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眼睁睁看着她消失在谷口,噬心谷封印落成,他再也见不到她,也再也无法对谷内的魔族赶尽杀绝。
谁也不会知道,如今乾天宗时刻守卫的噬心谷,力排众议要留着那地方的静慈法宗,很久之前是极力反对这件事的。
他也曾和玉不染一样,觉得妖魔鬼怪尽该灭除,他们身为修士,以斩妖除魔为己任,不该去给那些祸害分什么好坏。
尚未犯错的邪魔就不是邪魔了吗?他们只是没机会而已,等有了机会,一定抵抗不了本能。
……
现在说这些,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因为那个血魔,陆炳灵和陆神愿争吵数年,如胶似漆的感情淡得什么都不剩。
他们本已经准备成婚,是修界的一段佳话,可他为她准备好的嫁衣,再也没了看她穿上的可能。
时至今日,陆炳灵每天都在想,她就那么爱那个邪魔吗?
他们从小一起长大,婚礼在即,她却选择去献祭那个邪魔?
若这是她希望的,他好像没有办法不同意。
在前往红鲤寺之前,陆炳灵从未见过师妹死去的模样。
她献祭时转瞬消失,他虽然知道她凶多吉少,但封印已成,他最开始是进不去,无法确定,后面是可以进去了,已经没勇气再进。
真的进去了,得知她确实死了,他无法接受。
得知她没死,反而在噬心谷与血魔结合,他一样无法接受。
既然都不能接受,那就只能装聋作哑。
程雪意的三言两语打破了他立起的高墙,将他所有的粉饰撕碎,让他一次又一次在悬崖边看见师妹死去的画面。
她流了那么多血,一定很疼。
血魔得到了她,却没有照顾好她,让她那么辛苦,万罪难赦。
可反推回来,如果他当年没有非要与她作对,听她的留下噬心谷又能怎么样呢?
这么多年还不是这样过来了?
如果他没那么做,神愿就不会献祭,她若留在外面,他绝不会让她出事,他死都不会让她死。
所以归根究底还是他的错。
陆炳灵被心魔折磨,自知时日无多,多救一人是一人。
“是赎罪吧……”
他又重复了一次这句话,再无犹豫,倾尽所能地救治沈南音。
沈南音看似昏迷,其实很清醒。
他的大脑仍在运转,知晓身边发生的一切。
他听得见人们的惋惜和喟叹,也能听见师尊的呢喃。
他知道苏长老为他判了死刑,同样知道师尊正在不遗余力地救他。
可他不值得。
若要师尊牺牲自己为代价救他,还不如就这样死去。
可他也不能死,他若是死了,他如果就这样死了,作为逃兵确实一了百了,可是——
可是——
沈南音在左右为难之中挣扎许久,浓密的睫毛在灵光的阴影下飞快颤抖,那沉重的眼皮在陆炳灵耗力一半的时候猛地睁开。
他不想死。
但也不能让师尊为自己而死。
他偿还不起这样的恩情。
沈南音到底是沈南音,到了这种时候,凭借超然的毅力和卓绝的天赋,硬生生为自己夺回了一线生机。
他是水灵根,水同冰,他以冰之力冻结背部伤口,程雪意留下那些皮开肉绽不断溃散他灵力的伤暂时停止恶化,他终于醒过来,紧紧抓住师尊的手,将他推开。
灵光转瞬消失,师徒两人对视一眼,谁都没有说话。
半晌,陆炳灵主动道:“既然你醒了,那就没事了。”
没了性命之忧,疗伤便是持久战,需要慢慢来。
陆炳灵并未耗费多少灵力,他既为弟子的能力而感到骄傲,也为沈南音如此抗拒他的牺牲而齿寒。
他这么抗拒,不愿承情,无非是背负不起那样的责任。
陆炳灵好像一下子老了很多,他步履蹒跚地站起来,闭了闭眼道:“好好修养吧,宗门的事情你暂时不要管了。”
既然不背,那就不要再接触。
不是宁愿做一个普通弟子吗,那就试试看他是不是可以接受那样的落差。
陆炳灵离开了清虚阁,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沈南音也没有找。
他确实需要疗伤,身上的伤口痛得他昏迷时也满
身冷汗,更别说清醒着了。
师尊走了,他精神一松,痛苦排山倒海而来,他竭力忍耐,最终败在心痛上。
是字面意义上的心痛。
心脏被人擦着边缘用剑穿过,又被魔气击碎,若非修士的生命本源更多来自金丹,他又是化神的修为,哪里等得到今天,早就死掉了。
活下来了,沈南音并不比死了好受,他并未如师尊说的那样修养,强撑着下了榻,一步步走出清虚阁。
日暮西垂,陆炳灵从外面回来,发现清虚阁空无一人。
他闭目感知了片刻,神识在一处发现了沈南音。
他睁开眼,愣了愣,很快赶到了那里。
大殿的门被他推开,他走进去,看见空无一人的祖师阁内,沈南音跪在无数祖师牌位前,一袭毫无纹饰的白衣宽袍,未系腰带,长发披散,面如金纸。
陆炳灵望着他的背影,尽管没有多少力气,可沈南音跪得很标准,脊背挺直,一丝不苟。
他终于叹息一声,上前说道:“你实在不必如此,没人怪罪你,你也是被骗,身不由己,她还骗了那么多人,甚至是为师。你不是唯一,哪怕有错,也已经付出了代价。”
“若你能就此悔悟,还不算太迟。”陆炳灵清楚地说,“从此以后好好修炼,寻回白泽图,除魔卫道,弥补自己的过错就是了。”
沈南音背对着师尊,挺直的脊背微微一震,良久才说:“……人,是我故意放走的。”
陆炳灵错愕地望向他。
沈南音声音沙哑,但很坚定:“剑,是我故意刺偏的。”
躺在榻上与死亡争斗的每时每刻,他都在回忆与程雪意的朝夕相处。
开始的时候,她还很缜密,后面几乎是有些放肆了,破绽百出。
可她不在意,甚至觉得天衣无缝,而他呢?
他不断为她找借口,力求让她的计划真的天衣无缝。
“弟子令本门至宝被窃。”沈南音垂下头,跪在祖师牌位前,“将……魔族,置于宗门核心之处。”
“沈南音有愧师尊教授,有愧宗门栽培,有愧先祖期许。”
他活下来了。
既然活下来了,便要面对所有犯下的错误。
“师尊开明,同门大义,但弟子理应受罚,不可推脱。弟子若不受罚,实在于心难安。”
陆炳灵却未对他要受罚的事吐露半字,只问:“你说了这样多,皆是有愧于旁人,那你自己呢?”
沈南音脊背一僵,半晌无言,答案是什么,陆炳灵已经很清楚。
“你至今仍然执迷不悟。”陆炳灵几乎有些晕眩,身子摇晃了一下。
沈南音低下头,一言不发,执拗得像块木头。
陆炳灵张张嘴,问他:“你要受罚可以,为师满足你,以你如今执迷不悟之罪,可知要受怎样的惩罚?”
沈南音终于转过身来,跪在他面前没有退让道:“弟子愿当众受五雷轰顶之刑,如有幸留下一命,必将功赎罪,寻回本门至宝白泽图,抓回散逃作恶的魔族。”
“……散逃作恶的魔族。”陆炳灵还是了解他,抓住他文字里的前缀,尖锐地问,“那没有作恶的魔族呢?”
沈南音紧抿唇瓣。
陆炳灵直接笑出声来。
“这就是你拼命活下来的意义?”
像是觉得很可笑,陆炳灵笑得前仰后合,十分失态。
沈南音跪在那里,始终没有一丝表情变化。
他并未一心求死,得个痛快。
他苟且偷生,想要活下来。
因为他知道,白泽图丢失是因为他,他有责任找回来,在这之前都不能死。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等他来做,也只能他做。
他若死了……
若是连他也死了……就彻底没有人能救她回头了。
陆炳灵笑完了,终于惨烈道:“南音,你从前不是这样的。”
沈南音沉默良久,慢慢说:“心中空无一物的时候,每个人都能很理智。”
“你为她如此,焉知她会领受?”陆炳灵一字一顿,“说不定她只会觉得你麻烦,可笑,恶心。见了你恨不得立刻杀了你,永除后患。”
沈南音身子一僵。
陆炳灵:“你本人人称颂,享誉天下,可程雪意做了什么?她完全没把你的未来和生死放在眼中,她将你的一切都毁了,把你拖下深渊,把你的一切踩在脚下,你何必这么执着?”
“你将鱼目当珍珠,沉迷于谎言和欺骗之中,终是荒唐。”陆炳灵冷声说,“但凡她对你有一点真情,便不会对你这样心狠,我亦不至于如此无法接受你的自毁。”
“她不可能回头,也不可能把好不容易到手的白泽图交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