰网现在是军政府围剿的重点,他到底怎么从监狱出来的是一个谜。”
“军政府没有把握公开投票的结果能够保证机械政府的构想稳定实施,所以,至少得瞒住大部分人,等机械政府已经大致成型,所有人都不会再拥有反对的自由。这个城市每个人都会被军政府完全监控,游行集会,网络上的阻止,反对,在源头掐断每一个反对的声音,定位每一个反对的人,传播失效,一切都不可能再有扩散的可能,有权力的一方可以光明正大地实现对无权无产者的剥削。”
“如果这些成立,我们将会成为历史上第一代,完全失声的人。操纵思想,操纵人格,操纵身体——”
“自由,没有人拥有自由。”
“民众不知道他们正在走向什么结果,也不知道他们正默认什么发生,灰网要将这些信息传播出去,但现在,我们已经有很多的成员被捕,我们的行动一直都在失败。”
章驰:“你怀疑纪湛出卖了灰网?”
蓝夜声音冷硬:“不然军政府为什么要对他做慈善?”
“他从监狱里面毫发无损的出来,军政府还推出来一个替罪羊,声称他被陷害。他的梦贴生意顺风顺水,所有繁琐的流程都在他这里被简化。”
话锋一转,蓝夜说:“你不会相信他这个人从头到尾都很无辜吧?”
章驰:“……你们好像都很关心我是否会偏袒纪湛。”
蓝夜:“很多人都很难相信身边人的残忍。”
“毕竟人也可以有很多面,面对一个人是一种态度,面对另一个人又是另一种态度。”
章驰:“嗯。”
蓝夜瞥了章驰一眼——她看出章驰脸上表情的微妙。
一个很擅长自己做决定的人。她不需要自己替她做决定,只要给出信息,她自己就会考量其中的利害关系。
蓝夜回到之前的话题:“所以,纪湛的梦贴生意,我总觉得背后还有其他的目的。”
章驰:“你认为我可以从纪湛那里套出来什么吗?”
蓝夜又瞥了章驰一眼。
现在她在那张安静的脸上看出了荒谬。
“你是离他最近的人,你当然是最适合干这个事的,”蓝夜收回目光,“不过
,如果问不出来什么。也没有关系。我只是希望你能帮忙尝试一下。”
“对了,还有一件事,”蓝夜从上衣口袋掏出终端,手在上面快速划拨几下,翻出来一张照片,她将终端倒转过来,递到章驰的身前,“上次我跟你一起去监狱的时候,在街上遇见过的那个男人。”
章驰接过终端,手震了一下,侥幸她四肢驯服得当,终端没有飞远,被她一把又抓了回来。
照片被全屏显示。
一个男人,浑身是血地躺在街边,他穿着军装,帽子掉落在地上,露出来一张眼眶张大的脸。
小麦色的皮肤,能够看出来姣好的五官,如果脖子上少掉那个鲜血淋淋的豁口,也许他还能够再好看一点。
丰濯。
“他死了,”蓝夜在身前开口,“异血污染的间接受害者。一个接触到污染源之后进化成异血的人杀了他。不知道为什么,就在这几个月,接触到污染源之后进化成异血的速度变得越来越快,我从灰网的情报网了解到,他作为城市警卫军协助追捕污染源,防止污染扩散,那个异血偷袭了他。”
“被污染的异血没有具备感染能力,丰濯不是去抓她的。她的丈夫是那个真正的污染源。”
章驰感觉自己的手抖得厉害,她用力地盯着屏幕中那一张脸,试图找出来他跟丰濯的不同之处。
跟记忆中的很多细节都能对得上。
章驰将终端盖了过来。
深呼吸。
“节哀,”蓝夜将终端从章驰的手中抽了出来,“抱歉,在你刚醒来的时候告诉你这样一个消息。”
“为了维护社会稳定和军队的威严。他的死亡消息被压了下来。我想……”蓝夜顿了顿,“我记得上次你们留过联系方式。也许你应该知道这样一个消息,作为他的朋友。”
章驰掏出终端。
打开通讯录。
仅有的几个联系人在屏幕的列表栏清晰可见。
上次丰濯留下的那个号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