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后,她再次走回窗边时,已经变成一名明眸皓齿的绝色少女,少女一身素白长裙,单螺髻上斜插着一支红豆模样的发簪,身上再无别的饰物。
少女正是舟雨,她伸手关上窗户,又回到书桌旁,随手端过一杯冷茶灌了下去,总算将睡意赶走。
“那鸟刚刚说什么来着,我、我儿子找上门来了?”
回想起海鸥刚才的话,舟雨顿时气得差点跳起来,手中茶杯一扔,一阵风似地卷出了小院,怒骂声震飞了半座山头的鸟雀。
“我要看看是哪个狗东西敢冒充本姑娘的儿子!”
舟雨气得头顶冒烟,一路风驰电掣赶到问事堂,累得上气不接下气,没办法,如今这人界对修为压制得太狠,任她在仙界如何威风八面,来了人界也一视同仁全给打回人仙初境修为,一口气跑几十里山路就得榨干体内灵力,差点撑不住变回原形。
马长老正在问事堂中来回踱步,见到她立马迎了上来,那表情之丰富多彩,让舟雨都忍不住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外面偷偷生了个儿子。
“岛主您可算来了!我们今天截到一艘赤心岛的黑船,好家伙上面装的全是被拐卖的小孩——”
眼见着马长老摆出一副要说书的架势,舟雨赶紧挥手打断:“好了好了,我知道你们救下一个自称是我儿子的小孩,人在哪儿,快带我去看看!啊,对了,为什么你这么肯定就是我儿子啊?跟我长得很像吗?”
马长老带着舟雨往后院去,边走边道:“这孩子手中有您的信物啊,属下可不会认错,您待会儿自己看吧。”
两人一路来到后院客房,马长老上前打开门,舟雨跟着进去,见到了她传说中的儿子。
那是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瘦瘦小小的一只,刚到桌子那么高,怯生生缩在墙角,乌溜溜的一双眼睛里满是惊惧,身上的衣服倒是干干净净,想来是马长老安排人替他梳洗过了。
舟雨将这小孩从头到脚打量了两遍,没有发现半点跟自己像的地方,更加确定这是个小骗子了,但小孩实在可怜,她心里的气也消得差不多了,于是弯腰看着小孩的眼睛,柔声道:“小家伙,你跟我说说,你娘亲是谁呢?你有她的信物对吗?能给我看看吗?”
眼前这个姐姐漂亮得不似凡人,小孩忍不住多看了一眼,这才抿了抿唇小声道:“我娘亲是狐仙娘娘,我有她的小像。”
他从袖中掏出一团白色的东西,小心翼翼递给舟雨。
这是一只憨态可掬的毛绒小狐狸,舟雨再熟悉不过了,是她用自己的毛亲手做的。
从小孩手中接过毛绒狐狸,舟雨一时没有出声,倒是旁边马长老接话道:“看吧,这就是您的毛捏成的狐狸啊,属下鼻子可灵着呢,一下就认出了上面有您的气息。咳,那个,岛主啊,这孩子,莫非真是……”
舟雨失笑:“的确是我送出去的毛狐狸,但我可不记得自己有儿子啊。唔,小孩你叫什么名字,多大啦,家在哪儿?”
小孩老老实实答道:“我叫岁始,今年五岁,家在魔王山魔王村。”
舟雨含笑白了马长老一眼:“看吧,他五岁,五年前我陪悦星去仙界穷桑山找碧血藤,整整折腾了两年才出来,哪来的时间生这么大个儿子?”
马长老老脸微红,讪笑道:“哈哈,误会,是误会啊……”
舟雨将毛绒狐狸还给岁始,摸摸他的脑袋,轻声问道:“小岁始,你家里还有什么人呢?记得具体位置吗?姐姐送你回去。”
岁始有问必答:“我家有阿爹,阿婆,阿黄,家在魔王山下的魔王村。”
“魔王山?这是什么山?马长老你听说过吗?”
马长老摇头:“那伙人贩子还押在牢里,属下这就去问问。”
马长老是雷厉风行的性子,不过小半个时辰便回来了,但脸色却不太好看,见舟雨正带着岁始在院子里爬树捉蝉,无奈地咳了两声没说话。
舟雨见他这模样,猜到或许是有不方便让岁始听的坏消息,为了哄小孩,她特地飞到最高的那节树枝上,抓了只超大号的蝉送给眼巴巴望着的岁始,将人骗回房去跟蝉玩后,两人这才走出院子,小声说起打听来的消息。
“唉,这孩子实在可怜,从小没娘,爹又滥赌,欠下一屁股债还不上,就将他给卖了,他还有个阿婆,倒是疼他,听说他被那混帐爹卖了,硬是跛着脚追了十来里地,也不知道如今怎样了。”
马长老一脸唏嘘,舟雨也跟着叹气。
“要不咱们就把这孩子留下吧,既然他拿着您亲手捏的毛狐狸,那跟我们浮玉岛也算有缘,不缺他这一口饭吃,将来长大了在岛上找个差事,无论如何也比回去让那混帐爹再卖一回要强。”
舟雨略想了想,点头应下此事,对马长老道:“他爹确实混账,但他阿婆是个好的,想必也很惦念他,我带他回去见见阿婆,既然他是我们浮玉岛的人了,照拂亲属也是应当的,正好我也该出去走走了,省的你天天派那吵人的鸟来烦我。”
马长老哈哈笑着,将打听来的岁始家所在位置告诉舟雨:“说是在松原城以东三百里一处山下的村子里。”
次日一早,舟雨带着小岁始,一大一小在马长老的絮叨中启程,前往小孩口中的魔王山魔王村。
舟雨是个爱吃爱玩的性子,带着货真价实的小孩,两人更是一路玩得飞起,上山下河,城里乡间,但凡听说哪儿有好吃的好玩的就拐过去,十来天的路程硬是走了两个月才到,原本瘦小干巴的孩子已经被养得白嫩圆润,亮闪闪的眼睛倒是终于有两分像舟雨了。
此时一大一小两人满脸惆怅地坐在路边树枝上,手里各拿两串糖葫芦,一边啃一边互相埋怨。
“岁始啊,你不聪明,自己回家的路都不记得,还把村名字都搞错,唉。”
“呃,舟雨姐姐也不聪明,这么热的天,糖葫芦一会儿就化了,你买这么多怎么吃得完。”
两人已经在松原城东三百里左右打听了一天,根本没打听到什么魔王山魔王村,要不是有人贩子的证词,舟雨都要怀疑这小孩在胡说八道了。
眼看着太阳已经快落山,舟雨三两下吃完手中糖葫芦,一把拎起岁始,随便寻了个方向飞去。
岁始跟她同行两个月,已经习惯了时不时飞一段的赶路方式,泰然自若地继续啃糖葫芦,一双眼睛也不闲着,东转西转,试图从长得差不多的树和田地中找出熟悉的影子。
“唔唔,那里那里,舟雨姐姐,那棵扎了红布的树,是我们村的!”
顺着岁始手指的方向,舟雨果然看到一颗被扎满了红色布条的大榆树,她顿时乐了,揉了一把小岁始毛绒绒的脑袋夸道:“真是好眼力啊!这回可别再认错了!”
“不会错的,只有我们村才会给老榆树扎红头绳!”
这个说法倒是有趣,舟雨笑笑,加快速度飞向那棵红红绿绿的大榆树,带着岁始落到树下。
“你确定是这里吗?”
岁始东瞧瞧西看看,最后肯定道:“对,没错!舟雨姐姐快来,我带你去见阿婆!”
舟雨被他拉着一路往村里去,不知为何,这地方让她莫名有些熟悉,想到岁始手中的毛狐狸,她开始努力回想自己什么时候来过这里,又是什么时候送出的那只狐狸。
但她这些年去过太多地方,遇到过许多可爱的小孩,送出去的毛狐狸早已数不清了,一时也想不起来其中是否有这个平平无奇的小村子。
“阿婆,阿婆!我回来啦!”
舟雨的思绪被岁始兴奋的大叫声打断,她笑着摇摇头,跟他一起推门走进一处破败的小院子。
院里没人,墙角的杂草已经长到小腿高,门把手上结了一层灰,窗框中还缠着蛛网,如此情状,舟雨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正想拉住岁始,这小孩却已经一头冲进了房中。
舟雨轻轻叹息一声,看着岁始将每间屋子都找了一遍,最后焉头耷脑回到舟雨身边,扁着嘴道:“阿婆不在家。”
舟雨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摸摸他的头。
这时门口忽然传来一道苍老的声音:“你们找谁?”
舟雨回头,看到一个约莫七八十岁的白发老翁佝偻着背站在院门口,岁始高声唤道:“张阿公,你知道我阿婆去哪儿了吗?”
老翁眉头皱得更紧了:“你是哪家孩子?我怎么没见过……”
“我是岁始啊,就是这家的。”
老翁眯着眼将岁始打量了好久,又抬头看舟雨,舟雨对老翁点点头,替岁始解释:“这孩子大概三个月前被他爹卖给了人贩子,我家人救下了他,这次带他回来找他阿婆,老翁可知道这家主人是什么情况?”
老翁似乎终于想起岁始这个人,恍然道:“原来是赵家那孩子啊……唉,赵盛这个混账卖了儿子就带着钱跑了,赵家嫂子没追上孩子还摔了一跤,撑了两天人就没了,没想到这孩子倒是个有福气的,遇上了好人家,既然回来了,就去给他阿婆磕个头烧点纸吧,她就埋在东边山上,唉……”
突闻噩耗,舟雨心里发堵,岁始的小脑瓜子却还没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拉着舟雨的衣角,期期艾艾地问张翁:“张阿公,为什么要烧纸磕头?我阿婆在山上做什么?”
张翁默了默,再次叹息:“你阿婆没了,死了,你去她坟前给她磕个头烧点纸,这是你的孝心,她看到你回来会高兴的。”
岁始轻轻“哦”了一声,不再说话,似乎终于明白他再也见不到阿婆了。
舟雨谢过张翁,从岁始家找出一叠黄表纸,带着他上山,找到了赵阿婆的坟墓。
岁始懵懵懂懂,按照舟雨的吩咐磕了三个头,两人一起烧纸给赵阿婆,小孩那有些迟钝的神经终于懂得什么是死亡,一边烧纸一边抹泪,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舟雨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只能守在一旁,等他哭累了睡着了,再趁着夜色带他回了赵家小院,随便寻了间屋子将人安置下来,她自己则变成狐狸趴到墙头看月亮。
今晚的月亮又亮又圆,跟离别的氛围一点也不搭,舟雨心情低落,看了一会儿便没将自己团起来闭目养神,下意识摸出经常戴的那支红豆簪,她用下巴蹭了蹭,抱着它一起入梦。
次日一早,天刚蒙蒙亮,勤快的鸟儿已经叽叽喳喳个没完,舟雨被吵醒,伸了个懒腰跳下墙头,抖抖毛变回人形,顺手将发簪插在发髻上。
屋里的岁始还睡得很沉,脸颊上糊满了泪痕,舟雨没吵醒他,在小院中布了个简单的防护阵,自己出门溜达去了。
走着走着就又走到村口的老榆树下,此时太阳已经露了头,有不少村民聚集在榆树下吃早饭闲磕牙,见到从晨光中走来的舟雨,无论男女老少,一个个全都看直了眼。
舟雨倒是自来熟得很,挥挥手同大家打招呼:“早啊各位!我昨天晚上带赵家的小岁始回来找他阿婆,没想到老人家已经离世了,唉,这孩子实在可怜,摊上这么个混账爹,他娘要是知道的话,该多难过啊。”
提到村里有名的混账玩意儿,大家伙儿顿时都有话说了。
“没错,赵盛那孙子真不是个人!”
“唉,岁始他娘要是活着,恐怕也早就被他卖了。”
“对啊,走得早也算是逃过一劫了。”
有人搭话,舟雨顺势便聊了起来,继续问岁始母亲的事:“岁始他娘是何时过世的呢?之前我遇上这孩子,他竟说他娘是狐仙娘娘。”
舟雨起了个头,大家便七嘴八舌将这个话题聊了下去。
“他刚生下来两个月就没了娘。”
“他说自己娘是狐仙娘娘也没错,咱们村有狐仙庙,供奉的就是狐仙娘娘,村里多病多灾的小孩都认狐仙娘娘作干娘,保平安啊!”
“岁始这孩子从小没娘,又病歪歪的,没少被欺负,他阿婆就哄他说狐仙娘娘是他亲娘。”
“说起来他家跟狐仙娘娘确实有几分渊源。”
“对对对,赵婶子年轻时经常说,她娘当年是被狐仙娘娘救过命的。”
“我也听她说过,有鼻子有眼的,还说狐仙娘娘给了信物呢。”
“什么信物?我怎么没听说过。”
“那我可就没见过了,她宝贝得很。”
听到这里,舟雨心中一动,赶紧问道:“赵婶子的娘又是谁?也是这个村里的人吗?”
热情的村民有问必答:“是李阿婆,也是咱们村的!李阿婆都过世十来年了吧。”
村民们纷纷附和,肯定了这个答案,但舟雨努力在记忆中搜索了一遍,却没找到曾经送过一只毛狐狸给李姓女子的事,她暂时放弃这个问题,转而问起狐仙的事。
“你们村为何供奉狐仙娘娘呢?”
她语气诚恳眼神真挚,村民们也不觉此话冒犯,但说来说去也没说出个具体缘由来,无非是狐仙娘娘慈悲、神通厉害之类的话,倒是昨天遇到的张翁忽然道:“狐仙娘娘确实救过我们全村人的命,你们这些年轻人啊,那时候还没出生呢。”
舟雨连忙追问:“张阿公,您知道这事?能讲讲吗?”
张翁咳了两声才缓缓道:“我也是听我爹娘那一辈讲的,我们村从前被一个假道士给骗了,说家里老人不能留过六十岁,否则会变成吃小孩的妖怪,以前村里但凡满六十的老人,要么自己去东山水潭投水,要么被家里人推下去,那水潭底下骨头都堆成了山。后来是狐仙娘娘杀了那假道士,又替咱们村里人解了毒,狐仙娘娘大义,对我们奉上的财宝分文不取,只收了几只鸡便化云而去,为了记住狐仙娘娘的大恩大德,村里修了狐仙庙,将东山和村子都改名叫‘莫忘’,世世代代供奉她老人家,村里小孩也认她作干娘,保平安。”
听完这段故事,村民们开始叽叽喳喳讨论东山那片已经干涸的水潭,舟雨却听不进去了。
这个故事实在太熟悉,在张翁说到“假道士”的时候,她几乎下意识在心里反驳:是邪修,是玩鬼的邪修啊;说到“奉上财宝”的时候,她又条件反射般想要否认,酸涩的情绪堵在她胸口,让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浑浑噩噩告别热情的村民们,舟雨顺着土路来到张翁口中的狐仙庙。
这座小庙只有一间低矮的屋子,粉墙青瓦,收拾得极为整洁,甚至许多村民的房子都比不了,小庙正中的神龛上,端端正正坐着一尊身披红斗篷的泥塑狐狸,几乎跟岁始手中那只毛狐狸一模一样。
小庙门口有一方小小的石碑,碑文讲述了狐仙娘娘拯救村民的事迹,跟张翁所说一般无二。
碑文落款处写着,莫忘村,启元三千零八十八年五月初九。
莫忘村,原来是不是魔王村啊。
舟雨失笑,笑着笑着却忽然怔怔落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