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烟再睁眼，是在一棵巨大的梧桐树下。

　　绿油油的叶子打着旋落下，微风拂过，仿佛洗涤了神魂深处的污垢。

　　南烟缓缓站起身，望向遮天蔽日的梧桐树。

　　茫茫天地中只有这棵梧桐树，树下只有她一人，站在梧桐树下，好像整个人都受到了点化，虚幻如梦。

　　南烟愣愣地抬起手，指尖在自己的脸上摸到了一滴泪珠，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般往下落，但她脸上神色平静，看不见悲伤。

　　须臾，南烟才渐渐想起刚刚在梦里看见的一切，记忆一股脑涌上来，神识仿佛被撕裂。

　　她闭上眼，最后一滴泪珠眼角滑落。

　　天不怜她，也不曾怜悯她的孩子。

　　她轻轻呢喃，似乎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与天对话，“我要怎么做，才能改变他的结局。”

第09章 血亲（五）

　　梦境中，南烟看见了许多，不仅想起了自己百年前遗失的记忆，更是追随着其中一个龙蛋的视角，看见了这个龙宝宝破壳以后的事情。

　　五个龙蛋遗落在那个山洞里。大战结束后不久，一个衣衫褴褛、瘦骨嶙峋的妖族误入山洞，他误以为那些龙蛋是鸟蛋，便将其带走，到集市上换取金钱。龙蛋被不同的人买走，从此四散无踪。

　　其中一个龙蛋被一位妖族妇人买去，她尝试将龙蛋投入油锅、火堆，甚至用锤子猛砸，企图将其食用。然而，无论她如何尝试，都无法破开蛋壳。在贫瘠之地，无人知晓这看似普通的蛋竟是龙族的后裔。无法食用又无法出售，最终，那位妖族妇人只能自认倒霉，将龙蛋丢弃。

　　不知过了多少年，蛋壳终于出现一丝裂缝，缝隙越来越大，直至小小的人从里面爬出来，彻底摆脱了蛋壳的束缚。

　　这是个男娃娃，刚出生的龙宝宝，皮肤白皙可爱，尽管容貌尚未完全展开，但从眉眼间已能看出其父母非凡的风采。可惜的是，小男孩的眼神冷漠，浑身散发着一种生人勿近的气息。

　　龙族在蛋壳生长的时候就有灵智了，从他有了意识起，就独自生存在荒无人烟之地，他隐约意识到，自己是个被遗弃的孩子，感受不到父母气息，在长久的孤独中，他已然没有了孩童的活泼，小小年纪便一身孤寂。

　　小妖龙无人养育照料，破壳之后只能在深山中漫无目的探寻，好几次都险些葬身妖兽嘴下，但依赖于自身强大的血脉，他无数次化险为夷，后来，他被上山斩杀妖兽的妖族人发现。

　　发现小妖龙的是一位实力强大的蛟族，他一眼就认出小妖龙是龙族，天赋异禀。蛟族欣喜若狂，将小妖龙带回了家族……

　　从此，小妖龙有了姓氏名字，有了所谓的家人，但却在没有了山林里的自由，甚至因为修为日渐增长，蛟族怕控制不住他，给他吃了毒药来压制他。

　　此后的许多年，他一直在寻求生机的路上，拼命去寻找解药，至寒之毒需要至阳之药来解，放眼天下，能当得起这味解药的，也就只有应龙一族的心头血。

　　而整个灵域，只有一条应龙。

　　小妖龙天赋卓然，若在给他千年，或许他真的能做到，可惜他毒发之际才只有两百岁，他还太年轻。

　　他统一混乱了千年的妖域，不断壮大势力，就连上清域都为其侧目，世人都说，不过千年，他的实力就会超越上清域帝尊，会是妖域最辉煌英明的妖皇。

　　可是谁也没有想到，在他两百岁那年，执意对灵域的神剑宗开战，将过往的辉煌毁于一旦。

　　他出生在寒冬凛月，也殒命在两百年后的这个时候，一生浑浑噩噩，不知从何处来，不知从何处走，执着于活着，却不知自己活着是为了什么。

　　＊

　　南烟只在梦中看见一个龙蛋的生死因果，其他四个并未看见，但菩提树告诉她，她的孩子们，最后都会骨肉相残，死于亲生父亲手中。

　　这是他们命定的结局。

　　“是前世罪孽深重，还是今生血脉低贱，才换来这些苦果，既然天命不允他们好好地活，又为何要他们降生，如果结局无法更改，我宁愿此生孤身一人，不曾有过血脉。”

　　“天道既然予我机缘，让我看见这一切，那就是有意给我改变未来的希望，南烟敢问天道，我是否，有改变天命的机会？”

　　南烟望着散发苍老神圣气息的菩提树，咽下苦笑，平静发问。

　　天地安然，菩提树的枝叶微微颤动，发出窸窣的声音。

　　许久，古朴遥远的声音从菩提树中传来，“不在孤星天命中的人，自然不受天命影响……”

　　天煞孤星，命定无亲。不是孩子们命格单薄，而是应淮命定天煞，注定与所有亲人反目成仇，手刃血亲。

　　这其中唯一的变数，就是南烟。

　　天道明言，她命中带喜，无论出身如何，无论修为高低，她都能安稳终老，一生欢喜。

　　可她的天命只能保佑自己，无法改变孩子们的命运。若要改变天煞结局，需要磅礴的气运。

　　“渡众生，方能渡己。”

　　————

　　凌霄宫、月华殿。

　　南烟醒来时，身在月华殿内殿的榻上。

　　她只昏迷了三天，再睁眼，却恍若隔世。

　　仿佛在梦中经历了一遭生死，现在已经是第二世了，灵台有种清明透彻之感，好似经过大道点化般。

　　“……这不是梦。”

　　掉入混沌秘境的悬崖后，她误打误撞得到了天道机缘，看见了未曾发生的一切。

　　梦里看见的不是梦，只是尚未发生。

　　原来……原来，她真的差一点就能拥有亲人了，只是从生到死，她都不知道他们的存在。

　　梦中，她不久之后就会遭遇一场意外，然后被人抹去了记忆，再没有想起来几个龙蛋的事，此后几百年，她都活在神君的庇护下，安然无忧地活着。

　　一滴泪从眼角滑落，南烟抬手为自己擦去，掩下悲伤情绪。

　　展开白嫩的手心，一件缩小的罗盘悬浮在手心之上。

　　这是她从混沌秘境中得来的，不知道从哪里来，总之莫名其妙出现在丹田中，仿佛已经融入她的身体，成为她的一部分。

　　看着罗盘，脑中自然而然出现有关于“浮屠盘”的信息。

　　这是天道所赐，独属于她的机缘。

　　南烟看过许多神器录，浮屠盘不在任何一本书上，整个灵域没有浮屠盘的记载，但既是天道所赐，定然不是凡物。

　　只是……现在还看不出名堂。

　　南烟将浮屠盘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看不出什么不同，单看外表，只觉得浮屠盘看上去只是一个普通的八卦盘。

　　而且，天道为何要给她浮屠盘，她又不是卦修。

　　难道天道的意思是，想要改变孩子们的命运，破了骨肉相残的结局，她必须要成为一名卦修？

　　卦修便卦修，无论修行什么，只要能改变他们的结局，她都愿意去做。

　　思考间，外殿有说话声传来，南烟侧耳去听，下了榻缓缓往外面走。

　　＊

　　“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凌长老当真是可怜，就这样被波及了。”

　　“是啊是啊，那个妖族真是心狠手辣，不仅杀了凌长老，还将南烟姐姐抓走了，要不是神君亲自去追，恐怕南烟姐姐也要遭此毒手了。”

　　“是啊，好羡慕南烟姐姐，神君居然会亲自追去混沌境将她救回来，贴身侍女就是与我们这些普通侍女不一样。”

　　两个侍女在外殿聊天，因为神君不在月华殿，所以两人说话声音不算小。

　　“不是的，凌河死的不无辜，云朔不是无缘无故杀他的。”

　　两个侍女被身后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她们转身去看，才发现是南烟姐姐醒了，正站在她们身后。

　　“南烟姐姐你醒啦，太好了，你终于醒了，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两个侍女没有注意南烟说了什么，她们只关心南烟的身体有没有好，神君吩咐她们好好照看的。

　　南烟摇头，认真解释道：“楚云朔救了我，他杀凌河是为了救我，凌河他……”

　　两个侍女满脸迷茫，面面相觑，不懂南烟在说什么。

　　南烟解释一遍，两个侍女看向她的眼神有些难言，像是在看一个神志不清的人。

　　很明显，她们并不相信南烟的话，只觉得南烟是受了刺激，甚至有些不清。

　　南烟：“……罢了，神君在哪里，我要见神君。”

　　“神君在紫薇殿议事，南烟姐姐需得等等……诶，南烟姐姐！你去哪里啊！紫薇殿里有好多人，宗主和长老都在里面议事，你现在不能去啊！”

　　不等侍女说完话，南烟就跑了出去，直奔紫薇殿。

　　她一身单薄素裙，乌发披散，面容干净没有妆容，就这样跑了出去。

　　一路上，许多侍者频频侧目，纷纷停下步子张望。

　　流苏也注意到那个奔跑在玉阶上的纯白身影，她连忙追过去，抓住了南烟的胳膊。

　　“南烟姐姐你醒啦！”流苏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但来不及高兴，就疑惑问道：“南烟姐姐你怎么了，怎么在这里跑，你有什么要紧的事吗？”

　　“我要去见神君。”

　　“可是神君正在与长老们议事，商量着处理凌长老的后事，要为凌长老报仇呢，南烟姐姐你稍后再过去吧。”

　　流苏不说还好，一说南烟就更急了。

　　“不行，我现在就去。”

　　“诶诶诶，南烟姐姐你怎么了？”流苏连忙拉住南烟，“不能去呀，现在去打搅了议事，南烟姐姐你会受罚的。”

　　南烟无法解释，只好直接推开流苏，提起裙子往紫薇殿的方向跑。

　　她在前面跑，流苏在后面追。

　　流苏也不懂南烟是怎么了，这是受了什么刺激啊，跑这么快，她比南烟姐姐修为高，竟然愣是没追上。

　　还把她追得气喘吁吁、满头大汗。

　　紫薇殿前有几名侍者守门，凌霄宫的侍者谁不认得南烟，侍者中地位最高的也就是南烟了。

　　所以当南烟跑向殿门的时候，没有侍者去阻拦，大家都在想，能让南烟从不会这样失态，能让她这般着急，一定是有重要的事情对神君汇报。

　　南烟在紫薇殿的大门外停下，里面的交谈声零星传进耳朵里，果不其然，都是声讨楚云朔的话语。

　　她深吸一口气，平稳神色，缓缓推开殿门。

第10章 血亲（六）

　　紫薇殿中说话声嘈杂，长老们各抒己见，激烈讨论，他们就着医阁长老凌河被杀的事讨论了好久，但半晌没有争吵出一个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