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嘴上比谁都厉害,却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给他灰暗日子里带来甜意的人。
那个挂在唇边的铃铛,顾虑到他的情况,不知费了多少心思才制好。
在所有人都落井下石的时候,一点点善意都显得难能可贵,更不必说,她的善意并不只是一点点。
他是不能动,但他能看见,能看到她夜里修炼中还要看顾他的药炉,有时困得直点头,手上扇风的扇子也没停下过。
她的悉心照料让他极快恢复,口中再也没苦过。
所以意识到自己会喜欢她,实在是太正常了。
玉不染缓缓舒了一口气,他想,她现在心里只有大师兄,别人也都是这样的,反正他总是被忽略的那个,等等也没所谓,他不介意。
他会等到好的机会乘虚而入。
毕竟这次横亘在大师兄和她之间的不是别人,是师尊。
荼蘼山上,沈南音布好剑阵,挖了好大一个坟坑。
看着不断送入坑内的尸首,密密麻麻排列开来,有老有少,有男有女,他的眉头就没松开过。
人皇身体不好,不能帮忙,就派护卫去帮忙。
沈南音在这里,也不需要再有什么侍卫保护他。
“是朕失职。”人皇说几句话就咳嗽一下,唇瓣殷红,面色苍白,“朕前几日身体不好,一直在宫中服汤药,几日不曾上朝,此事一经发现,八百里加急送入京城,朕便立刻与乾天宗取得联系。”
魔患是人族解决不了的事情,只能告知修界。
沈南音道:“陛下不必自责,玉京神宗也未曾发现端倪,遑论人族自己。此事是修界之责,若我当时晚些走,查得更仔细些,便不会有这样的伤亡。”
叶若冰已经到了,听他这么说很是无地自容,羞愧地别开了头。
事情出在玉京地界,沈南音管得已经够多了,是他们没收好尾,他只说他不该走得太早,是给玉京留面子,也是在侧面提醒他们。
想来掌门师兄在乾天宗也没什么好果子吃,静慈法宗必会怪罪的。
叶若冰满脸愁绪,沈南音也无心去安慰什么。
眼前的一幕太沉重了。
沉重他什么心思都提不起来。
负罪感将他淹没,直到程雪意碰了碰他垂在身侧的手,他才后知后觉地转过头来。
他阖了阖眼,低声道:“你来了。”
程雪意听他说话,只觉得大师兄要碎了。
他好像快要被愧疚感给淹没了,眼睛和鼻尖都有些泛红。
若不是场合不允许,她觉得他可能想哭。
沈南音哭?
难以想象那个画面。
程雪意甩了甩头,轻声道:“大师兄,人死不能复生,事已至此,我们能做的只有寻到真正的罪魁祸首,给他们报仇,让他们早入轮回。”
她着重提到了“真正的”三个字,切勿给找错了,再赖在她头上。
沈南音笑了一下,笑意有些浅淡,看上去更像是在安慰她。
“我没事,不用担心。”
她明明想安慰他一下,他却反过来用笑慰藉她的担忧。
程雪意抿了抿唇,不禁在想,眼下这样的事情已经让沈南音愧疚成这个样子,若他日她背叛乾天宗,夺走白泽图,放出噬心谷一部分魔族,他会不会发疯。
他会不会引颈自刎?
若真发生这样的事,程雪意一点都不会意外。
她本就是想他死的,他一死,静慈法宗会比之前好对付一些,最好和玉不染一起死了才好。
可真想到他引颈自刎的那一幕,程雪意忽然头疼欲裂。
“过来。”
温和的声音唤回她的思绪,她望向走开一些的沈南音,迈开步子跟上他。
他命玉不染寻她过来是为了什么,终于要揭开谜团了。
程雪意跟着他走了一段路,越走越熟悉,突然就明白他要做什么了。
“你父母葬在荼蘼山,既然到了,就去祭拜一下吧。”
沈南音道:“我将剑阵开在荼蘼山的另外一侧,应该不会打扰到他们安眠。”
……
她拜入乾天宗的身份,只是借着清平镇役鬼之事编造的而已。
埋在荼蘼山上的坟包,里面只是被抛弃在荒郊野外的一些无名尸骨。
进入乾天宗,除了她的名字是真的,其他都是假的。
沈南音却记着这件事,还想让她来祭拜。
程雪意忍不住问:“大师兄怎么知道他们葬在这边?”
沈南音道:“我用神识提前看过,才开的剑阵。”
化神期的神识,覆盖一片荼蘼山而已不在话下。
他几乎顷刻间将山上的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哪里有坟墓,墓碑上写了什么都尽收眼底。
天色越来越暗了,是夜晚到了。
天空本就被魔气笼罩,没了太阳更显黑暗。
沈南音在指间捏了一道光,照亮她的路,比她更熟悉地朝一个方向走。
等看到几年前自己留下的墓碑时,她才确定这不是什么试探。
她自己都快忘记把人埋在哪里了,都有点怕沈南音故意走错,试探她是不是撒谎。
心虚说得大概就是眼下这种情况。
停在墓碑前面,看着上面扭曲的刻字,她写字是真的不太好看,在噬心谷也没什么心思学文弄墨,父亲和母亲都更注重她的修炼,她能认全字,看得懂心法典籍就足够了。
字写出来多难看,在生死面前都是小事。
程雪意观察了一下沈南音,看他脸上没有任何笑闹和揶揄,悄悄松了口气。
“……我在这里祭拜便好,大师兄那边繁忙,还是快回去吧。”
主心骨不在,那群人再出错漏就得不偿失了。
沈南音肯定是想尽快回去的,但回去之前也有一件事必须得做。
他扫了一眼墓碑上歪歪扭扭的几个字,勉强辨认出“程氏”两个。
她立碑很奇怪,只写了姓氏,没写母亲和父亲具体叫什么。
或许是不会写?
程雪意当然不会写。
但不是不识字,而是不想写的“不会写”。
她不会让阿娘真的死去,所以不会做给她立碑那么晦气的事情。
至于爹……他都死了那么多年了,就多担待一些吧。
感受了一下心底的魔气,差不多要将心脏整个围住了,再有片刻就能深入其中,做出一副被魔气浸透的模样来,她这方面很专业,沈南音看不出问题。
片刻就好。
就在这里等片刻。
“师妹。”沈南音迟疑半天,终于开口。
“嗯?”程雪意心不在焉地看过去。
沈南音斟酌道:“我能不能……”
他顿了顿,长睫低垂,掩去眼底复杂神色,有些顾虑道:“我可否也祭拜一下两位长
辈。”
他等了片刻,没等到程雪意主动让他祭拜,甚至还叫他赶紧走,本该就此离开的。
但这是第一次见程雪意的父母。
这样的地方,这样的时刻,她一个人在这里会不会伤心,会不会哭?
他想多陪她一会儿,片刻也是好的。
……即便她会觉得不高兴,会感到冒犯,他也还是想要祭拜一下她的父母。
得不到回应,至少得到了认可,既认可他,那怎能不祭拜她的父母?
没见到也就罢了,见到了若是不拜成何体统。
可问出来又怕她不高兴,是以他很多顾虑,语气纠结,犹豫不决。
沈南音这副样子让程雪意看得愣了一会,半晌才明白他在矛盾什么。
……一点小事。
只是想到这里面埋的根本不是她的父母,觉得他不必拜这些人而已。
他若是想要拜,那就拜吧。
趁着还没鱼死网破面目全非,他想要什么都尽量满足一下吧。
说不定哪天他就被自己的负罪感给淹死了呢?
程雪意温柔地看着他,轻声道:“当然可以。”
“大师兄想做什么都可以。”
她的语气里满是前所未有的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