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好似怕她不自在,先就别开了视线,姿态居然有几分小心。
大师姐没办法,只好大逆不道地把殷长老从宝座上掀了下来,自己坐在了正中,颇有些君临天下的意味。
这地方视野就十分不错,她终于舒坦了,也不管底下的四个人如何大眼瞪小眼。
秋叶梨挨着大长老宽阔的兜帽长袍,恍惚感到头顶的马车都变矮不少,长老高得离谱,衣袍又宽松,黑漆漆的一身,宛如刚出土的水鬼。
她正对着就是林朔,大师姐是不用面对奚临了,而她却挪不开眼地瞧着师兄,小脸噌一下变得通红。
未免自己熟成一只汤婆子,秋叶梨忙没话找话道:“林、林师兄,如今仙门众多,外面的邪修们竟也这样猖狂吗?”
“我一直以为这些邪魔外道只敢躲在暗处见不得光,谁承想他们如此明目张胆地当街行凶。”
林大公子约莫是刚回神,不紧不慢地解释:“你们不常在外走动,缺乏戒心也不怪你,是我忘了叮嘱。”
“仙门清规戒律甚多,不是谁都能进的,走不了正道的走邪道,不稀奇。北晋国内斗不断,原就比荆楚乱一些,朝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是以邪修也比别处要多。”
秋叶梨想法单纯地问:“那咱们不能把这些邪祟统统铲除掉吗?留着它们在世间害人怎么行。”
林朔笑了一下,感觉她还是小孩子心性,“水至清则无鱼,小姑娘,邪修是杀不尽的。正邪之间偶尔也需要一种平衡,哪一方太过强盛都不是好事,否则当今仙门哪里会像现在这样和谐?”
“何况邪祟多为乌合之众,自己狗咬狗还忙不过来,你去剿杀,指不定叫他们相互抱起团,届时更适得其反。”
秋叶梨道:“难道就任凭这帮坏人横行霸道,自生自灭?不管了?”
“当然不是。诸如我瑶光这等地位显赫的仙山,但凡有头有脸的邪修组织轻易是不敢招惹的,敢向你们动手的皆是亡命徒。亡命徒可就能随便杀了。”他说着伸出五指一握拳,目光危险地扬起脸,“你当师兄们每年除夕前下山挂的那些彩,都是怎么来的?”
小师妹刚消退的红晕又有卷土重来之势,她忙遮住两颊,“有、有身份的邪修是什么?邪祟也有门派根基么?”
“算不上,他们不讲究传承和底蕴,内部全靠拳头说话,谁厉害就听谁差遣。偶尔能出几个实力不容小觑的,不过都不长久。像早年的‘雍和’,曾一气吞并了四五个邪修教派,盛极一时,引起过不小的轰动,这几年似乎也没听到什么大的动静了。”
一直垂首闭目养神的奚临,眉心无端皱了一下。
瑶持心却漫不经心听着林朔所述,没来由地起了个念头,她想,现在的几大仙门和平共处,那以前,和谐吗?
*
极北之海的孤岛,刚至申时初刻,此地的天色却已经擦黑,遥远的海天一线闪过红日最后的光。
剑宗坐落的海岛四面环绕着嶙峋山石,白日看是浩瀚绝景,到夜里就成了诡秘幽暗的怪诞之地,瞧着颇为阴森。
山门处落下一行外出归来的人,守山弟子朝为首的那个恭敬行礼,他也并不拿腔作势,倒很谦逊地还了一礼。
余下的同伴陆续散开,唯有他独自向主殿拾级而上,是要去给宗主述职的。
连日赶路风尘仆仆,纵然喜洁,他衣袍还是落下些许褶皱。
剑宗门徒里的女弟子并不多,然而知晓他今日会回门派,竟纷纷不约而同地聚在附近,来是来了,都只偷偷地探着头张望,也不敢真的上前打搅。
夜色下的白燕行形单影只地走在冗长的台阶上。
他侧脸堪称精致,眉眼清俊萧疏,过于白皙的面孔和周身霜色的弟子袍一并融成了临照空山的月色。
小弟们路过的停下叫一句“白师兄”,看上去他在门派之中还算受尊敬,可暗处仍有人影带着微词鄙薄道:
“不过是宗主的一条走狗,他有什么好得意的?也配自称‘师兄’?还真把自己当前辈了。”
旁边的人提醒:“你小点声吧。”
又有人道:“白家人到这几代也就剩一张脸能看了,好不容易出个‘天才’,可不得当宝贝似的捧着吗?”
“他自己家捧着还不够,门派里也得捧着?”说完看一眼周遭叫小白脸迷得神魂颠倒的师姐妹们,愈发不愉,“咱们都得把他当独苗供起来不成?”
那人意味深长地笑他:“你说说你,羡慕人家好皮囊招人喜欢做什么?你也想学着做皮肉买卖吗?”
对方一听就会意,跟着便笑了起来,笑得猥琐且心照不宣。
彼时白燕行已然爬到最末的一级台阶,远处同门的声音极轻,可他还是一字不落听到了。
他听得清晰又听得熟悉,脸色半点不改地撩袍进了主殿的大门。
第46章 桃花源(一)年轻人气盛,受得了苦,……
主殿是整个剑宗最雄伟的建筑,内里宽阔空旷,正中一柄巨剑微微倾斜着与地砖融为一体,直指向天。
北冥剑宗立派至今已有两千年,虽不及古瑶光历史深远,却也算现存的老派仙门里,实力数一数二的一位。
花无百日红,古早那批门派走到如今,没落的没落,消亡的消亡,活着的已经没几个了,北冥在其中俨然十分鹤立鸡群。
但和昔年的巅峰时期相比还是衰微太多。
想当初问鼎众仙门之首,何等风光无限,北晋上下都在其庇佑之下,曾经因有剑宗的声威而成为九州大陆最富饶的国度。
门派内后起之秀更如雨后春笋,层出不穷,据说最繁盛的时候,一个入内门的名额都得办好几场演武争夺,简直炽手可热。
白燕行踏进空荡荡的大殿,近乎是一走入这个地方,他星眸里的光就冷了七八分。
正前巨剑之下,歪在方座榻上的宗主仿佛等他很久了,眼神扫过来,好整以暇地打量他近前的步伐。
那司礼太监似的丹修长老掖手矗立在旁边,面上满是等着看好戏的得意之色。
“回来啦。”
剑宗宗主一身肌肉虬结,穿得却颇为袒胸露乳,不修边幅,“看样子这次的任务不好对付啊,连你出马都耽搁了几个月。”
面前的青年撩袍半跪下去,例行公事地回禀,“南岳附近刚起过兵戈,如宗主所料,弟子带同门抵达时,部分村庄已受邪气侵蚀,因妖邪滋生太快,轻易斩杀不尽,所以耽搁了一些日子。”
剑宗宗主瞧着貌似很好说话的模样:“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么,赶路总需要点时间。”
言罢,他顶着魁伟但有点伤风化的躯体坐起身:“听人说,你还带回来一个婴孩啊?”
“是。”白燕行并未抬头,“此子虽在怨邪之气中浸染数日,却不曾因此妖化,根骨似有不俗之处,所以弟子才将他带回宗门。”
对方静静听完,笑问,“我不是下令,诛邪要一个不留么?”
他犹豫一瞬,还是解释:“宗主,可他天资……”
头顶的声音不着痕迹打断:“动身前,我给你们的嘱咐是什么?”
这话甫一出口居然字字透着迫人的威压,从上砸落,压得白燕行整具身体平白像有千钧之重。
他额边的青筋立时鼓胀凸起,另一条腿险些也被震得跪了下去,凭着朝元期的修为强撑住脊梁,却因大能境界不得不低头。
他一字一顿:
“……一个不留。”
对方似乎觉得这回答不够具体:“什么一个不留?”
白燕行:“此次诛邪,凡有邪气肆虐之地……活物一个不留。”
那五雷轰顶般的灵力依旧不肯放过他:“那么你今日所为该当何罪?”
丹修长老痛快的表情简直要遮掩不住,忙用手抹了一把鼻子,只觉玄门大比之行一路所受的窝囊气纾解了不少,周身说不出的通畅。
座下跪着的青年微喘一口气,合眼闭了片晌复睁开,分明压抑着腔调:“弟子知错……”
他说出这句话后,悬在上方的阴云终于荡然无存,像凭空抽走了一座压顶的泰山,剑宗宗主仍坐在榻上和蔼可亲:“知道错了就下去领罚吧。”
“燕行啊,真是辛苦你啦。”
青年将跪地的腿从地上拔起来,尽管唇白如纸,却丝毫不露羸弱之态,恭敬地行完礼,背脊笔直地转身往外走。
剑宗宗主似乎对他这个反应特别满意,饶有兴味地看着白燕行步出大殿。
直到离开了巨剑之下的那道视线,白燕行才伸手去捂自己的心口,忍到此刻的疼痛原形毕露,双脚虚浮得仿佛随时能从台阶上滚下去。
他皱着眉,用力抹去嘴角渗出的血,再也无心应付旁人,目不斜视地一步一步往下而行。
而殿外恰有人同样提袍上来,正好和他擦肩而过。
那人套着一袭宽松的玄色大氅,面蒙黑巾,长袍罩头,看不出性别长相,从上到下透着可疑。对方在与白燕行路过之后还特地停下,回眸瞧了他几眼。
*
此时北行的马车内,夕阳尚红澄澄地挂在梢头。
瑶持心特地将脑袋别到一边发呆,拿后脑勺对着奚临。
说来他们离山已有十日,也不知山上现在是个什么光景,老爹着手整顿内外门弟子了吗?
到底有没有抓到那个最大的内鬼……
她支着下巴将目光挪到左近通身像个大黑熊的殷岸,既然老头子放心让他随行,至少代表殷长老是可信之人吧?
眼下叶琼芳又自请关入冰封谷,若他俩都没嫌疑,还能有谁呢?
那帮成日里在后山清修,闲云野鹤般的前辈?
对了。
瑶持心忽然想到什么,转过来看向林朔:“诶,林朔,你师父是个什么样的人?”
冷不防被她提起,林朔一时竟有怔愣之色,旋即皱了眉:“好端端的,问这个干什么?”
觉察到他语气不善,大师姐只能收敛气焰:“不干什么,随便问问嘛……”
林朔的亲传师父是从前执掌白虎峰的大长老,名唤霁晴云。
瑶光山当之无愧的第一剑修。
其实瑶光里走剑道的弟子并不多,大约因为前辈中多是术法、符阵的高手,能指点剑术的几乎没有。
这么多年就仅出了个霁晴云,算是贵精不贵多吧。
纵观仙门,他是少数能硬刚昆仑剑修的人,悟性极高,否则也教不出这样睥睨天下的林大公子。
瑶持心对他的印象不深,因为剑修修炼清苦,常年闭关磨砺剑法,只记得白虎长老与她所见过的剑修都不一样。
昆仑剑修粗犷,北冥剑修尖锐,便是奚临也自带锋芒。
然而他却很……
柔弱?
“晴云……”
不想一直没出过声的殷岸破天荒地开了口,他嗓音微哑,便清了清喉咙,简短道,“晴云之剑,天下无双。”
林朔沉默良久,大概意识到自己刚刚的反应过了头,于是敷衍地跟着补充了两句:“……老好人,缺心眼,没了。”
边上的奚临觉察到他灵气无端波动得紊乱,便知他情绪正在起伏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