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眼里的神色一怔,没有当即回答,只沉默着转向夜空,三千年前的星辰和三千年后的一般无二。
奚临似乎自己也说不明白,但当师姐问起这个问题时,脑中想起的,却是开了一灵树的绯红小花,是在命悬一线间也固执地不肯松开的手,和那片森林中挡在眼前的身影。
青年目光一下子柔和起来,似是而非地说道:“我想,至少不会是因为容貌。”
瑶持心托着脸,专注地盯着他的表情,长睫一压,将信将疑道:
“就是说,即便对方其貌不扬,你也一样会喜欢?”
他瞳孔流过笃定的光:“会。”
这句话堪称不假思索,她听完,无端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情愫,像昨日吃剩的青梅,酸中带甜,仿佛因为他在乎的并不只是漂亮的脸蛋,竟然有点高兴。
瑶持心支着下巴将头转了回去,深深吸气,嗅到风里浅淡的烟熏火燎,凝望着苍穹兀自发了一会儿呆,再开口时,声音渺远了不少,如实承认道:
“……我也觉得自己喜欢得挺肤浅的。”
奚临颇感意外地侧目。
“以前有不少人向我爹提亲,全是青年才俊,有的是我没瞧上,还有的,我能感觉得到他们是奔着我爹和瑶光山而来,却不是冲我。”
她隐约不知如何说起,“大家心照不宣似的,默认了我的存在就是一个装宝物的精美匣子,有最好,没有也无妨。”
“虽然我知道这确实是事实……但总不太舒服。”
她其实也曾经想过要像林朔那般,为瑶光山做点什么,成为门派的骄傲,可仙门人才济济,并无一块朽木发挥的余地,除了这张脸,大师姐别无所长。
于是她索性就将貌美如花施展到极致。
“白燕行算是所有人当中,带给我不适感最淡的那个。”
奚临看她摊开手指,对着地上投下的光影比划,“加上他生得俊秀,对我又千依百顺……我也想要被人认真地喜欢一回啊,最后便选了他。”
如今想一想,这个理由的确算不上有多深切,在是非生死前就好比过家家,说是浅薄一点不错。
“那时候白燕行也是在讨好我吧。”她道,“只不过用了更投我所好的方式,巧妙地没让我察觉到。”
她却当真了,单纯地以为他是例外,是能理解她的人。
其实前夫和旁人并无不同,甚至因为与她相处得久,恐怕还要深恶痛绝几分。
大家都一样的。
也就是在这一瞬,瑶持心忽然茫茫然地意识到——而那么多人里,他是唯一一个会对她抱有期待的。
为什么呢,好像从不怀疑,也从不因她的失误而失望。
那块青梅蓦地就泛起了酸,大师姐连忙抬起头让眼睛高高地冲着天空,只觉得三千年前的星光太让人感怀了。
这不好,莫名其妙地掉眼泪瞧着很像个傻子。
旁边的奚临并未留意到她此举的异样,只犹豫着追问:“那现在呢?”
“现在?”
瑶持心别过头,飞快眨了几下眼皮,将千回百转平复下去。
而后她故意大言不惭地笑道,“现在吃过一次亏,当然更警惕呀,不仅得容貌出众,而且要德才兼备,家学渊源,天资过人,方正贤良……”
“别的不说,总不能比他差吧?”
奚临每听她道出一个条件脸色就往下沉一分。
所以还是看脸么。
就知道她的喜好不会变。
偏在这时,瑶持心挑着眉枝凑近前,“奚临,你这么问,是很在意白燕行吗?”
青年接触到她的目光,下意识调开视线,“不是。”
“哦,不是啊。”
她凑得越近,师弟越是不动声色地望着别处。
“真的不是啊?”
瑶持心尾音一波三折,作势要动身,“那我去找他说会儿话。”
奚临:“……”
大师姐刚一站起来,捆仙索便牢牢地绷紧了。
他就那么坐在原处,俨然没有要配合的意思,瑶持心侧身而立,见两人绑于一起的手臂各自晾在半空,青年任由胳膊受她摆布,背影却一动不动。
她抿唇悄悄牵起弧度,晃了晃胳膊。
“你不是不在意的吗?”
奚临皱着的眉头连带眼角不自觉地抽了一下,“……也不代表我要跟着你去吧。”
“我俩拴在一起,你不跟着我,我要怎么办?”
他终于叹了口气,无奈地侧了目光:“师姐,别闹了。”
不知为什么,听他这么说,瑶持心想逗他的心思更胜。
她蹲身下去将师弟的脸捧着转了过来,山大王似的耀武扬威地威胁:“那可不行——告诉你哦,现在师姐是此处最厉害的人,晴云大长老恐怕都拿我没办法,你敢不从,我会让你吃苦头的。”
“……”
他轻描淡写地扫了一眼瑶持心落在自己面颊处的手指。
忽然间出手如电,把她能活动的那条胳膊反剪到背后,旋即用了一点巧劲,几乎没费力气转瞬就将厉害的师姐摁倒在了地上。
青年居高临下地凉凉问道:“师姐说的苦头,是这么吃的吗?”
根本不用出动大长老吧。
“……”
说着玩玩的而已,她都没当真,谁想他还真的动手了,这人连声招呼也不打!
瑶持心挣扎了两下,压在后背的胳膊被他控制得死死的,全然使不出力,于是不满地抗议:“你怎么能突然偷袭呢!”
“偷袭也是一门战术。”
奚临用那只受捆仙索束缚的手摁住她腕子,眸中蕴着点笑,“师姐,你该练练身手了,太依赖法宝可不是好事。”
“好了好了。”
瑶持心无法脱困,只能道,“我不玩了,我要认输。”
旋即又懊恼:“凭什么没灵气的地方我也打不过你啊。”
就是要在没灵气的地方才见基本功。
奚临刚要开口,她试图挣脱时身体往上抬了抬,鼻尖无形中蹭到他的。
幽幽一缕温热的吐息。
他当场愣了愣,这触碰于他而言太敏感,似乎才惊觉自己凑得太近,那丰泽的红唇仅咫尺之间,唇纹清晰可见。
奚临看了一眼忙将视线转开,不太自然地撤去了力道支起身,四肢好像都有些不在状态的僵硬。
瑶持心就着他伸出的手借力坐起来,活动着差点扭到的筋骨,瞥到他轻轻递来的眼光,奇怪道:“……你看我作甚么?”
对方欲盖弥彰地侧目:“没什么。”
也就是这时,村寨方向一个十七八岁的年轻女孩儿跑得气喘吁吁停在二人不远处。
“原来在这里呀,可算找到两位啦!”
她抹了一把汗,“云先生叫我来寻你们过去,族长命人点了篝火,要欢迎你们呢。”
*
这片空间因脱离了原本的时空,想来也没有生人进入,他们算是第一批,再加上又是大长老的朋友,寨中人可谓热情如火,篝火的烈焰仿若要烧到天上去,围着火堆架起好几头刚宰杀的牛羊。
因怕吓着古人,霁晴云仔细叮嘱过,他们的身份来历目前只有族长一人知晓,对着旁人得留心莫说错了话。
但架不住村民们太好客。
小姑娘们聚在瑶持心身边叽叽喳喳,有兴致上头的自发呼朋引伴,绕着火光跳起舞来。
大长老显然早已融入其中,被两个壮汉架着左膀右臂端酒碗嚷着哥俩好。
喝到高兴之处,听见有人抱着胡琴悠婉绵长地拉曲子,便袖袍一挥地炫耀:“我们家小朔的琴才叫弹得好呢!小朔——”
他拢嘴呼唤,“快给他们露一手!”
瑶持心发现林朔不知几时竟已到场,自己寻了个远离喧嚣又不离视线的大树背对而坐。
听见这一嗓子,感觉他背影都散发着不耐烦,却依旧抹开了长琴,应景且听话地弹了一首欢快的小调。
寨子里招待客人端出来的尽是好酒好肉,大师姐肉没吃几口,对酒水倒是很感兴趣。
闻着有股浓烈的异香。
一直在边上发呆的奚临看见她满了一碗,终于回过神地出言提醒:“师姐,这是春醪,后劲大。”
“烈酒好啊,我正愁嘴里没味道。”
修士五谷杂粮吃得少,多数时候甚至在辟谷,但茶酒瓜果之类是日常必备,瑶持心从会御剑起就会喝酒了,这辈子没怕过。
他皱眉:“你少喝点,当心吃醉。”
“怎么可能,你太小看师姐我了。”
她信心十足地端着大海碗,“长这么大还不知道‘醉’字怎么写,在山上我拿酒当水喝,一日少说也能干一坛,就这点——小意思。”
说完就和周遭的寨中姑娘一碰,当场一饮而尽,在座的连声叫好。
然而大师姐忘了,不可能喝醉的前提是有修士的灵力傍身。
但此处没灵气……
她差不多算半个凡人。
变成凡人的瑶持心在连干五碗之后,酒量立刻原形毕露。
坛子里还剩一半,她端着第六碗,舌头已经开始大了。
奚临借捆仙索将她往旁带了带,劝道:“师姐,算了,你别喝了。”
他话音落下,对面在同瑶持心对饮的汉子便也趁势打趣:“可不是么,小姑娘,我早讲过你们这些年轻人不行的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