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我就隐隐觉得奇怪。”
“你这么神通广大,天不怕地不怕,为什么非得说那样多的话来‘哄’着我呢?”
噎鸣石带她离开了封印现场,继而苦口婆心,堪称恳切地给她画了无数张大饼,构建出一个自由喜乐,无所不能的世界。
言语间,几乎是对她有求必应。
但是为什么?
它有必要讨好她吗?
神器明明可以随性将她送到过去的任何一处,按理说它根本没必要多此一举。
穿越时空又不用经过她的同意。
那一番语重心长的话看似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却又好像在掩盖什么,好像,很怕她成全大义似的,拼了命地在劝她好好活下去。
对方既然这样担心,那么无非只有一个可能性——
瑶持心自己是有某种办法能避开石头的意愿,重返千年后的浮屠天宫的。
碎片在竭尽所能地避免让她觉察出这一点。
可究竟是什么办法?
从下定决心要回去后,她就一直冥思苦想,于排箫的清乐里足足思考了一宿。
肯定是有什么细节被自己忽略了。
那绝非是复杂的术法、符文、大阵,亦不是藏得极深的秘密,必是摆在明面处,随手可以办到的事。
不知为何,瑶持心再度想起了“上一次”,那个大劫夜里发生的一切。
这地狱般的夜晚她早于梦中回顾多次,前后经过,乃至每个人说的话都已背得滚瓜烂熟。
而如今得知老爹讲述的真相以及噎鸣石的存在后,她从中又有了新的,不同的发现。
当碎片附着在邪修刀刃上时,因主人亡故,法器消散,神石便脱身来到了她体内。
也就是说,上一任栖身之所损坏它才能寻找下一个目标。
这也是老爹得出的结论。
然而昔年自己被白燕行一剑穿胸时,神石为什么没有就近物色新的人选,反倒是将时间调回了六年以前?
这不是舍近求远吗?
老爹已死,瑶光山的传承到这一代就断掉了,它最大的威胁从此将不复存在,简直是正中下怀,再顺心不过。
石头完全可以重新开始藏匿自身,直到大阵崩溃,神器现世,届时,天下就是它们的天下了。
大好的日子在前方等着,是它不想吗?
还是……
瑶持心盯着碎片的眼神蓦地一凛。
它不能呢?
“该不会。”
大师姐笑容里带了几分游刃有余的狡黠,眼尾翘起的弧度像极了一只漂亮的狐狸,“不仅仅是我爹取不出碎片……”
灰白色的破石头愤怒地看着她。
瑶持心:“其实你自己也压根就出不去吧?”
她猜这噎鸣石此前八成没有在任何一个活物身上待这么久过。
飞鸟鱼虫大多几十年便殒命,凡人走兽均不过百年寿数,而瑶持心足足活了两百多岁,又有修炼并丹药加持,或许在这漫长的年月间,碎石和她的心脉长久相连,彼此相融,竟就真的难舍难分起来,纵使是宿主死亡,它依旧无法抽身。
不仅无法抽身,根据前一次情况推断,瑶持心若毙命,石头恐怕也不能存活。
否则这破玩意不会那么紧张。
更不会逆转时光来帮她。
她俩的生死是真真切切地绑在了一处。
而现目前看上去,“噎鸣石”这一物件的“意识”应该在当年祖师施展封印术时就全部转移到了这块碎片之中。
另一半残缺的石头仅是死物,能够玩花样的只有它一个。
谁也说不好这枚晶石和她一起“死”了会怎么样。
大概连石头自己都不敢赌。
瑶持心思及如此只觉一阵唏嘘。
若非老爹精心护着她,若非他执意让她入道修行,这凡尘之间怕是真没有能撼动神器的契机了。
她情绪复杂地叹了一口气。
往后不着痕迹地挪动半寸,继续朝那碎片说道:“我一直有件事想不通。”
“当日因我行将命丧瑶光山,你利用你的神力将时光倒退回了数年之前,除了我,所有人都对未来毫不知情。”
“可为何在浮屠天宫外,你没有用这种‘回溯’的手段,而是把我整个人拉到了多年以前呢?”
乍一看二者貌似都是时光倒流,可仔细想想却各有微妙的不同。
一个等于是以瑶持心为中心,改变整个世界的时间,也包括改变她本人——年龄、修为、身体状况。
而另一个则是将她的躯壳简单粗暴地带离现场。
同样是逃避未来,直接让世界倒退至数年前,封印法阵还埋在祖师像底下,什么别派掌门,修士弟子皆对神器一无所知,不是更方便吗?
如此浅显的道理,神石没理由不懂。
除非——
这种手法不似把她带走那么容易,而是需要在特定的条件下才能触发。
比如……生死一瞬,临终之前?
再比如,还得有残缺的另一半神石在附近,等等等等。
瑶持心将大劫夜诸多情形掰开揉碎了分析,逐渐萌生出一个大胆的想法。
她这些年习惯了胆大妄为,是个喜欢在刀尖上蹦跶的纯粹的赌徒,奚临都干不出她那许多荒诞离谱的举动。
她想——
三千年后的瑶持心,要是死在三千年前会怎么样?
近乎是上一句话音落下的刹那,大师姐毫不犹豫地一巴掌拍向背后,自己的心脉之上!
她从三千年后而来。
原是不属于这个上古的羁旅之客。
倘使自己在当下的时间节点上濒死,碎片为了让她活着,它能回溯周围的时光吗?
回溯周围的时光,对这具只属于三千年后的肉身,有用吗?
那么,如果没有用。
它是不是就只能,重新回到那个封印现场了呢。
毕竟,这里可是三千年前啊。
这一刻,瑶持心头皮一麻,感觉浑身上下的汗毛都随着刺痛的心房一并奓了起来。
似乎连流淌着的血液都感觉到成败在此一举而逐渐滚烫沸腾。
由于巨大的致命伤,她从内视的状态里骤然惊醒,很快痛苦不堪地捂着心口蜷成了一团。
到底是割断了自己的心脉,不可能不痛苦。
而此时,在满布金星的视线中,荒凉的上古大山开始扭曲,像不甘不愿又不得不照做的神器正在无能狂怒。
她一面疼得龇牙一面轻笑着牵起嘴角。
就知道自己又赌对了。
她赌运一向可以的。
四下的景象发了疯似的朝前奔跑,日升月落,春夏秋冬,沧海与桑田,枯萎与繁荣。
瑶持心再次看见了战火纷飞的乱世,朝气蓬勃的玄门一个一个拔地而起,无数张熟悉和不熟悉的脸迅速在眼前一晃而过。
有人尚年轻,有人在老去。
九州大地从贫瘠凌乱到井然有序,万里长空从阴霾苍白到碧蓝如海。
荒芜寥落的人间一点点锦绣成堆。
废墟上有了州城,小镇成了王都,人来人往,花光满路。
她也看见了年幼时的自己。
看见了老爹站在门前伸着手去迎接那个蹒跚学步,向他缓缓走来的小姑娘。
瑶持心不觉热泪盈眶。
她其实知道自己是个自私的人。
噎鸣石怂恿的每一句话都有说到她心坎上去,否则也不会迷茫犹豫,不会在三千年前的古时沉沦数年了。
她没有祖师那样博爱万物的胸怀,本不那么情愿拯救苍生的。
对她而言,苍生是一群遥远又很陌生的事物。
她不想做什么为人称颂的圣人,也不想做救苦救难的神明。
她只想做瑶持心。
一个空有美貌,笨拙且平庸的仙门大师姐。
可倘若这苍生里有她喜欢的人。
她也不是不能,去忍受无尽的黑暗。
只短短几息光景九州便走完了三千年的兴衰轮回。
当瑶持心再回神时,已重新站在浮屠天宫上空,那牢笼一般的结界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