窃窃细语传到宁衍之耳中,他非但没有被安慰,反而更加崩溃。
所以那个呕心沥血教导他,煞费苦心给他谋划未来,甚至临死都要为他铺平道路的师父,只是一具傀儡吗?那他这近百年的修道生涯算什么?他为此立下扫平世间魔头的志向算什么?拼了三十年,甚至押上余生的除魔大业算什么?
只是一个魔头潜伏仙门,闲极无聊的戏耍吗?
真是太讽刺了……
岑慕梁仰头看天,长长叹息一声。
那些亦师亦父的情谊,仿佛都在这声叹息里,呼出来,被阴风一卷而过,就这么轻飘飘地散了。
“我确实不舍得这具躯壳,终究是原身,用起来顺手些。”岑慕梁淡淡道,“把它偷出来,颇费了一番功夫。若非李矗里应外合,恐怕就丢在丹霞宫了。”
这句话彻底绝了宁衍之的希望,他怒极喝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天下修士以你为尊,你还有什么不满足?”
这个问题问出来,所有人都等待着答案。
是啊,身为上三宗之一丹霞宫的掌门,在陵苍山建木中毒不出山门,无极宗凌步非资历过浅的情况下,他就是实际上第一位的仙门领袖,他有什么理由反叛?
白梦今也看着,但眼中一片冷漠。
前世,她痛苦于师父为师兄舍弃她,痛苦于师兄为自己的仙途牺牲她,问了自己几百年都得不到答案。
直到她猜出子鼠身份的那一刻,心中只剩荒唐。
现在的宁衍之自以为成了玩物,那前世的她呢?岑慕梁种种行为,皆是为了逼她入魔。若真叫他得逞,不会有另一个凌步非来救她。那才叫葬送了一生。
经历过那些,叫她如何同情别人?
“天下修士以我为尊?呵呵……”岑慕梁仰起头,脸上露出几分嘲弄,“你才当了几天掌门,就这般天真了?”
宁衍之面上泛起薄红,既是羞恼,也是气怒。
就算他的掌门之位是师父所传,但面前这人已经是魔宗头领,哪来的资格教训他?!
但岑慕梁很快接了下去:“论起威望,不要说执掌仙门区区三十年的你,便是两百年的我,又如何与我师父相比?可他落了个什么下场?”
这番话说出来,仙君们都是怔了怔。
凌步非疑惑道:“你说的是七杀剑君?他老人家确实运气不佳,感染了魔气而兵解,但踏上仙途,谁敢说自己一定活到寿终坐化?”
众仙君纷纷点头,是这么个道理。
岑慕梁露出冷笑,却将目光对准了在场资历最老的无念真人:“真是这样吗?无念,你不会忘了吧?”
无念真人目光闪避,小声嘀咕:“这事我又没参与,你问我作甚?”
“你没参与,但在外面望风了不是吗?”岑慕梁目露凶光。
无念真人垂下头,不敢应答。
仙君们意识到不对了,姬南风没忍住,喝道:“七杀剑君到底怎么了?有话直说便是,婆婆妈妈作甚!”
岑慕梁终于说了:“当年我师父入北溟斩魔而归,不幸感染魔气。仙盟担心他实力太强,魔化后制不住,干脆把他叫来黄泉,围杀了事!就在此地,就在这顾家别院,他死无葬身之地!”
阴风卷过,别院再一次陷入沉默,只有岑慕梁愤恨的声音在风中飘荡:“为了掩盖真相,他们把这事说成我师父自行兵解!呵呵,这就是仙门领袖的下场!”
“……”
仙君们震惊之余,无言以对。
岑慕梁看着凌步非露出讽笑:“其中领头之人,便是你的外祖,江风辞!”
第557章 当事人
一道道目光投向凌步非。
江老宗主已经去世,连他的爱女也死在守卫溟河的战事中,凌步非是他留在世间唯一的血脉。而且他继承了无极宗宗主之位,不管从哪个角度来说,都负担起这一切的责任。
凌步非倒还冷静,转头看向唯一证人:“无念前辈,真相果真如此吗?”
无念真人面上透出几分无奈,说道:“这事也不能怪江老宗主,当时七杀剑君确实已显出魔化的征兆,如果不及时处理,第一个遭殃的就是丹霞宫。”
岑慕梁冷笑:“仅仅有魔化的征兆,就该死吗?那白仙子都已经成了魔尊,为何凌宗主还锲而不舍,拼着性命不要来救人?怎的你们家的性命宝贵,到别人家就心狠如斯?”
此言合情合理,众人不由点头。
为仙盟牺牲可以,但不能双标吧?当初那位白仙子与宁掌门有杀师之仇,凌宗主还一力维护,到七杀剑君就围杀了事?
狄玉鸣更是嘲讽出声:“凌宗主抢先一步来黄泉,应该没跟宁掌门商量过吧?为了救这位白姑娘,真是费尽心思呢!”
温如锦等人想为自家说话,但当年的事委实不清楚,只能张了张嘴又闭上。
凌步非心知有异,岳云俏帮他查卷宗的时候,捎带过来七杀剑君的消息。他和应韶光探讨过,这位声名赫赫的剑君八成已经入魔,不得不兵解。但他没有切实的证据,光凭嘴说无疑是为外祖开脱。
倒是姬南风说了一句实在话:“江老宗主为人宽和,这事八成有内情。可惜无念前辈并未完全参与,如果有当事人在此,那就能说得明白了。”
仙君们不由点头。他们始终是仙盟的人,不想己方理亏。再者,江老宗主坐化还不到一百年,他们中大部分人都接触过,本能地相信对方的人品。
——偏偏眼下既无证据也无证人,如何驳得了岑慕梁?
静默中,一道声音响起:“当事人吗?我这儿倒有一位。”
众人望过去,很是意外:“白仙子?你年纪小,都不曾听闻此事,哪里来的当事人?”
商少阳想到了什么,“啊”了一声:“江老宗主!三十年前,我们初入黄泉,在忘川林遇到了江老宗主的魂魄!”
白梦今轻轻点头,伸指一引,一道青气从阴阳伞逸出,落在她手心变成一颗灰白色的魂魄丸子。
“江老宗主在我伞中温养,想来已经恢复不少。”
随着话语,魂魄丸子一点点化开,渐渐显露出众人熟悉的影子。
“江老宗主!”
“江老前辈!”
“老宗主!”
仙君们激动不已。无极宗众人不必多说,江老宗主引领仙盟几百年,人品行事在场化神没有不敬仰的。没想到他坐化将近百年,竟还有再见的机会。
岑慕梁亦是惊疑,这也太巧了,说到江老宗主,居然就能见到江老宗主?
不管他如何怀疑,江老宗主的魂魄终于显现于众人面前。
样貌,装扮,确实与他死前一般无二。肉身可以伪装,魂魄却是装不了的。
此人,千真万确就是江老宗主江风辞!
江风辞初时茫然,待听得阵阵呼声,以及一张张熟悉的面孔,神智慢慢恢复过来。
“如锦,松乔……你们怎么来了黄泉?”
温如锦热泪盈眶,代表众同门出声:“师伯!没想到再见您一面。我们与魔宗大战,于此决一胜负。”
“原来如此。”江风辞目光扫过,感怀万千,最后定在近旁的凌步非身上,“你……”
凌步非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江风辞已经笑了:“你就是我那外孙吧?和小月儿长得真像。”
凌步非眼眶便湿了,喊道:“外祖……”
“乖孩子。我在伞中虽不能言语,却听了许多事。”江风辞叹息一声,神态慈爱,“你做得很好,比外祖想象中好很多。”
凌步非得了这句肯定,反倒有万般委屈涌上心头。尚在襁褓就失去至亲,便是有师伯祖和师叔祖的爱护,终究替不了血缘亲人。年幼被叔父欺压时,魔气发作苦捱时,多少次幻想,假如父母外祖能有一两个活着该有多好。
这些情绪在心头转过,他很快控制住了。毕竟他已经不是小孩,而眼前还有更重要的事。
“老宗主。”白梦今出声,“您还记得我是谁吗?”
江风辞含笑点头:“你在师门排辈上续了月儿,便算是我的孙辈了。”
白梦今倒不客气,直接改过称呼:“师祖,现在有一桩陈年旧案,需要您这个当事人来分说一二。”
她看向岑慕梁:“丹霞宫前掌门说,当初七杀剑君为魔气所污,您怕酿成祸患,伙同几人将他骗来此地,围杀至死,是也不是?”
江风辞看向岑慕梁,见他魔气萦绕的样子,不免想起往日,痛惜道:“小岑啊小岑,当年七杀前辈不幸入魔,你如何就步了你师父的后尘?”
他一张口,岑慕梁对他的身份再无疑问,听到这番话,怒上心头:“住口!我师父当年只是感染魔气,未必不能救回。你胆小畏事,将他骗来黄泉围杀,竟还有脸对我说这些!”
江风辞不意他这么记恨,说道:“你师父确实是我与几个老伙计围杀的,但并非胆小畏事,而是他已经彻底入魔。”
岑慕梁勃然大怒:“胡说!他若彻底入魔,怎的我们丹霞宫不知道,你这个外宗之人反而清楚?”
江风辞没有回答,而是慢慢说起:“当年七杀前辈从魔域回来,苦熬了些时日,请我到紫云宫一会。他说自己记忆出现了空白,期间做了些不好的决策,疑心自我有被侵夺的迹象。所以拜托我,一旦他控制不住,便想法子结果了他……”
说完,场上一时哗然。
“所以,是七杀剑君自己做的决定?”
“自我被侵夺,那就是魔化啊!”
“而且十分隐蔽,身边人稀里糊涂就遭了毒手。”
“但是,为什么请江老宗主动手?丹霞宫偌大门派,自己人不行吗?”
这个问题抛出来,所有人都看过来。是啊,丹霞宫为三上宗之一,这种事为何不能内部解决?
江风辞苦笑起来,看向岑慕梁:“你是七杀前辈的幼徒,为何最后接任掌门的是你?因为你的师兄师姐,尽数在你之前陨落了,被七杀前辈的魔化之身骗杀。”
“什么?”众人大吃一惊,岑慕梁也愣住了。
他从来没想过会是这样,李矗也没有告诉过他——哦,对了,李矗本来就是魔宗之人,怎么会告诉他?
第558章 旧因果
七杀剑君于在场的人而言,都是前辈。但他的弟子,还是有不少人识得的。
温如锦想起来了:“我记得,七杀前辈那几名弟子,陆陆续续因除魔而牺牲了……”
与她年纪相仿的仙君们点头称是。
七星门那位卓长老神情有异,被范掌门看到,问:“卓师叔,你想起了什么?”
卓长老被这么多双眼睛盯着,不得不道:“七杀前辈的三弟子岳盈光是我的好友,他死前我们曾有一晤。当时他心神不宁,我问他何故,他说感觉师门内有些不对劲,几位同门死因可疑。没过多久,他的死讯传来,我本有意往丹霞宫一行,但很快传来了七杀前辈感染魔气兵解的消息。”
他吐出一口气:“我当时便明白了,他说的不对劲就是这件事。只是七杀前辈已死,我又何必提起污其威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