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某个深夜,火光冲天。
脑中骤然有太多画面灭顶而来,瑶持心一时竟分辨不出先后头绪,只觉得激亢的战栗涌遍全身,说不出是紧张还是后怕。
林朔与白燕行正被阿蝉领着往村子里走,她却一把拉住了前面的奚临,握着他两只胳膊,“奚临,你听我说,我要留在这儿……”
瑶持心没头没尾道:
“我想起来了,我以前来过这里,是上辈子……不是,是梦里,那个梦……”
“师姐。”见她有些语无伦次,青年忽然反握住她的手,压过瑶持心的声音,“师姐。”
“不要急,慢慢说。”
瑶持心望着他深吸了一口气,瞳孔映出小山村阑珊的火光。
她想起来为什么上一次的自己未能前往北晋的仙市了。
彼时刚刚入冬,混了一整年没所获,她与几位同门奉命下山到某地除妖。
瑶持心不记得具体地点在何处,但大概也是北方,因为记忆中天寒地冻,妖兽均藏在洞窟之内。
领队的是另一个朝元期的师妹,由于此行任务并不难,大家的态度都很散漫,大师姐亦是如此。
而这次行动,恰好就是她用阴阳缠丝手失误,险些丧命的那一回。
瑶持心本以为可以借护手脱身,所以打得十分深入,堪称有恃无恐,却没想原来标记过的地点灵气早已消弭,术法失效,她始料未及地让追上来山狡龙咬碎了半边肩膀。
那一幕惊险万分,她离群妖分食几乎只差一点。
这场意外打乱了所有人的阵脚,大师姐在极度惊慌之下与队伍失散了,独自被那头妖兽追得狼狈逃窜。
恶龙的獠牙带毒,也或许还带了别的什么,总之她招架不住。
瑶持心浑身是血,意识涣散,嘴里塞了一颗又一颗丹药,仍于事无补,甚至不知自己在往什么地方跑。
偏这畜生像看出她迟早难以为继,愣是穷追不舍,没有一点要放弃的意思。
她不能停下,停下必然会落入虎口。
仓皇中,瑶持心感觉到附近有瑶光弟子的灵力气息,当即想也不想,御剑一头扎下来。
昔年她站定之后仰头所见的,便是眼前的山村入口。
村外张开着一副巨大的防护结界,三名师弟恍惚是在抵御什么妖魔,她没能看清,只知终于遇到自家人,能得救了。
那三位师弟……
正好就是在客栈与他们偶遇的三人。
“师姐!”其中一个慌慌张张地上前接住她,然后又朝身后喊,“阿铭,是大师姐!”
“师姐你怎么样?”
结界之外似乎有什么凶兽张狂咆哮。
师弟们手忙脚乱:“快,药,丹药!”
瑶持心视线逐渐模糊,她口齿不清地揪着谁的衣襟,说出一句:“寻常丹药,不行的……带我……带我回去医治……”
接着就松开手,没了声气。
“师姐!”
此时此刻,她根本不明白在这个时候出现的自己,会给这三位小师弟带来何等煎熬的抉择。
笼罩于村庄外的结界被发起疯来的妖兽撞得地动山摇,嘶鸣之声不绝于耳,掀起的腥风喷出一股恶臭。
他们连这妖怪叫什么,是什么都还不清楚。
“师兄!”旁边额角带血的师弟扯着嗓子问,“现在怎么办啊?”
据说此妖邪是突然出现在山村上空的,没人知道它们从何而来,妖气和受惊的村民一起拍响了示警的铜铃。
离得最近的正是他们三个,听见百姓呼救,自然当仁不让带着法器赶到村外。
三人修为相当,都是朝元上下,即便如此打得也相当吃力,那来历不明的妖兽在哪本典籍上也未曾见过,尽管只有三头,仅打死一头已是集合众人之力。
余下的他们本想慢慢磨,靠丹药耗上一宿,不是没有胜算。
谁承想会在这个当头撞上身负重伤的大师姐。
而大师姐还引来了更加麻烦的山狡龙!
无疑是雪上加霜。
“师兄!”同门见他抱着瑶持心久久怔忡地发呆,忍不住重复,“你想想办法!”
龙尾重重地扫在结界上,大地为之一颤。
再不出去迎敌,怕是有崩塌的危险。
为首的那人瞳孔圆瞪,近乎目眦欲裂,心绪却万千变化。
防护术是他们三人一起支撑的,如果有一人带师姐离开,结界能不能扛住妖兽的攻击很难说。
可倘若放着她不管……
他不由望向瑶持心那张惨白的脸,心底里没由来一阵后怕。
这可是掌门唯一的女儿。
他视若明珠,偏心偏得明目张胆,要星星不敢给月亮的,瑶光山大师姐啊……
“附近没有别的修士了吗?”他忍不住朝同门吼道,“发出去的纸鹤呢?”
“半个时辰前就传信了,尚无回音。”身边的同门满脸是与之如出一辙的焦灼,“要不,要不我们再等等……”
等等?
他心想。
等多久?要是一直无人支援,瑶持心身死道消如何是好,他拿什么去给掌门交代?
大师姐的尸体吗?
他不由狠狠朝周遭投去一眼,村民们遵从仙人的嘱咐,皆躲在家中不敢出门一步,可那些掀开了一线的缝隙里,能看见无数双担忧、冀望的眼睛。
他视线扫不下去,又落回奄奄一息的大师姐身上。
师姐和百姓,只能选一个。
他鬓边青筋凸起,良久嗓音冷静地开口:
“……离得最近的瑶光医庐,我全速御剑应该半个时辰能到,从医庐可以让他们打开回山的法阵。”
“师兄!”那换作阿铭的急声道,“你要丢下这些人不管吗?!”
“我怎么管?”他大着嗓门反驳,俨然也是无能为力,“两只妖兽尚且还能应付,现在又多了一头山狡龙,三个人的结界都支撑得这么吃力,你心里没数吗?”
阿铭:“可那是活生生的人命,接了降妖铃的人是我们……我们担待不起啊!”
他反问:“那瑶持心的命你担待得起吗?”
“……”
阿铭答不上来,因为他也实在是担不起对大师姐见死不救的后果。
虽然掌门一向待人宽厚,但那也仅是在无伤大雅的小事上,对大能而言,生死之外都不能算大事,都是可以通融,可以被原谅的。
这可是亲生女儿——百年筑基,仙途漫漫,他敢赌上自己的未来吗?
阿铭攥紧了拳,面容流露出痛苦地挣扎,“至少……至少先把百姓转移走吧。”
他师兄叹了口气,“你一次能转移几个,转移到哪里去?三头妖兽包围着,你出了结界又带着凡人,想要顺利冲出妖群,是不是还得有人替你护法?好,等你们两人都走远了,此处只剩我一个,你觉得我跟他们扛得住吗?届时死的可不只是一个大师姐了。”
“你以为我不想两全吗?什么都想要,最后就什么也没有!”
“……”
听完这番分析,旁边的同门不禁怯怯道:“阿铭,师兄……说得有理。”
对方已不再管他,近乎淡漠地下定了决心,“我要替师姐护着灵台清明,小瑞等下为我挡住右边妖兽的攻击。”
“好……”
“我们到了药庐,安顿好师姐便赶回来。”
如果那时还赶得及的话。
“倘若往后仙门真要怪罪。”他站起身,“这件事就由我一人承担吧。”
三道剑气划破了升腾着灰烬的夜空,火星四溅。
当三位修士御剑从火光缭绕的山林上飞过时,站在村中小道的少年睁着一双明澈的眼,仰头怔怔地注视着他们离去。
怀抱着瑶持心的那人近乎被他眸子里懵懂的火光刺痛,一咬牙别过脸。
山狡龙朝高处的修士咆哮着追来,而底下的另两只妖兽顶着额头的尖角,猛力俯冲撞碎了原就岌岌可危的结界。
仙人的庇护随着烧断根脉的树一同轰然崩塌。
凡民无从容身。
也就是在这时,其中一人还是忍不住掉头了。
“阿铭!”
“让他去,别管他。”
失去术法笼罩的百姓堪比风雨飘摇的蝼蚁,山狡龙一扫尾,破陋的茅屋瞬间就毁塌大半,只消片刻,这片林子便宛如人间炼狱。
一如师兄所言,阿铭根本救不了几个人,他在凶兽的爪下如鱼游沸鼎,连自保都很困难。
遍布惨叫的尸山火海之中,他捞起那个犹在望着大火出神的少年迅速逃离了这片不忍目睹的是非地。
半个时辰后,三头妖兽被赶回来增援的瑶光弟子封住行动。
然而山村和山脚下的小镇已经是无力回天。
盼来的曙光,没有在亮在黎明之前,天却永远黑透了。
术法点燃的山火未能尽灭,烧得草木哔哔作响。
阿铭将外袍披在那小少年肩头,陪他一并枯坐在村庄废墟下的山石上。
少年似乎是让这突如其来的变数惊骇到说不出话,眼里有麻木的呆滞,隔了好久,才像反应过来什么一样,讷讷地问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