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番外·奚临往事人生一世,草长一春(……
在第二个隆冬结束之前,阿蒙哥终于还是没能熬过去。
“猎人”抓到“眼睛”只为图财,一向不会轻易伤及性命,但要控制手里的岐山人,必然会采取一些特殊手段。
对方在他身上所下的秘术,族中有资历的老前辈皆看不出端倪,就见他一日一日地虚弱下去,束手无策。
鹅毛大雪下了三天三夜,极北的寒风往那小屋里一吹,当暖阳照进来时,阿蒙已经长长久久地睡着了。
他临死前仿佛隐有预兆,那一整夜都不安稳,哪怕手脚筋尽断,仍睁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朝天花板懊悔道:
“我该给她一个痛快的。”
“我当初为什么没有给她一个痛快。”
“我怎么不给她一个痛快……”
先是喃喃自语,到后面变成了呜咽。
下葬那日,众人聚在村后的小池塘边,看着青年的尸身抬上柴堆,各自心有戚戚。
未免遭人挖坟,部族施行的是火葬,长者举火点燃时,奚听见她隐约不忍地摇摇头。
“可惜我在药理上一窍不通……”
阿蒙一走,季就真的只剩一个人了。
虽说村中邻里都是亲人,不会放着他不管,但意义终归不同。
思及如此,少年不免抬起手宽慰般地在好友肩上轻轻一摁。
然而季的反应却比他想象中更平静,平静得近乎沉稳:“族长说哥哥的四肢已废,这辈子也只能躺在床上度过,与其活着受罪,死了反倒是种解脱。我没事。”
可不知为什么,奚隐隐感觉好友的情绪有些异样。
他留了一个心眼,暗中观察他家的一举一动。
在那之后不久的深夜,季果然悄悄地推开家门,横穿过山村,从仅有守村人才知道的小出口钻了出去。
“阿季!”
他从后面拉住他,“你想干什么?”
“放手,这不关你的事!”
“你打不过他们的。”奚心知他是想去找那帮“猎人”报仇,他太清楚那些人的实力了,“不要白白地去送死。”
“不要白白的送死,然后呢?!”他忽然一巴掌拍开他的手,转而握住他的肩,反客为主地质问道,“你认为事到如今我还能无动于衷地在这片世外桃源里,心安理得地活下去吗?”
“那是我姐姐啊!”
季充血的眼定定地注视着他,这瞬间,他一句理智克制的言辞也说不出口。
一切从容自持都像风凉话。
只见他悲愤得双目通红,“她现在让人囚禁在不见天日的地方,畜牲一样地被迫与族人□□,然后生孩子,生孩子,生孩子,一直生到死!生下来的小孩连看一眼的机会都没有,就被做了成货品卖掉。”
“你叫我怎么冷静,怎么可能睡得着?”
“她这样还不如死了!”
季狠狠地一揉眼,深吸口气,“我哥到最后都没能瞑目,他一直在后悔当年没有一刀杀了她,我想给她一个解脱,纵然救不回来,至少给他们一个解脱啊,奚!……”
少年在心中反复纠结,却连自己这一关都过不了。
他劝不了他。
如果能安下心,他便不会成日泡在无边无际的剑意里了。
“可你一个人不行的,好歹回去,我们叫上伍大叔,或者、或者阿青哥,大家从长计议……”
对面的人冷冷打断:“那才是真的在让他们送死。”
何况长辈们未必会同意,不仅不会同意,恐怕还会从此将他严加看管,确保寸步不离。
季忽的转过身,不高不矮的背影清瘦而决绝,透着萧索悲壮的孤勇。
“放心。”
“从此刻开始,我不再是岐山部的人,今日一别,事成也好,不成也罢,都不会再回来。”
奚很明白他话里的意思是在与大家划清界限。
这样一来,无论结果是好是歹,均由他一人承担,不至于累及山村,暴露部族所在。
“我有我自己的打算……你要还当我是好兄弟,就别把这件事告诉旁人。”
他说完,一紧肩上的行囊,披着冰凉的月色,走向了幽邃冲寂的大山。
少年站在原地,看着眼前的好友渐行渐远。
苍茫辽阔的远方无限空荒,他脑子里无端充斥着许多构想,纷杂凌乱得令人没法思考,冲动的、理性的不断交织。
奚正缓缓侧身,行将回去时又猛地一顿,追随着本心冲了上去。
他一把拦住对方,“我跟你一起!”
在阿季怔忡的神情下,不假思索地坚定道:“我也想救阿萤姐姐,救岐山部受困的人。”
“我陪你一起,失败了我们一起死,暴露了我们就一起逃。天南海北,只要不是一个人就好。”
两个人总有个照应,便是死也不孤单了。
趁他要反对之前,奚飞快补充:“我现在学了功夫,多我一个能助你一臂之力。再者,我的‘眼睛’没有颜色,气息又很淡,‘猎人’不一定立即察觉到,许多行动由我来做比你更合适。”
他字字句句有理有据。
季:“可……”
“别‘可是’了,你难道不想让阿蒙哥的在天之灵得到安息吗?带上我,胜算会更大。”
他言罢,无师自通地掌握了拿捏人的手段,“若你执意要单独离开也行,那我回村就告诉所有人。”
“……”
季知道他的好意,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抿着唇热泪盈眶:“阿奚……”
少年的眼里洋溢着鲜活的生机,一个唾沫一个钉地承诺:“我们从小一起玩到大的,有好吃的一起吃,好玩的一起玩,有过错一起背,有福一起享,以后也要一起活着。”
“嗯!”
那当下,半大的男孩子不得不感动,抬手在他肩头重重一拍,重复道,“嗯!”
阿季有这个打算显然不是因为兄长的过世而冲动上头,奚发现他准备得相当充分,声称蒙临走前教过几个秘术,还有致胜的底牌在手,绝非鲁莽行事。
“据我哥当年所见,结合琳姑娘带回的消息,他推测那帮商贩在城外应该是有个固定的据点,但不是常驻此地,每年仅在入冬后才折返那里落脚。”
进城前,两人披着帽衫躲在密林的角落中探讨对策。
“你们遇到的‘猎人’头目——那对男女,也并非年年都在,运气好的话,守卫不森严,我们就有很大的机会了。”
奚听完他全部的安排,不觉危险,反而斗志昂扬:“牢房我去过一次,还比较熟,如今我又长开了一些,装扮一下,他们不一定还能认出来。”
“届时我替你把看守引开,你想法子混进去,见机行事,能救则救,救不了你看着办。”
少年认为此举可行,“反正囚牢之中全是‘眼睛’,刚好能盖住你身上的味道,即便是‘猎人’也不见得立马分辨出来。”
“毕竟那已经是几年前的事了,不是吗?”
“倘若一切顺利,没准儿我们还能平安回村里。”
阿季见他分析得头头是道,话里话外,依旧想着要带自己回到部族,他目光望过去,心中竟有几分苍凉的复杂。
两个少年的计划自认完善得天衣无缝了。
实行的那日正好又是阴天,城郊僻静的院落外仅寥寥几个坐着玩石子的小卒,防备比他们想象中还要宽松。
且仔细一看,都不是曾经追杀过奚的人,没一个认识他。
他很顺利地将守在门口的杂碎们引到了数丈之外。
阿季趁机潜进了阴森的牢房。
里面的格局,奚一早画出来要他记熟了,连当初被阿蒙砸坏又补好的洞在什么地方他都记得一清二楚。
路上他边走边倒好了油,想着实在不行便一把火将此地烧掉,一了百了。
一切几乎万事俱备。
直到他行至楼梯尽头,看见一间间空无一人的囚室。
那一刻,蓄谋已久的天罗地网兜头张开,精心准备的捕兽夹砰然合上,将困兽般的少年揽入其中。
当奚的眼睛能视物时,他又听到了那个毒蛇吐信一样的声音,伴着一串诡笑,尖锐刺耳地响在头顶。
“真是好笑,你们凭什么觉得,我还会在那里等着你们找上门儿来啊?”
这一次他所处之处却并非潮湿晦暗的牢房,没有日光透入,放眼是布满符文的密室,除了一扇木门,四壁无窗。
还是当年所见过的那个女人,她面容不见老,姿态闲适地在眼前踱步,空气中浮着一股淡淡的,带着腐朽的血腥味。
“如此紧要的地方一朝暴露,居然真的有人以为,我会把房子修一修接着使——哈哈哈,你们这些‘眼睛’,也真是好骗呐。”
他后知后觉地清醒过来,刚一动就发现四肢无力,而脚踝扣着一副沉重的镣铐。
“我们又见面了。”
女人涂着蔻丹的手指轻飘飘抬起他的下巴,细长的眼角妖媚如丝,“这回可不会轻易再叫你给跑了,一别数年,我可是天天惦记着你。”
后半句话咬牙切齿。
奚周身使不上劲,只能紧咬着牙关皱眉看她,也就是在这时,他从女人的背后望出去,血迹斑斑的祭台上绑着一个熟悉的身体。
他双目一睁,下意识地要站起来,却又因为脚镣重新跌坐回去。
“那破院子我闲置也是闲置,便盘算着,要不要来个瓮中捉鳖,去过的人只有你们,会去再探情报也只有你们。里头所有的陷阱全是为你们而设,惊喜吗?”
她两根尖长的手指掐着他的下巴,“我老早就怀疑这附近有一个岐山的老巢,看你们这一个两个,大的小的,那儿想是住着不少人吧?”
“五十?一百?还是,几百?”
近在咫尺的那张脸流露出馋相。
少年没有回答,仍旧瞪着眼挣扎。
“放心,我不会杀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