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也无从预料的事。
他同小荣一起将梨的尸骨刨出,边上紧挨着的就是父亲。
记忆中最后看到的还是他高大沉默的身躯,而今再见,已余下一副干瘪的皮囊。
好像自己不过睡了一觉,再睁眼,父亲骨血皆已抽干,基本辨不出人形,唯有那双突兀的瞳眸依稀还有旧日影子。
他断气多时,是未尽的秘术保持着尸身不腐。
三人重新安葬了至亲,开始在山中徘徊搜寻,想找找看有无幸存者。
时过境迁,自那以后不知过去了多少年月,原本贫瘠的山丘长成了郁郁葱葱的密林,植被一层叠着一层。
旧的痕迹全然被覆盖,那些过于明显的地貌改变却清晰地留了下来。
从他们所在的丛林再往前,沿途的大坑便一个接着一个,密密麻麻,全是开凿挖掘的遗迹。
阿南和小荣下意识地一人抱住了他一条胳膊。
凹陷的土坑在雨打风吹之下生出了细细的绒草,花木繁茂,每一个都足有丈余深。
可见当年沉睡后,村子并没逃过浩劫,术士们将后山的族人尽数刨了出来,土坑有新有旧,显然来了不止一次。
恐怕半数以上的族亲未能幸免于难,他们是碰巧埋在一片斜坡上才逃过一劫。
此时的山林空无一人,灵气清新得浸润肺腑,林子里皆是清脆的鸟叫,飞禽走兽多得难以置信。
两个孩子毕竟还小,追着一只花花绿绿的雀鸟一路跑到山崖尽头。
前方是静谧深邃的幽谷。
小荣拢着嘴对空山大喊。
阿南见状也学她的样子嗷嗷叫嚷。
奚在原本应该是村落的地方来回转悠好几遍,才终于从陈泥下翻出一只褪色的碎陶器。
女孩子正抱着一捧刚摘下的鲜花兴高采烈地跑来要给他看,远远地却望见他半蹲在地,对着手里的陶片垂目发呆,俩小孩立刻很有默契地停在原地,不敢轻易上前打搅。
从前聚在月下喝酒唱歌的热闹小村,如今就只剩下他们三人,活在这个陌生又遥远的时代。
荣抿起唇兀自思忖片晌,忽然张口道:“大哥!”
奚不明所以地抬眸,那边的小姑娘已经跑了过来,嗓门洪亮地重复道:“大哥!”
“我在这世上反正没有亲人了,以后你就是我大哥,我亲大哥,我认你当哥哥好不好?”
他先是一愣,刚站起身,沾着露水的花叶便猛地扑他一个满怀。
而阿南有样学样,两人抱着他的腰谁都不肯松手。
少年抚上二人的头,随后目光柔和:“好。”
“我也没有妹妹了,以后,你就是我的妹妹。”
秘术还让他们保持着沉睡前的体格与年纪,彼时阿南不到七岁,小荣则大他三岁,而奚已过十六,毋庸置疑地成了三人中的主心骨。
这是他在这个物非人散的世界最后的亲人了,是唯一知道他来龙去脉,存着他一点过往回忆的人。
三个半大不大的孩子相依为命,在山中混了十余天。
光靠野菜野果不足以充饥,两个小的还要长身体,奚左思右想,才决定出去探一探。
他尚不知此时的外面到底是什么样,起先没敢带弟妹们同往。
当初自己还跟着阿蒙去过一趟小镇,于是凭着印象翻出了大山。
再度站在昔年入城的山道上时,他几乎傻了眼。
只见城镇扩大了数倍,外墙甚至都有了斑驳的古意,浩瀚巍峨的城墙一眼望不到头,城中高挑的檐牙从墙上跃出,数不清是建了多少层,迎着夕阳的余晖高耸入云。
这个时代的灵气仿佛不要钱,走到哪里都那么充裕,撒一把种子,随随便便就能长得硕果累累。
而令他们惊讶的是,“猎人”们好像也随之消失了。
牢房废墟上取而代之的是鳞次栉比的屋舍,集市人来人往,摩肩接踵,叫卖的不是吃食日用,便是稀奇古怪的异兽奇珍,再没有商贩拉着一车车的岐山人漫天要价。
“大哥,感觉他们都不认识我们诶!……”
小荣正在惊奇地大呼小叫,被他一个眼神制住,赶紧捂着嘴收敛了。
现在即便大喇喇地走在街市上,路人对于这双异色的瞳孔也顶多是奇怪,并不知晓它有着怎样的含义。
自那之后三千年了,岐山部纵使有人安然逃过一劫,其后代也再无异能降生,历经千年繁衍,早就淹没于茫茫人海之中。
寻常人谁还会知道当年活着的“眼睛”究竟是什么模样呢?
他们从此不必再东躲西藏,能随心自在的,想去什么地方就去什么地方。
当年父亲心不在焉地一句发愿,眼下竟已成真。
城里自然比山中物资丰富得多,三人找了间破庙住下。
奚起先也到处想法子弄些钱两和吃的,但“古都”不是良善之辈能轻易生存的去处,少年自小在山里长大,心思单纯得就一根筋,被骗了几回,吃了几次亏之后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市井的生存之道。
他们开始提前埋伏在商人进货运货的必经之路上,两个人声东击西,一个人趁火打劫,偷来的若是吃食就留着果腹,若是绸缎布匹便等入夜,去见不得光的蝙蝠巷低价倒卖。
小荣格外机灵,又是个女孩子,极容易让人放松戒备,有她在,小花招简直屡试不爽。
久而久之,他们混得如鱼得水,偶尔余粮多的时候还能接济一下街头巷尾吃不上饭的小乞丐。
附近眼熟他们的商贩老远见了就骂骂咧咧,可都追不上,最后只能忿忿地摇头作罢。
但也不是每次都能得手,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碰上运气不佳给抓到,总少不得挨一顿毒打。
挨打的事一向是奚替他俩担着,他到底年长些,骨头比两个小辈皮实。
废弃的破庙经过三个人修修补补,终于有了一点家的雏形。
白天在古都闹了事回来,夜里就点一盏破旧的油灯,由阿南举着,小荣替他处理伤口。
那一年除夕,他不知从哪里弄到一大箱的烟花,以及一袋面粉和精肉,三人在屋外大雪纷飞之际,燃着盆炭火,嬉嬉闹闹地和面包了饺子。
子时雨雪刚停,阿南捧了热乎乎的水饺出来,站在院中看小荣点燃烟火。
劣质的花炮十个里有六个都是哑的,然而那场烟花还是格外的漂亮,金色银色的火光交织在夜空上,照得每个人的脸五颜六色,明灭不定。
等到俩熊孩子都睡着,奚才得片刻的清闲坐在窗边独处一会儿。
为防仇家报复,他夜里睡得浅也睡得少,每每无所事事,便将怀里的两件饰物取出,放在桌上月下细看。
长眠三千年,醒来之后旧日的一切都泯灭在了光阴浩瀚的长河中,仅有母亲临别前塞给他的珠钗,以及那支兽骨做的排箫完好地保存了下来。
铜制的钗锈迹斑斑,他不敢擅动,只反反复复摩挲着小巧的萧。
皎洁的清辉流水般从光滑的骨面淌过。
他握在手中,想起千年前依稀模糊的人影,仰头瞥向遥远的明月。
沧海桑田,她应该早不在人世了吧。
奚合拢五指,见身侧躺着的阿南不安分地掀开了棉被,于是抬手重新掩好。
在那段难得平静的日子,他曾以为一辈子或许也就这样过下去了。
次年的二月十五是古都黑市一年一度开市的盛会,黑市在古都的地下,其排场之大不输仙市,奚料到这天四处忙乱,必然有空子可以钻,便带着阿南小荣偷偷潜入其中。
三人于拍卖场的后台分头行动,四处搜索。
冗长的走廊像个迷宫,左右全是关着门的房间,阿南一间一间地试着打开,几乎都上了锁,忽然他发现有一扇仅是虚掩着,不由面上一喜,想也不想地就走了进去。
奚正跑去后门瞥了一眼守卫的情况,冷不防听见弟弟六神无主的声音。
“哥、哥哥……哥哥!”
“你快来呀!”
他只当出了什么事,连忙迅速撤离,飞奔到阿南所在的房门前,随之而至的还有气喘吁吁的小荣。
“大哥,小阿南!”
奚:“阿南,怎么了?”
半开的门扉外只看到弟弟木愣愣的背影,他心急地一手推开,刚抬脚往里走了一步,正对面那满墙挂着的“眼睛”登时撞入视野。
猝不及防地,与之面面相视。
他眼皮蓦地睁大。
颜色各异的眼珠陈列于整齐方正的格架之内,在他们入内的刹那,齐刷刷看了过来。
奚近乎愕然地定在原地,脑子里当场一片空白。
身后的小荣禁不住讶异地掩嘴,表情逐渐从怔忡变作了惊恐。
“怎么……会有这么多的眼珠……”
“大哥,这些,是那个‘眼睛’吗?”她忙去询问他,“是我知道的那个‘眼睛’吗?!”
奚却瞠目出神,而就在这时,所有的“眼睛”不知为何,目光同时落在了他的身上,骤然狂躁不安地骚动起来。
满室充斥着刺耳的“叽叽叽”,尖锐的悲鸣声此起彼伏。
小荣惊慌失措地躲在他背后环顾四周,“它们这是怎么了?”
而他说不出话。
那一刻,奚莫名感觉到心口一阵阵地揪紧,他开始喘不过气,四面八方的“眼睛”像来自四面八方的凝视,带着某种强烈的期盼直勾勾穿透他的身体。
他下意识攥紧了胸膛的衣襟,白着脸大口大口呼吸。
耳边恍惚闪烁起嘈嘈切切的人语。
他们在说“救救我”。
救救我……
救我……
有那么一瞬,他仿佛叫无边无际的悲伤淹没,那是无数人的痛苦与挣扎,无数人的怨恨与诅咒。
年少的,年老的,男人女人的恸哭响在他脑海,无比强烈的情绪呼啸着侵蚀他的思绪。
那些遥远时空之外的过去,每一场生离死别,每一个囚禁的灵魂,每一次逃脱又再度被擒住的无望。
母子相残,满门尽灭,懵懂降世的生灵迷惘无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