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仅有三千年后的浮屠天宫。
还有三千年前……
祖师从遥远的世界来到这里,那最初的封印,也算是封印现场。
她回想起一开始神石带着自己在光阴的长河间逆流而上,去过许多地方,许多时代,有天下初定的太平年间,有一团混乱的玄门大战,有灵气恢复后的上古。
而唯独,没有刚完成封印的那些年。
她是从灵气全然稳定的年月,直接被带到灵气复苏之前的。
所以,跳过这个时段并不是石头偶然为之。
而是由于这几年……祖师尚在世间。
噎鸣碎片在躲避那个会封印它的人。
毕竟三千年后的碎片如若在三千年前被封印,法阵一样可以完成。
那么为了确保自己安全……
石头是绝不会让她待在瑶光老祖分身还未消失的年代里。
瑶持心缓缓绷直了腰背,神情无端怔忡。
也就意味着,当祖师来到上古的瞬间,自己便会被立即带离此地。
从大阵落成到祖师消散,这期间十年,是她无法停留的时光,是神器不允许她存在的时光。
而那正好是乱世的开端,混战的初始,也是岐山村遭到术士围攻的时候……
她握着小师弟的手渐次松开了力度。
像是恍惚间明白了什么。
原来她压根就不能在山村遇难时庇护这里的所有人……
自己一厢情愿设想的那些,所谓在术士来袭时与大家共进退,在这个世外桃源般的村庄度过余生,想要他有一个无忧无虑的童年。
从一开始,便是不可能的奢望。
早该想到,她早该想到……她的时间根本不是无限的,又偏偏是在这最关键的时日,自己不能存在。
而等到她可以回来的日子,却已经是十年以后。
山村成了平地,无数灵魂深埋在泥土之下,全部的生死,悲喜,怨恨与不平皆尘埃落定。
瑶持心本想救很多人。
到头来却发现其实她一个也救不了。
这是一段注定了不会有好结果的旧时光。
一切都是行将崩坏前的回光返照。
瑶持心下意识地望向不远处结界掩映的小山村。
无论自己如何拼命地想要他们活下去,无论她现在做得再多,这片宁静的小村落终会迎来最炼狱的时刻。
年迈的族长,爱笑的阿实,送她毯子,总围着她问东问西的小姑娘们。
都逃不掉灭亡的命运。
为什么呢……
她觉得不应该是这样。
约莫是觉察到她表情几息变化,对面的小奚临试探性地疑惑:“姐姐?”
“没、没事……”
瑶持心收回心神,企图挣扎着让自己接受,重新拟定计划,“没事。”
她不知是在安慰他还是在安慰己身,“我会再教你们更多实用的术法,更多,更多,所有我会的全教给你们——无论如何,能多活几个是几个,等灵气复苏之后,之后就会有……”
她话音戛然而止,眼前闪过的,是神石带她走过的千年光阴。
横尸遍野的战场历历在目,凡人、走兽死伤无数。
这以后还有术士混战,玄门相争,群雄逐鹿,长达近千年的乱世……
就算岐山部在无数垂涎的野心围剿下侥幸存活一二,前方仍是一条布满黑暗和绝望的长路。
灵气恢复后,也没有光明的未来。
他们除了使用秘术沉眠,再无更好的选择。
瑶持心忽然什么也说不出口。
她就那么僵硬地张着嘴看他,一时间对荒芜的将来无言以对。
我要怎么,让他去期待明天呢?
要怎么告诉他离天亮还有那么长那么长的年月……
她不得不闭目痛苦万分地垂下头,心里翻江倒海地难受极了。
面前的小奚临见状,突然也慌了,立刻上去扶她,“姐姐,我不问了。”
“我再也不讲这种丧气话。”
“是我不好,我老是惹你不高兴……”
在照顾她的情绪上,师弟似乎从小到大都很敏锐,总能迅速发现她的不对劲。
瑶持心明明难过得不行,此刻又不免一阵熨帖。
她将脸颊贴在奚临掌心,就着他的手静静平息了一会儿,才重新整理好表情,抬眼安抚道:“对不起,我刚刚说了好多莫名其妙的东西。”
瑶持心替他将散乱的碎发抚平,“都是胡诌的……没吓到你吧?”
奚连忙摇头。
或许不明白每每在她眼中见到的哀伤究竟因何而起。
于是他只好尽量小心翼翼。
“其实这些事不怪你,不是你的错。”
她微微顿了顿,“我想,也不是我的……”
“是世道艰险,我们无从左右。”
小少年听完,一言不发地站在那里垂了垂首。
也就这时,他轻轻道:“那这世道什么时候才能好起来呢?”
瑶持心忽然一怔。
那一刻,仿佛被他戳到了什么似的。
奚临问出这句话的当下,她脑中浮现的是三千年后的鸟语花香,热闹非凡的玄门大比,凡尘飘飞的鹅毛大雪,以及集市上炊烟缭绕的灯火。
在灯下有人送她一叶红枫,分明平平无奇,却鲜亮得像刚从梢头摘下的一样。
而最后是那尚未迎来黎明,却犹在混乱,距今远到遥不可及的浮屠天宫。
——“明不明白神器重现意味着什么?”
——“三千年了,大家好不容易换来的安宁,你想要岐山的历史重演吗?!”
她眼眶无端一热。
宛如经一场大梦初醒,在一段不属于自己的迷途中跌跌撞撞地找回了她本来的名姓。
是啊。
她怎么会在这里呢。
几乎是同时,瑶持心明白了祖师为什么不惜一切代价补全封印法阵,也明白了为什么自己无法像改变大比格局那样,轻易改变这段过去了。
因为这个时代本身就是错的。
它不结束,哪怕自己做得再多,也没有用……
我这是在干什么?
瑶持心好似从某个温暖且幼稚的谎言中回过神,不禁嘲笑起自己的天真来。
这无望的上古里,又怎么会有安乐平和的世外桃源。
只是他们恰好在她最迷茫无助的时候,给了她一段美好到让人忘记悲苦的回忆而已。
她就那么定定地凝望着面前的小少年,直到对方行将发觉她眼角的晶莹时,瑶持心一下子伸手将他抱住。
“会好起来的。”
她指尖轻轻覆上他脑后冰凉的发丝,挨在他鬓边依偎着蹭了蹭,或许也知道了这可能是自己最后一次这般亲密地拥抱他了。
瑶持心扬起视线,满怀期许地用力眨了眨湿润的眼睛,尽量让自己的嗓音听上去明快轻盈,“你会见证到它好起来的那一天。”
“一定会的。”
感觉到他回抱在背后的力道,彼时的少年还有几分生疏与畏怯:“真的吗?”
“嗯,真的。”
她笑着说,“我向你保证。”
那天夜里,瑶持心坐在村中蓬勃粗壮的乔木上,举着斑驳的排箫,给他吹了一夜小曲。
一如昔年那个大比来临前的月夜。
古拙温柔的《浮槎》顺着悠婉的微风,拂过这片宁静闲适的村落,拂过村口开小差的守卫,拂过桌边缝补衣衫的小实,也拂过梦乡中一无所知的人们。
这是玄门历史上连只言片语也没有留下的地方。
曾经是她所爱之人的故乡。
而如今,也是她的另一个故乡了。
感谢在她彷徨之际,给了她一个能够做美梦的机会。
虽然这个梦很短暂。
梦醒之后也很残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