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他们目前的这点禁制很难挡住大能的视线,更别说是四个人一起行动,被凌绝顶注意到是迟早的事。
他只是很好奇,掌门对此会作何应对?
大师姐的震惊就很纯粹了,有种小孩子背着父母偷偷做坏事给抓了个正着的感觉,手脚都不知要往哪儿放。
“老、老爹……”
瑶光明隔着人群看向她,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而后才开口:“我知道你们想了解什么。”
说完这话,许是发现这帮孩子的尴尬,毕竟是在瞒着自己调查,为了缓和众人的紧张,他往前走了半步,温和道:“别都站着,先坐吧。”
话虽如此,可没有一个真的敢坐。
连瑶持心也难得流露出几分心虚,此事说到底是她起的头。
于是瑶光明自行动手把林大公子摆在桌上的热茶给自己满上一杯。
剑修不讲究吃食,无论是霁晴云抑或林朔,茶酒都是有什么喝什么。
林家家底厚,这大概是族中寄来的上等好茶,泡开就有一股清香四溢。
“那人是我的师兄。”
他冷不丁出声。
“在娘胎里时,他晚我一步落地,不服气叫我一声兄长,所以入瑶光山拜师,便抢着认了师父,师门关系上比我略长一点。”
瑶持心闻言,先是想着,居然还能这样?
随即后知后觉的意识到。
老爹的亲兄弟,那不就是,自己的小叔叔?
她对这个认知太缺乏实感了。
玄门里其实倒也不是没有血亲族亲同门修行的,主要是自家老父亲的岁数实在太大,两千年,许多修士未必熬得到这份年纪,要么半途殉道,要么无疾而终。
瑶持心从生下来就没听说过什么叔伯姑姨。
如今突然告诉她,还有个和老爹同岁的叔叔。
即便隐隐约约已有了一些猜测,可得到这个答案依然分外吃惊。
瑶光明端起清茶浅饮了一口,“因家中遭逢巨变,双亲俱亡,我们俩十岁上仙山,皆拜在当时的掌门……我的师父座下,也跟着他一起改姓了‘瑶’。
“我随师尊走的符法一道,而师兄……光灭则于铸器、炼丹两道均有建树,他是两门双修。”
炼丹!
瑶持心呼吸一凛,带着几丝亢奋与奚临不言而喻地对视。
昔年那个在饮食上下毒的人!
“由于一母同胞的关系,我二人天赋不相上下,修炼的进度也一直相差无几,几百年后同时突破了朝元、化境,并受师尊器重,分别位列青龙、玄武两峰的峰主。”
“师兄野心勃勃,一心奔着掌门之位,做什么事情都格外积极,那些年瑶光铸器道在他手上的确光耀不少。”
瑶光明言至于此,轻轻摇头,“但因为道心契合,同修符法之故,我与师尊常常切磋讨论,自然走得更近些。光灭从那时就已心生不满,总觉得他对我过分偏袒。”
*
极北之海的剑宗海岛上。
观澜给对面这身披黑袍的瑶光山前大长老亲自温好热酒。
打从几年前双方签下血契后,瑶光灭就待在剑宗再也没出去过。
他安排了一处隐蔽的秘境供他炼器炼丹,打坐修行,平时那是要什么给什么,伺候得跟祖宗似的。
不知怎的兴起,剑宗宗主突然对陈年旧事好奇起来,顺口一提:“听说前辈当初遭瑶光明排挤诬陷,才叛逃出山,事发之时正值两任掌门交替,瑶光明刚接手镇山印,就一点情面也不留,直接对前辈出手。
“好歹是一家人呢,他就算不顾及同门之谊,也不顾及手足至亲么?”
秘境之中并无外人,瑶光灭摘下了罩头的袍子与面巾,以真面目示人,闻声意味不明地乜了他一眼:“你从哪儿听说的?”
观澜忙打了个哈哈,“这不是闲来无事嘛,反正开明的人还有一阵子才到,随便聊聊,随便聊聊。”
不过好在对方对此也不很在意,反倒望向窗外,冷笑道,“瑶光明本就虚伪,你凭什么认为他会对我手下留情?”
说起这个,他面色阴沉下来,“那个时候,他自知论修为略逊我一筹,便另辟蹊径,转而跑去讨好师尊,狗一样谄媚殷勤——不过说到底,瑶丹青自己也有失公允。”
瑶丹青是上一任瑶光掌门。
“掌门之位素来以境界高低,功绩成就作为首选的依据凭证,他瑶光明有什么?论实力不如我,论建树也平平。瑶丹青就因为我不走符法一道,与他青龙峰的传承相悖,所以对我诸多诟病,百般不满,言行举止里都向着他的亲传好徒弟,根本没有公正可言。”
观澜作为旁听者,此刻当然分外理解地替他将空杯满上,“自古亲兄弟之间哪怕父母也难以做到两全,总有亲疏之分,更遑论是师徒了。”
瑶光灭轻嘲:“只怪我修的不是术法,中途改投了丹器。”
……
瑶光山,霁晴云的书房内。
瑶光明深感叹惋地抚弄着杯沿:“师尊一直认为他心术不正,虽天赋过人,勤勉刻苦,然而功利心太重,耽于追名逐利,并非掌门的最佳人选,因此在仙逝前,打算把掌门的位子传给我。”
“光灭自诩比我卓越,这个结果他当然不能接受。”
“于是继任大典开始之前,便擅闯浮屠天宫,试图从中夺权。”
北冥剑宗的秘境里。
瑶光灭目光并未与观澜交汇,反而若有似无地落在某处虚空,像是回忆起了往日之景。
记得那天,他原想去找瑶丹青要个说法,凭借长老的身份穿过结界,刚走到天宫大殿的立柱后,就听见师尊的声音。
——“阿明,虽然就修为而言,光灭比你更适合瑶光掌门的身份。”
——“但师父还是想把瑶光山的这个秘密,交给你。”
“我还能不知道瑶丹青是怎么想的吗?”
瑶光灭唇角眉梢尽是讥讽。
“他自己大限将至,依旧突破不了境界,离登临绝顶只一步之遥,哪里肯咽下这口气?索性就把期许寄托在同修符法的瑶光明身上,将代代相传的至宝交到他手中,好让他接着自己的路修炼下去。
“如此一来,只要徒弟达成了师父的心愿,他也没算白活一场不是?”
而事实上,瑶光明也确实让师尊得偿所愿了。
当世凌绝顶的第一人,继承了瑶丹青衣钵的法修,填补了两千年无人飞升的空白,这是何等的荣耀。
“若非我在大典当天多了个心眼,偷听到他二人的谈话,窥见了一星半点的天机,只怕终生都要被蒙在鼓里,几百年憋屈地叫他一句掌门!”
在那之后,他正好一眼不落地瞧见这两人打开了祖师像白玉底座下的禁制。
浑厚古老的灵气四溢开来,上面写的似乎是瑶光山初建时的历史。
瑶光灭尚未来得及细看,师尊却迅速捕捉到了他的所在。
“老爷子分明已露出五衰之相,灵感竟还那么敏锐。他和瑶光明一同联手重伤了我,不由分说地将我压在不见天日的禁地之下。”
为此他耗费了足足两百年养伤,得亏是丹修出身,底子强健,然而修炼进度无可避免地落后了瑶光明一大截。
说到这里,他那张与之九分相似的面容牵起一抹阴鸷的笑:“他们恐怕对外还会声称,是我意欲图谋不轨,自食恶果吧。”
观澜半是附和半是感叹:“快上千年的事了,瑶光山讳莫如深,老一辈人死绝以后,年轻人们更是一无所知。我也不过是年幼时偶然听长辈说起一二,才了解有前辈您的存在。”
瑶光灭至今还能回想起师尊昔日的决绝。
那是压根没打算给他活路。
——“阿明,光灭不能留!”
——“事已至此,只能永绝后患,他若不死,必会酿成大祸的!”
彼时瑶丹青已油尽灯枯,用以镇压他的真元几乎是最后一口气了。
可是年轻的法修下不了手,看着他泪流满面。
——“师父,那毕竟……”
——“毕竟是我的亲弟弟啊。”
……
桌上灵石照明的灯烛光芒幽微地闪了闪。
瑶光明坐在一旁,不知是后悔还是遗憾,“按理出了这样的事,哪怕是长老亦不可姑息,我既接任了掌门,理应清理门户。”
“唉。”他盯着地面欲言又止,“可念在他与我千年的师兄弟,又是骨肉至亲,一时动了恻隐之心,最后便只将他锁在冰封谷的最底层。”
“瑶光灭硬生生挨了师尊几掌,伤势极重,恐怕没几日可活,原想着放他自生自灭。谁能料到,他竟从谷底逃了出去。”
“那会儿我忙着料理师尊的后事,还得想法子给玄武峰众弟子一个说辞,焦头烂额,无暇他顾。等腾出手来寻光灭,早没了他的线索。”
瑶持心听得认真。
边上的奚临却紧紧地盯着这位凌绝顶的大能。
“由于是门派丑闻,不宜张扬,之后的这些年我独自下山调查他的行踪,但无一例外皆无收获。当年他伤得不轻,又过去这么久了,我以为早不在人世。”
瑶光明重新给自己倒满茶水,不紧不慢地说道,“那天夜里我和你们一样,也是这千年以来第一次见到他。”
在场几人的表情均从怔愣中不同程度地松出一口气。
掌门的师兄,从前的玄武峰长老,昔年不满仙尊抉择大打出手争夺瑶光山主事权,落败后叛逃在外的弃徒。
结合前后他们所知的信息,一切略感惊讶,可也在意料之中,解释得通。
谁都没感到不妥,只有奚临的神情不着痕迹地一凝。
不对。
瑶光明并没说实话。
至少他有所保留,或者有所隐瞒。
这些内容还不是全部。
而瑶持心听完了老父亲交代的前因后果,情绪跌宕起伏,像终于下定了什么决心,蓦地出声:“我也有一件事……要告诉你们!”
奚临微微侧目,似乎猜到她的打算。
瑶持心觉得是时候了,这次再无任何保留,只将上一个六年发生的事,将大劫夜的种种,北冥剑宗的种种,自己的猜测,睁开眼重回到六年前……所有的所有和盘托出。
如今她已不是那个行将面对玄门大比,张皇无措的大师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