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义康的表情有点尴尬:“这个,孟老弟倒也不必生气。咱们都是带兵的人,下面的人不听使唤这是常有的,老弟你刚来,慢慢就好了。”
“唉,这是说起来真是没面子——元都督,悦来当铺的事,你是个什么意思呢?咱们是自己人,你只管说就是了,我就不信了,堂堂一个镇督,还治不了手下几个猴子了!”
“这个……”元义康犹豫了好一阵,他终于还是说了:“其实,郑六跟我倒也没什么交情,不过他是朋友介绍给我认识的,这人对我还算恭敬,悦来当铺我也有点干股在里面的,倘若没什么大事,挨着朋友的面子,我想请孟老弟放他一马算了。但他私下勾结黑山军的话,这事就太大逆不道了——总之,孟老弟你看着处置吧,这个……”——元义康的声音越来越低,说到后来,嘟嘟讷讷也不知在说什么。
孟聚心中好笑,正色答道:“都督的意思,我明白了。都督您放心,我会照着朝廷的律令,尽量处置好的。”——倘若元义康敢堂堂正正地揽过这事保下郑六,自己倒也不好不给他面子;或者他干脆缩手不管,孟聚也还佩服他处置果断。但元义康这样含含糊糊,既盼着孟聚放人又怕承担责任——无怪乎东军的军将多是看不起元义康了,这人优柔寡断,身为一省都督没点霸气和担当,胆子更是小得可怜,怎么在边塞混?
未时,和尚们做完了法事,祭灵仪式宣告结束,众人散去。
回程的路上,欧阳辉与孟聚同坐一辆马车。孟聚夸了欧阳辉,说今天的祭灵仪式很成功,既隆重又肃穆,办得不错。
欧阳辉筹备今天的祭灵仪式,今天一直很注意孟聚的神情。他看得出来,和尚们做法事时,孟镇督是很不以为然的,他还担心呢,不料却是夸了自己。
欧阳辉连连谦逊,说自己做得还不够好,尤其是和尚们的法事做得不好,希望镇督能恕罪。
孟聚摇头:“既然是本地风俗,那我们就随俗吧——我满不满意,这是小事,关键是让遗属们心安,让弟兄们心安,那就行了。”
车队回到省署,孟聚回到家,江蕾蕾给他端上茶,孟聚随手喝了,却是一愣:“蕾蕾,这茶是怎么回事?味道有点怪怪的……我记得没买过这种茶叶吧?”
江蕾蕾笑呵呵的:“孟长官,这是前天有人给您送来的,说是今年西湖边的新茶,我拿出来泡了——怎么,味道很怪吗?”
第二卷 北疆风云 第一百七十三节 感谢
孟聚愕然:“别人送来的?谁?”
“不知道,他送进来没留下名字就走了。我想着一包茶叶不算什么大事,也没跟您说。”
孟聚差点没被气歪,不知什么人送来的东西,江蕾蕾随便就敢拿给自己吃?
“蕾蕾,把那包茶叶拿给我看看。”
江蕾蕾飞快地出去,很快又回来了:“孟长官,您看!”
这是一个普通的茶叶纸包,上面写着:“云峰茶行,靖安西大街三巷六号新店开业,八折优惠。”
看着孟聚盯着这茶包出神,江蕾蕾觉得有点不对了。她小心翼翼地问:“孟长官,这茶叶……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啊?”孟聚如梦初醒,他抬起头:“没什么问题——送茶叶过来的人,他说什么了吗?”
“他没说什么啊,留下一包茶叶就走了。”
“哦。”孟聚若有所思:“行了,这事我知道了。蕾蕾,下次再有人送东西来,问清楚了再收。”
……
吃过了午饭,孟聚短暂休息了一阵。下午,他换上便装,也不带从人和卫兵,不声张地出了陵署。
靖安西大街的三巷,这是一条颇为清净的道路。两旁的店子多半是一些杂货老店,人流稀疏。孟聚很快就找到了云峰茶行的门面,这是一家有点年头的铺子了,门上头的牌坊有点发黑了。
处于谨慎,孟聚没有直接进去,而打算先在外围观察一阵。不料,他刚装作不经意地在店门口走过,立即就被人叫住了:“客官,可是要新茶吗?”
孟聚站住脚步,缓缓转身:一个长身玉立的英武青年站在茶行的店门,冲他招手。
好一阵,孟聚才认出对方来:这是易先生身边姓徐的年轻小伙子。不过,以前见面时,他都穿着一身茶行伙计的短褂衣裳,牵拉着脑袋缩在柜台后,显得很不起眼。
今天,这个姓徐的小伙子穿一身皂色的武士劲装,一柄长剑挂在腰间。梳着英雄髻,红色布条扎了一个马尾在后脑,衣裳合身又整洁,精神抖擞,干脆利索,透出了一股英武气息——这跟以前的形象实在差的太远,孟聚好不容易才认出他来。
见到了熟人,孟聚松了口气。他问:“伙计,可有今年的新茶?我要今年西湖边上三月初八摘下的龙井茶,可还有货?”
姓徐的青年盯着孟聚看了一阵,他答道:“孟校尉,请进来说话吧。店里没人。”
茶行里静悄悄,空荡荡的,货架乱七八糟地摆放着,上面都是空的。
年轻人请孟聚在柜台前坐下,给孟聚斟了一壶茶:“不好意思,孟校尉,刚接手的一家老店,货架还没有整理好。”
“这个倒无妨,反正我也不是来买茶叶的——不过,关了一家旧的又开一家新的,北府开茶行上瘾了吗?”
徐姓年轻人唇边露出一丝笑容。他也不和孟聚争辩,径直说:“鹰扬校尉,有件事我要通知您:老的口令早已取消了。新的口令是:‘掌柜,我们想买一批销往草原的新鲜龙井茶,你这边可还有货?’回答是:‘不好意思,客官,我们没有龙井茶,但有白菊花茶。’”
接下来的话就由你自己编了,但切记在话里要有“南方”和“清明节”两个词,对方也会答一句话,如果对方话里有“北疆”和“秋分”两个词,那就对上了。
孟聚听得头大:“姓易的老流氓净爱折腾,他一天不出新花样就会死吗?他在哪?快叫他出来,就说讨债的来了!你可知道,我在洛京,差点被这老流氓害死了!”
“抱歉,鹰扬校尉,易先生因有事,已被北府总部召回了,北疆的情报站长官已经换人了。”
孟聚一愣:“换人了?”过了好一阵,他才反应过这个事实:“你说。那老流氓,他跑路了?”
从孟聚踏入北府的第一天起。他的领路人和联络人就一直是易先生。对孟聚来说,易先生和北府,二者的形象是混而为一的。虽然这个无良中年实在问题多多,他贪财,好色,大吃大喝,经常耍赖,爱吹牛,做事不怎么靠谱,偶尔还会翻脸不认人——但不知为什么,跟着他,孟聚很安心。
每次孟聚烦躁暴怒的时候,易先生那温和而戏虐的眼神总能使他迅速平静下来,那是一种背靠着父亲般可靠的长辈,坚信自己不会被抛弃,不会被出卖的安心感——很奇怪,同样的感觉,孟聚在东陵卫的总镇长白无沙身上也能感受到。
“是的,他已经回南方了。孟校尉,我都知道您与易先生感情深厚,他走了,您一定很思念他……”
“我思念他个头!”孟聚喊道:“这个王八蛋走了,他欠我的银子怎么办?你们北府负不负责?足有好几万两银子呢!”
徐姓青年一愣,他迅速别过脸,不看孟聚,肩头微微抽动。过了一阵,他又转过头来,脸上流露出明显是装出来的同情:“孟校尉,您与易先生都是北府的官员,你们之间的债务,北府当然不会负责。倘若您想追讨的话,我建议您到江都的知府衙门或者大理寺去告他吧。”
孟聚哼一声,低声咒骂着,盼着某个不良中年在回家的路上痔疮发作流血不止。
姓徐年轻人递过一杯茶,孟聚喝了一口,才沉声问:“情报站的新主管是谁?什么来头?”
“新主管姓韩,叫韩启峰。他的来头很大,据说是沈家的门人,今年还不到三十岁——很年轻有为的人啊!”
小徐简单的介绍,唇边露出一丝讥讽的笑容,孟聚也弄不清楚他到底是在笑自己还是笑新来的情报站长。
“那,韩主管现在可在?我跟他打个招呼,小徐你帮我介绍下。”
“韩主管出去了,但他很快会回来。我就不用介绍了,校尉您用暗号与他接头就是了。不过,鹰扬校尉,您先不忙接头的事——易先生临走前托我跟您说件事:在移交情报员名单时,他并没有将您的资料交给韩主管。”
孟聚一愣:“没有将我的资料交给韩主管?小徐,你说的什么意思?”
“易先生销毁了你的资料。韩主管那里只有您的代号‘荆棘’,知道您是我朝的鹰扬校尉,但对您在北朝的身份,地址,真实姓名等一切相关资料,他都不知情。你在北府总部的秘密鹰扬档案,易先生回去后也会想办法帮您修改和销毁的。”
孟聚闹子轰的一下乱了,他失声道:“你是说……”
“我的意思是,除非孟校尉您主动联系,否则新来的韩主管是没办法找到您的。易先生说,八年前,您还是个少年,与那时相比,现在您的身份和地位都有了很大变化。那时的选择,现在的你未必会满意,您在洛京出了事,易先生感觉十分愧疚,觉得对不起您。如今,他给了您再次抉择的机会——要不要与新主管接头,由您自己决定吧。校尉,您如何选择都无所谓。但希望您顾念旧情,不要做一些让大家不好见面的事——校尉,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过了好久,孟聚才默默点头,他的声音有点苦涩:“我明白了。易先生这样做,会不会……”
“会的。擅自修改,隐瞒鹰扬的资料,易先生的做法,已经严重违反了条例。倘若事情败露出去,他会受到严厉惩罚的——不过,这个与鹰扬校尉无关,你不必管他。”
说话时候,小徐并没有看孟聚,他专注地凝视着自己茶杯,仿佛茶水的漪涟非常有趣。
小徐说得含糊,但双方都明白他的意思。八年前热血冲动的稚气少年,与如今位高权重的东陵卫镇督。两者的身份实在差的太远。身份变化,人的想法也会随之改变的。
易先生临走时,或许是出于愧疚。或许是出于交情,他冒着被惩处的危险,给孟聚留下了一份厚重的礼物:他给了孟聚脱离办法的机会。
对方说得很明白:只要孟聚不故意来找办法情报站的麻烦,不泄露以前担当鹰扬时知道的机密,那他就可有不再与北府联系了——除了易先生和眼前的小徐外,北府再没人知道他的身份。
是安然享受锦衣玉食、薰酒美女的荣华富贵,还是继续过着那种提心吊胆,寝食难安的卧底生活呢?
外人看着孟镇督年少得意,风光万丈,唯有孟聚自己知道,自己是行走在剃刀刃上,那种如履薄冰的紧张和恐惧实在不是常人能忍受的——尤其是被总署逮进黑牢那十几天的经历,至今仍令孟聚常常在噩梦中惨叫着坐起,浑身冷汗。
孟聚神色阴晴不定,久久没有说话,徐姓的小伙子也没催他,平静地喝着茶——大家是同行,都明白担当敌后鹰侯的痛苦和压力,只要不叛国,想退出是人之常情,没什么好丢人的。
过了好一阵,孟聚长叹:“易老鬼真是气人,临走还给我弄了这么个难题——小徐,倘若是你,你怎么选?”
小徐一愣,他说:“在加入鹰侯的那天,我便已经决定了自己的道路。我不后悔,也不想改。但鹰扬校尉,您与我们不同,您现在已是这样的高官了,易先生和北府确实也没法给你比现在更好的地位——这件事,旁人确实帮不了您,只能由您来抉择,结果是好是坏,也只能由您承担了。如果您为难,我建议您不要仓促下主意,想清楚再来与韩主管接头吧。”
孟聚默默点头,这个话题实在太过沉重,他转移了话题:“小徐,我问你,倘若我与新来的韩主管接头。他会不询问我的真实身份?如果他问了,我该不该说?”
“这个,事关鹰扬校尉您的安全。就由校尉您自己决定了,说不说,都由您——易先生说,初来乍到,韩主管他不可能给您太大压力。倘若他对您有什么过分逼迫的话,易先生相信,鹰扬校尉您完全有能力处理好这事的。”
再听不出来对方的意思,孟聚就太傻了。这分明是易先生在暗示,倘若那韩主管逼迫太甚的话,自己可以出手收拾他,让他吃点苦头——在靖安,自己虽说不上一手遮天。但以堂堂东陵卫镇督的身份,收拾一个毫无根基的外来户,那简直是再容易不过的事了。
孟聚试探着问:“小徐,易先生跟那位韩主管,他们之间……是不是有点不对?”
小徐面无表情的望了孟聚一眼,自顾自喝茶也不说话,于是孟聚立即就知道了,他讪讪地笑笑,斟着茶杯不说话。
两人喝完一盅茶,小徐长身而起。他对孟聚深深一躬,郑重地说:“孟校尉,易先生的话传到,我的任务也完成了,这就告辞了。鹰扬校尉,无论您会怎么选择,但这八年来,您冒着巨大的危险。为朝廷和北府做出了很大贡献,给光复我华族山河的北伐大业提供了很大的帮助,您的功绩是不容磨灭的——易先生托我向您说声谢谢,感谢八年来您对他的照顾和帮助,您辛苦了,请您多多保重。”
“啊,小徐,你也要回去吗?”
“恩,朝廷的北伐开始了,我也是斗铠士,要回去参战了。”
孟聚站起身,望着眼前年青而诚恳的脸孔,他心生感触,诚恳地说:“谢谢你,小徐,你多保重。上了战场要多加小心,注意安全。我们后会有期。”
年青的军人温暖地笑笑,他嘴唇动了下,好像想说什么,但最后还是没说。他对孟聚郑重地点头,转身离去。
他连行李都没带,就这么潇洒地走入街中,慢慢随着人流消失在长街的尽头。
望着小徐背影消失的方向,孟聚怅然若失,感慨万千。
第二卷 北疆风云 第一百七十四节 见面
虽然思想斗争得很激烈,但最终做出决定时,孟聚却没花费多少时间——不是为了南唐朝廷,也不是为了民族大义,孟聚只是觉得,姓易的老家伙对自己这么够意思,说不定还要挨自己人关黑屋子。虽然见面时孟聚常常叫那老流氓去死,但他真要倒霉了,孟聚还是有点于心不忍的。
而且,孟聚也不怎么相信老家伙的话。
虽然小徐说,易先生会把自己的资料弄掉,但孟聚很怀疑,象自己这种身处敌人心脏的高级鹰侯。那肯定是北府重点掌握的,北府首脑萧何我和一些核心情报官员应该知道自己身份——易先生说不定能删掉自己资料,但他删不掉对方脑子里的记忆。他的想法,未免也太天真了。
更重要的原因是,虽然说担当南唐鹰侯是要承担一点危险,但南唐如今正是升势,万一他们北伐成功,自己不就成被他们驱逐的“鞑虏”了?
现在讲究狡兔三窟,哪个出来混的不是脚踏几条船。自己在北疆跟拓跋雄斗得这么凶,万一输了,留着南唐这条后路,总有个跑路的去处。
孟聚有信心,自己如今的身份已和当日不同了。自己执掌两个斗铠师,统掌过万兵马,是朝廷维系北疆稳定的重要支柱——不要说自己不会那么蠢会被人抓到真凭实据。哪怕就是朝廷真的有证据确认自己是南唐鹰侯,他们也不敢轻易动自己——勾结南唐的罪名,对一个无依无靠的小督察来说确实是灭顶之灾,但对于一个执掌一省陵卫、两师斗铠的实权边关武将来说,这个罪名就算不了什么。
如今,孟聚已经隐隐抓到了政争的关键。在中下级官员来说,做错事是大忌;但对自己这个层次的高级军官来说,出多少错都不是什么大事,只要没跟错人就行。只要自己的靠山不倒台——也就是白无沙、叶家和慕容毅三大势力没事——那谁也动不了自己,哪怕拓跋雄就是知道自己是南唐的鹰侯也拿自己没办法。他说出来,大家只会当他是栽赃陷害。
若是自己的靠山倒了——孟聚更是放心,那时不知要有多少脏水和乱七八糟罪名要泼到自己身上,倒也不差这桩了。
第二天早上,孟聚再次来到西街的云峰茶行。
茶行的门虚掩着,没有营业。孟聚轻轻推门进去,一个面目白皙、微胖的的青年正在柜台前看着什么。
听到声响,那年轻人霍然抬头,抬眉叱道:“你是什么人,干什么的?”——他抬头蹙眉间,一股凛然的威势扑面而来。
孟聚打量了一下,对方面目白皙。微胖,面目倒还端正,只是神情有点倨傲——这位三十岁不到的年青人,想必就是北疆情报站新来的韩主管了。
第一眼,孟聚对他的感觉便不是很好。这位大爷的官架子也摆得太离谱了,这么一喝,就象大老爷在堂上问话一般,官威十足,哪象个和气生财的茶坊掌柜?
孟聚客气地拱手:“掌柜的吗?我想买一批销往草原的新鲜龙井茶,你这边可还有货?”
那年青人一愣,打量了孟聚一番,沉声道:“不好意思,客官,我们没有龙井茶,但有白菊花茶,客官可有兴趣?”
“南方的清明节听说很冷吧?”
“嘿嘿,北疆的秋分才是真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