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强掀起眼皮,轻声抗拒:“师姐,我不是小孩子……”
瑶持心:“都借给你靠了,还那么多话。”
“……”
奚临很久没受过分魂术带来的神识伤了,一时有些不太适应。
若非这场意外,他大约都要忘了这种撕裂骨髓的刺痛。
前面的林朔在催促着要启程,奚临正要睁开眼,忽然感到脚底一空,麻木的神经没顾得上吃惊,瑶持心已经把他背了起来。
他忙道:“师姐……”
大师姐先发制人地打断:“这样就行什么,你不赶路了?”
“……”
瑶持心不紧不慢地威胁:“要是嫌弃,我让林朔来背你也行。”
林大公子抛出去果然效果显著,人人避而不及。奚临权衡了片刻,到底还是认命低头,老老实实地伏回她背脊上。
不多时,听着师姐远远地与林朔隔空斗嘴。
夜里的树林清寒寂静,她足下踏过草地的沙沙声传入耳中,温柔得宛若一曲祥和的小调。
他心绪瞬间便平复下来,看向黑夜里散进了天空的霜露晨珠,有那么一时片晌,竟觉得这种感觉久违地熟悉。
他低低开口:“……师姐。”
瑶持心:“嗯?”
“能不能别让雪薇师姐碰我……”他犹豫一会儿,合拢五指,尾音收敛着,“……我不太喜欢跟不熟悉的人那么亲密。”
相信从前那个高挑劲瘦的奚临摆在面前雪薇必然不会上手,但换成小少年,那就不一样了。
瑶持心眨了两下眼睛,看出他写在了脸上的窘迫,蓦地好似发现了某种可以捉弄的好时机:“好啊,那你求求我。”
奚临:“……”
“乘人之危不是君子所为……”
“不是就不是咯,我又没有要当君子。”
*
这林子不知为什么,好像比他们白日来时有所不同,可周遭之景仔细看时又说不清究竟哪里不同,倒是随着渐亮的天光愈发加重了浓雾。
参天大树遮蔽天日,雾气挡住了晨曦的光,反而叫这天即便亮了看着也跟黄昏日落没差别。
很奇怪,他们似乎怎么走也走不回原来安营落脚的三百里。
瑶持心站在地面上,手搭凉棚地看林朔御剑飞了一大圈落地而归,忙问:
“怎么样,找到方向了吗?”
他老人家摇摇头:“不行,一上天四面八方全是云雾,什么也看不清。”
“我担心走太远一回头连你们的位置都会丢失,就没往前探。”
他是对的。
按照古书记载,这种现象有一个十分骇人听闻的名字,民间叫作“鬼打墙”。
可是会御剑飞天俯瞰大地的修士也能遇上鬼打墙这是不是太离谱了一点?
恰在一筹莫展之际,林中竟又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瞧着有愈演愈烈之势,不过转瞬就瓢泼淋落,远远近近都是雨声。
眼看一行人即将变成落汤鸡,关键时刻雪薇张开了一个小秘境。
丹修普遍或多或少会修习一点空间术法,此乃大家出门在外的倚仗。
她的秘境与叶琼芳不同,仅是一间木质小屋,其中简朴有致,五脏俱全,像守山人临时的落脚处。
屋内哔啵烧着一盆炭火,火上架了壶热茶,很有温馨的气氛。
四个人就坐在木屋里,各自围了一条薄毯,听窗外哗啦啦的雨点砸落。
雨这么大,要行动也多有不便,怕是得暂作休整。
怀雪薇不好意思地拢着毯子笑笑,“地方狭窄了些,我的空间术法不及师父娴熟,只能委屈大家了。”
瑶持心半点不觉得委屈,不如说幸好他们及时和雪薇碰了头,否则自己铁定要在外吹冷风。
如林朔那般什么都能凑合的人,是绝对不会纵着她躲雨的,大概还要拉她一起磨练体格。
况且师弟的身体又不好……
折腾了一天一夜,她难得能有个安静的环境整理思绪。
起初瑶持心怀疑叶琼芳或许和北冥剑宗有牵连,毕竟她诸多举止透着一种藏了秘密的违和。
可当见到林朔、雪薇,她又不那么想了。
剑宗若要安插内鬼是绝对不愿意打草惊蛇的,叶琼芳失踪得如此大张旗鼓,连秘境都就地散开,仿佛是要昭告天下她有问题,这不合常理。
可不是剑宗,又是因为什么呢?
当晚在她房中究竟发生了什么?
她如今去了什么地方?
苍梧之野的这些异象,是叶琼芳所为吗?
大师姐把问题一一罗列得很明白,然后一个也没想出头绪地睡着了。
小木屋外风雨潇潇飒飒。
剑修们倚墙闭目而坐,两个姑娘都挨着茶炉子背对背打盹,火焰的光闪烁着落在脸上,于漫天昏暗的妖怪之境里显得尤其宁静温暖。
奚临再抬眼时神识伤已恢复了七八成。
师姐正躺在他旁边,两手搁在面颊的一侧,那向上的掌心堪堪落在光影里。
他搭在膝上的手指无意识地缩了缩,身形未动,目光却一瞬不瞬地盯着看了许久,不知是在想什么。
干柴烧出一声清脆的“噼啪”响,往外蹦出了火星。
近处的林朔低低垂着视线,不着痕迹地将奚临的神情尽数收进眼底。
这小子……
第30章 镜中人(十)是啊,你想吃姐姐可以给……
奚临从前一直不喜欢故乡的天。
因为天上常有浓云,一年四季有三季都难见蓝天,抬头只能望见一片苍茫的白,白到找不出一丝杂质。
以至于年幼时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以为天就该是白的。
直到……
他不知道直到什么时候,或许是某个阳春,也或许是某个炎夏。
有一年碧空如洗的日子持续得特别久,久到似乎每天睁眼都能看见阳光明媚,鸟鸣山涧。
暖阳把女子的裙裾照得格外鲜亮,上面一针一线,宛如锦缎流光,又缜密又精细,恍惚泛着柔和却神圣的辉芒。
“你叫什么名字?”
视线里那只纤细修长的手微微摊开在他面前,柔白的光浮在指尖。
“奚……”
他脱口而出的是年幼青涩的声音,以至于刚开口便戛然而止。
“奚?奚什么?”
那人好像很有耐心。
“你怎么一个人在山林里走呀,家里人呢?”
他什么也看不清,满眼似乎只剩下对方落在眼底的手指,和朦胧中笑容清甜的唇角。
“这世道很危险的,你家在哪儿,我送你回家好不好?”
奚临不禁朝她伸出手,他的手还未长开,五指轻颤,是胆怯的模样。
融暖的光穿透指缝,柔软得如有实质。
少年行将触上去的刹那,灵感中预警似的传来一声尖啸。
“锵——”
奚临猛地睁开眼,仿佛千锤百炼一般,旧梦说散就散,全然没有使他迷蒙半瞬。
一旁的林朔已经动身了,裹着凌厉劲风的剑修一跃而出,仰头就看见一只奔跑的迷惘鸟。
瑶持心和雪薇是前后脚跟出来的,尽管睡得迷糊,大师姐在危险之地的警惕性还是比平常在山上要高。
有妖兽来袭。
丹修的秘境没那么容易从外打破,抵御普通的走地鸡完全足够,但让在场众人同时惊醒的,是因为在迷惘鸟的叫声里分明还夹杂着别的动静。
大师姐瞧清楚妖兽嘴里的东西,当场目瞪口呆:“怎么还有别人?”
“娘——”
只见那走地鸡的口中居然叼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哭声堪称凄楚,几次试图将自己从獠牙之下拔出来,也不知身上有没有伤到。
而迷惘鸟正追逐着的妇人是又惊慌又急迫,出于本能她想要逃命,但作为人母又无法对孩子见死不救,频频回顾高处的女儿。
“阿芝!”
林朔甫一现身,当即二话不说展开清角长琴,横空拨了一曲《九韶》,杀意凛凛的琴音兜头朝迷惘鸟削去,刚好削掉它半个脑袋,却又不伤女孩分毫,露出下半张嘴来。
瑶持心不得不赞叹一句林大厨好手艺。
他扬手收了琴,足下轻点,在给自己寻落脚处的同时,不偏不倚地接住了那从妖兽嘴里掉下来的小姑娘,一套动作走得行云流水,连眼也没眨。
女孩子下坠时还在吱哇乱叫,冷不丁发现自己被一个高大英俊的冷面公子救了,吱哇声立刻一止,大概是头一次体验英雄救美,她两眼带上了桃花,竟还有几分害羞的小脸红。
然而林大公子对砰砰乱跳的少女心浑然不觉,转身就丢货物似的扔给了雪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