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临绷紧了全身的肌肉,硬生生咬着牙把已然爬到耳边的黑雾咽了回去。
试图再次修复体内的禁制。
星光还想要再说什么,刀风斜里一斩,将神识的链接一刀两断,火光消失之前它不死心地朝青年冷嘲:
“奚,你最好祈祷自己一辈子别用煞气。”
远处的瑶持心还不知道他经历了怎样的一番天人交战,只见那杀人不眨眼的威压来得快去得也快,不过就抬了个头的工夫,削平了半片树林的风渐渐止息了。
她看见前面的奚临朝自己转过身来,眼角和唇边还挂着血渍,眼神却安静而悠远,平和得近乎不像话。
他极虚弱地叫了她一句“师姐”,身体便已不受控制地软软倒下。
瑶持心踩着剑气眼疾手快地冲上去,赶在奚临落地之前一把抱住他。
第44章 煞(八)竟能记那么久,这是有多记仇……
他身体这会儿有热度了,只是热得发烫,那些带刃的风似乎连他自己也不放过,刮得半身衣衫全是破口,找不出半块好布来。
满地血肉模糊,瞧着也恶心,瑶持心便拖着他至一处延伸而出的巨石下暂避。
奚临眉头紧皱,仅这么一小段路像牵动了哪处伤口,禁不住神色痛苦地低吟出声。
瑶持心见状,连忙松了手不敢再轻易触碰,“你是哪里疼?有伤吗?”
青年却只摇了摇头,他呼吸很轻,不太顺畅,隔了好一会儿睁开眼:“师姐,我方才……伤到你没有?”
“我不要紧,倒是你怎么样?”
他只听见她说不要紧,便重新阖目调息,尽管精神不济但终归没再晕过去,神志尚且清醒:“没事,走火入魔而已,挨过这一阵就会好。”
瑶持心闻言当场就要炸:“走火入魔你还能说没事?!”
她眼下有满腹疑问,那帮邪祟为什么追杀他,昨晚秋叶梨发生了什么,他又为什么要跑,最关键的是为什么一声不吭……
可此时此刻偏偏又一句也问不出口,她甚至庆幸自己是孤身前来找他的,要是带上林朔和殷长老,还不一定解释得清。
她可以随便糊弄,但旁人却不行。
瑶持心动作迅速地从须弥境里翻出一瓶丹药,倒出两粒在掌心,拨开奚临脸颊边的碎发。
大师姐处理这种情况还算有经验。
“来,是清心丹。吃下去你会好受一点,从前我也不小心闹出过走火入魔来,就是服了这个平息的。”
他好似叹了口气:“没用的……”
瑶持心:“是不是还要我喂你啊?”
听出她话里有不满的愠恼,他没再推拒,老老实实地就着她的手把那两颗丹药服下。清心丹清不了煞气,但犹如薄荷能有些许提神醒脑之效。
奚临凭借这点清明,将被解开的封印一寸一寸小心翼翼地粘回去。
暂未收回的照夜明在身侧安安静静地陪伴,光华流转。
瑶持心也没闲着,先把他那已经遮不了多少的破烂衣衫撕下来扔到一旁,横竖他肌肤都浮着汗珠,权当透透气了。
大师姐别的没有,鸡零狗碎最多,很快又掏出一张绢帕一只小碗。
她拿琼枝打出几块冰替他缓解高热不退的滚烫,又用帕子洗净面颊的血污,不时擦擦他身上渗出的汗。
没见过走火入魔热成这样的。
这是在忍什么?
瑶持心回想起自己当初不慎练岔功法,貌似也仅是神志模糊,失去理智而已……难道是修为的差别?
她用碎冰融化的水喂到奚临嘴边,恐怕是真的渴了,一气饮干了一整碗,近乎无力地靠回她腿上低低道谢。
除了上次因身形变作孩童受神识伤,瑶持心还很少见到师弟这样疲累孱弱。他皮肤原本就白,现下烧得灼手,更是白一片红一片,脸上居然透出几分难得的无害来。
她看进眼底,想兴师问罪的心思也散去大半,最后只闷闷不乐道:“我灵台上叫了你一路,为何不应我?”
奚临半睁着眼,闻言竟轻轻笑了一下:“师姐从前不也没回应我吗?”
他提的俨然是当初玄门大比时遭遇白燕行的事,瑶持心登时棋逢对手般理亏着语塞住。
竟能记那么久,这是有多记仇!
“你拿这种事报复我!那能一样么?”
她不禁推了推奚临,因见他立刻皱起眉,连忙又不敢再动了。
大师姐往背后的树上一靠,垂目时看见身边浅浅调息的师弟,意识到其实自己也搬回了一城,她轻哼:“那时藏着掖着不让我看,如今不也还是叫我看光了。”
“我不仅看了,还摸了,现在还能想摸就摸。”
说着便十分不怀好意地往他锁骨上一拂,手指停在耳垂使坏般反复揉捏。
奚临:“……”
他无声地牵起嘴角,实在无可奈何地一笑。
却又觉得,她要怎样便怎样吧,至少是她就好。
先前气势汹汹的邪祟死了个精光,周遭陡然散去声响,万籁俱寂。
酣战了这许久,太阳想是已升中天。
说不清他们眼下身在山林的哪一处,瑶持心从头顶的大树看上去,枝叶繁茂得望不到苍穹。她拍了只仙纸鹤告知林朔自己的所在,也不知道林大公子几时能找来。
大师姐倚着树干,而奚临倚在她腿边。
青年的呼吸均匀清浅,像是睡着了,他整个人甚少这样柔和,疏影斑驳的日光落在脸上时,那轮廓的线条温润舒展,连眉头也是打开的。
大概是极放松的缘故,流露出些许稚气来。
偶尔奚临会忽然睁眼,没来由地唤一声:“……师姐。”
当确定了她还在附近,才又沉沉放下眼皮。
瑶持心索性借出一只手给他握,说不清为什么,她在这静谧幽邃的林间看着他时,心里总无端漫起一股没来由的担忧。
她恍惚能觉察到,师弟那一直不曾被她触及的过去或许远比想象中更深不见底,甚至更阴晦,更无法启齿。
——你一直都是我……在这世上最重要的人。
可即便如此,他那时依然选择留在瑶光山,究竟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呢?
微风卷起这片战场血染红的落叶,幸存的草木纷纷应和而歌。
瑶持心再回想他的话,似乎从中读出一丝孤注一掷的味道。
北晋的阳光不热烈,只在正午张扬了小半柱香,旋即昙花一现地暗淡下去。
奚临浑身的沸热也渐次退却,他仿佛完成了什么繁复的工序般,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再睁眼,眼眸明显清澈许多,又是那个冷淡又冷静的师弟了。
“师姐。”
他知晓她醒着,启唇轻声问,“你是如何找来这里的?”
瑶持心仍旧合着眼,没好气地回答,“当然是用了我一打追踪符找的啊,最贵的那几张——你还隐藏气息——知道这种符多贵吗?卖了你都买不起,那劳什子珠钗更赔不起!”
真好。
她心说,白燕行挑大绿,你就挑大红,你俩的审美才最登对!
奚临:“……”
他隔了一会儿:“……珠钗不好看吗?”
一般吧。
大师姐从怀里将钗取出,可有可无地打量之后,信手别到发髻上,语气含糊:“还行。”
奚临撑着自己坐起身,尚不及细看,对面的瑶持心已经质问起来:“你就算有不可说之事,好歹也该明白地对我讲,不告而别算什么,就留下这个。”
瞧着简直悲壮得像要去赴死一样。
其实那会儿是疼得无暇分心,但奚临又不愿告诉她实情,于是沉默着听完:“对不起,师姐,我不想给你们添麻烦。”
瑶持心:“你现在才是在给我添麻烦!”
尽管这并非本意,但事态发展至此,他也不得不承认自己确实给她惹了麻烦。
青年垂下眼睑,坐在那里满脸皆是歉疚,加之又大病初愈,瑶持心见了实在没法继续责备,只能咽下一口气:
“怎么一个人跑到这种地方来?是在城里看见了什么吗?”
“嗯……”
这么说倒不算错,奚临模棱两可地颔首,“我的……债主。”
瑶持心:“债主?”
虽然此前猜过他上仙山肯定另有隐情,却没想到是来躲债的。
“你欠了他很多钱么?要不要师姐帮你还?”她想了想,“或者,现在就回山去躲一躲吧,山上至少安全。”
“……不是钱的问题。”他摇头说没关系,“已经无碍了,后续不会有奇怪的人找上你们,昨夜是我不小心露出了破绽。”
瑶持心:“我不是担心我们……唉。”
奚临回想方才之事,仍觉得险象环生,最糟糕的情况也就是任凭自己失去控制,从此以后东躲西藏,怎么样都好过在完全没有理智的状态下,遇到她在现场。
万一……万一他在不清醒的时候……
他几乎不敢去想万一。
便忍不住道:“师姐,你还是不该来,太危险了。”
“我不该来?”瑶持心担惊受怕了一宿,赶了一整夜的路,没歇上一口气就跟一群妖魔鬼怪大战了三百回合,疲累交加,惊骇不定,他竟说这种话,大师姐压下去的火再度蹭蹭往上窜。
“我不来你都要叫人吃干抹净了你知不知道?”
“你没见那大邪祟看你的眼神吗?若不是我,你衣服早让人扒光了!”
“……”
但他现在也被扒光了。
奚临见她扬起手,本能地就闭上眼,可师姐的手最终却落在他额头,像是十分凶狠地探了温度,又拉过他的胳膊用力把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