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临从满是污秽的枯枝败叶间缓缓掀起一线眼帘,御剑悬在半空的人影影绰绰,数不清有几个。
而她就那么明亮生动地出现在了视野里。
和三千年前破开层云,投入人间的光束如出一辙。
至今他都觉得,老天爷或许是不想让他死,才将师姐送到了他面前来。
太巧合了。
像是冥冥之中的一种定数。
在那个时间,那个地方,那个他人生最无望的一刻。
沧海与桑田,荣枯与明灭,似乎皆可在这一幕前消弭一切云泥之别。
驱邪术法横扫了整个龙首山,干净清纯的灵气自他的伤口覆盖过去,正统的仙山灵力不由分说地洗涤了他的神识。
奚临挂着一脸血痕从荒坟边坐起身时,头顶的瑶光弟子已然御剑驰向远方。
他枯坐在地上,一身破败脏污,青丝凌乱松散,山风吹得他从乌发到衣袂摇摇欲坠,可背脊居然是笔直的。
青年目光迟滞又茫然地注视着那道早不在视线中的身影,不知看了有多久,鬼使神差的,他将自己从地狱里拔了出来。
然后跌跌撞撞地,顺着残留的灵气一步一步往前走。
就这么一路跟到了瑶光山的山脚。
而那一年恰逢仙门开山择徒。
是前后十年间,瑶光唯一一次向外招收弟子。
瑶持心听完了前因后果,虽然有点意外此事能够追溯到这么久远之前,面上却不露声色。
她抱着双腿将下巴搁在膝盖,“哦,就因为我救了你,所以木愣愣地追到了山上来?”
他模棱两可地承认:“嗯。”
瑶持心纳闷地凑近前,“既是喜欢我,如何不告诉我呢?”
闻言奚临倒是转过脸看着她,眉宇间疏疏朗朗的,是毫无保留的温柔,“我一个普通的外门弟子,说与不说有区别吗?师姐身边,像我这样的人,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吧。”
……这倒是。
她心虚地耸起肩。
瑶光山上清秀可心的后辈弟子当真不少,也有好些向她曲意逢迎献殷勤的。
倘若不是经历大劫夜的事,师弟就算日日在她面前晃悠,她恐怕也不会侧目。
毕竟她从前就对他毫无印象……
奚临看见她的表情,便心知自己猜得不错,对此倒没有很失落,只信手拣了一粒石子把玩,“何况,师姐又不喜欢我这样的。”
瑶持心瞥他一眼,不知是在不满被他说中,还是不满一直以来都未曾留意过他的自己。
“我喜欢什么样的,你又知道了?”
他将光滑的石子在掌心摩挲了一下,并没看她,“你喜欢白燕行那样的。”
大师姐立时就不高兴了,“谁告诉你的,我才不喜欢他。”
奚临语气慢腾腾地一针见血:“不是吗?你就喜欢长得好看的。”
“……”
这个倒是事实,她出于良心不能反驳,闭口无言地抿抿嘴唇,不甘示弱道,“难道你不是?你不也一样冲人家长得好看。”
奚临下意识地要否认:“我当然不……”
她手指立刻横到跟前,似乎就等着他这句话,好整以暇挑起一边眉梢,“怎么,你敢说我不好看?”
“……”
他才反应过来她的意思,忍不住啼笑皆非地垮下肩膀,“可我又不是为的这个……只是师姐是个意外而已。”
“哦,合着我生得好还对不住你啦。”
瑶持心手指顺势落在他脸颊上轻轻一戳,“你就嘴硬吧。”
奚临任由她摆弄,身形一如既往的安静,脚边被他百无聊赖地叠了一小堆鹅卵石。
流水般的月光正从石缝里淌过,映照得苍幽皎洁。
大师姐重新装模作样地整理裙摆,睇了他一下,微微清嗓子,“咳……我承认白燕行是长得俊朗非凡,不过我们师弟也不差啊。”
“你看,要模样有模样,要身材有身材。”
说话间,瑶持心信手抚上他的脸,奚临先是将目光落在她掌心,而后抬眸望过来,他一言不发,眼神却清亮无比,一副什么都不用讲,什么他都会信的感觉,像极了某种犬类。
她看得心里禁不住一阵酸软,十分好奇,“诶,我总觉得师弟你……应该会很讨某一类女人的喜欢,长这么大,没有女孩子对你表白过心意吗?”
奚临想了想,“有吧,不太记得了。”
不太记得了,那就是没答应。
大师姐非常会抓重点地领会了这句话背后的含义,随后又想。
答应了也没关系,反正我肯定不会输。
青年在一边悄悄打量她的眉眼,还是认为有哪里不太对:“师姐……”
“你好像,对我说这个……一点也不惊讶?”
更不意外,貌似很平静地就接受了。
“是啊,不惊讶。”
瑶持心把手放在背后撑着去看月亮,“我老早就知道了,你喜欢我的事。”
奚临登时不解:“为什么?你怎么知道的?”
他表现得,有那么明显吗?
她闻言嘴角止不住地上扬,视线犹落在高处的月轮上,看得半缺的弦月也无端娇羞了起来。
“当然是。”瑶持心浅浅地卖了个关子,“从前的那个‘你’告诉我的。”
“……”
得到这般答案,他并不奇怪,兴许是对自身太过了解,奚临只无言以对地伸手抚了抚额头,低低一叹。
果然如此……
所以当初问她的时候,她就没对他说实话。
临死之前,自己的所言所行,肯定不止那些。
师姐正因为这个才来山门找他的吧。
如是一想,的确比她最初的那番言词更说得通了。
瑶持心只觉他突然静默了好一会儿,良久之后,青年清寂的嗓音才犹豫着响起来:
“那师姐,你是怎么想的呢?”
她表情倏忽一顿。
尽管未曾转眸,余光依旧能看到他那分明担忧又含着隐隐期待的神色。
瑶持心缓缓抽回了手,对着月光沉吟片晌,周身的气场逐渐缓和下来:“其实……”
“最开始我刚与你接触时就有考虑过,你毕竟为了护着我,连命都没了。”
“然后大比的事,我的事,又辛辛苦苦地忙前跑后,我本就欠你人情,倘若你当真喜欢,要我以身相许也没关系啊,我反正不介意……”
“师姐。”
话音没落,奚临就立即抬起头,几乎有些慌乱的急色,“你不用这么勉强。”
“干什么。”
她悄悄饶有兴味地观察他的反应,“师姐要以身相许,你还嫌弃不成?”
奚临实在欲言又止:“……不是这个意思。”
可他并不想要她这样的补偿啊……
论私心,他的确对她有过许多念头,但又不希望她接受自己是用这种方式,和理由。
那不就跟,挟恩图报没区别了吗?
瑶持心看在眼里,漫不经心地明知故问:“那你是什么意思?”
奚临垂目暗叹了一口气,从没料到她曾经有过那般打算,不禁后悔问她这个问题。
“我不想让你难做,如果觉得困扰,这件事就当没发生过,我以后都不会再提了。”
“师姐你实在不必……我的意思是说,倘若你真的不喜欢,没必要非得……”
他言至于此,视线已然侧到了一旁,眉峰间的皱着若隐若现,似乎也很犹豫说出后面的话。
瑶持心本撑着头静静打量他,此刻忽然唤道:“奚临。”
他下意识地回头,眼前还什么也没看清,只觉一股清冽的气息蓦地凑近前来,澄净得仿若那日横扫过群山的灵气。
后颈被环过的手臂往下一压,一抹温热的柔软顷刻贴上了唇。
奚临双目轻轻一睁。
夜风吹拂着对方的发丝,近在咫尺地落在他唇角鼻尖,甜润的味道充斥着感官避无可避。
没想过她会吻上来。
他四肢乃至周身皆不自控地僵住,和人一并怔愣得始料未及。
在紫微镜中的记忆毕竟是记忆,混乱时的感受和清醒时不可同日而语。
细腻温香的触感辗转轻啜在他唇上时,奚临手臂几乎瞬间起了一层战栗,他犹在发怔,那舌尖便轻而易举地从他微启的唇缝探了进去。
师姐的吻明显比他的游刃有余,是循序渐进地试探和侵入,纵然力道不及,竟能极轻巧地很快占据主导,相较于他的本能而为更有章法与节奏,甚至让人不知该如何迎合。
到这时奚临才想着用手去托住她的背,动作不敢太大,总觉得会显得唐突,然而即便仔细留意了,仍是碰倒了脚下的石块,噼里啪啦洒了一地。
瑶持心听到动静,没忍住笑了一声,手指拢着他耳后的发丝轻轻揉捏,感受着师弟略带生涩的回应,和有意克制的温存,最后朝他唇上狠狠咬了一下。
奚临睁眼时,她唇齿虽已经松开,一条胳膊还搭在自己肩头,一副欺男霸女的豪横姿态,漂亮到过分的杏眼里波光流转,美得光艳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