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孟聚睁开眼睛时候,沈惜竹已提着两颗头颅放在了凉亭外的空地上。
她向亭中万福行礼,娇喘吁吁,声音依然是细声慢语的:“江湖匪类冒充我北府鹰侯,前来冒犯世伯。此为别有用心的奸人挑唆之计,为的破坏我们两家的交情。侄女儿恳请世伯明鉴,莫要中了他们的挑拨离间之计啊!”
“贤侄女辛苦了。有你提醒,我自然不会中他们奸计的,你安心便是。”
“如此,奴家便安心了。奴家衣裳污秽,要回房去更衣沐浴了,恕不能继续奉陪世伯与孟将军了,还望见谅。”
“贤侄女自便就是了——齐统制,你带人护送沈小姐回房吧,莫要让那些不长眼的闲杂人骚扰了她。”
看到那个白衣的身影消失在苍茫的暮色中,孟聚和叶剑心都是久久都没有说话——刚才发生的一幕太过震撼了。孟聚并不是没杀过人,但一个花蕊般娇嫩的美丽少女突然化身成了血腥修罗,这鲜明的反差太令人震撼了。
良久,叶剑心嘘出一口气,他感慨道:“面若桃花妖娆,心如蛇蝎狠毒——大都督,我们有一个很可怕的对手。”
“公爷说得对,这位沈参事心狠手毒,杀伐果断……”
“我说的不是沈惜竹——一个女子,她心再狠,能成什么事!
大都督,你有大魏朝最强悍的斗铠部队,所向披靡,至今从无败绩。但大都督,你要知道,你以前战胜的对手都是没有暝觉师坐镇的兵马,所以才能无往而不胜。
而我们叶家,则拥有大魏朝最强的暝觉师团队,在扫荡普通军队时候,我们也同样拥有压倒性的优势。”
望向沈惜竹消失的方向,叶剑心的声音变得低沉起来:“但很快,我们要有新的敌人了。他们不但拥有庞大的斗铠军团,也同样拥有着为数众多的高阶暝觉师——暝觉师和斗铠的结合,那绝非一加一等于二,那种威力,无论是你还是我,单独都无法与之抗衡。
大都督,你要看得清楚,我们真正的敌人不是拓跋雄,也不是慕容家——这帮死到临头还在内斗不休的鲜卑鞑虏,他们已是墓中白骨了!
南朝兵很快就要来了!你看这位沈惜竹,你便知道北府是怎样的了。无论现在说得多么好听,将来,他们都是决计不会放过我们这些北地的豪门的。我叶家自然是他们眼中的鞑虏走狗,头号汉奸;而大都督你既是东陵卫的官员又执掌北疆军务——你我同样都在他们的必杀名单上,来日大难,我们将在劫难逃!”
叶剑心目光炯炯地盯着孟聚,他的眼睛在黑暗中发着逼人的光芒:“大都督,你是天阶铠斗士,我有天阶暝觉师,我们又有着共同的敌人——就像当年天武帝和叶倾城,不如我们两家联盟,扫平这乱世,共创朗朗乾坤,你意下如何?”
第二卷 北疆风云 第二百五十二节 结盟
“结盟?”
听到这话,孟聚愣住了。若不是叶剑心目光炯炯地盯着他,他会以为自己听错话了。那骄傲的、高高在上的叶公爷,现在主动要求跟自己结盟?
孟聚胸中升腾起一股暖洋洋的自豪感。回首往事,他不禁嘘叹:当年那个在叶剑心面前战战兢兢、大气都不敢喘的小督察,不知不觉间,已成长到有资格与对方平起平坐了。
“叶家是大魏朝的世代豪族,实力雄厚,末将只是边塞的一介武夫,承蒙公爷赏识,末将深感荣幸,只是不知有何能为公爷效劳的呢?”
叶剑心唇边露出了笑意:“大都督太谦了,以大都督的武勇,将来我们叶家要倚重阁下的地方还有很多的。这么说,大都督的意思是……”
“公爷说得很有道理,末将有斗铠,而叶家则有暝觉师,两家恰能互补缺陷,而我们两家也没有利益冲突——两家联手,有百益而无一害,公爷的提议,末将十分赞成!承蒙公爷提携,自今后起,末将就唯公爷马首是瞻了。”
孟聚这么爽快就一口答应下来,叶剑心显然也觉得很满意,两人举手击掌三下,相视而笑。
叶剑心抚掌笑道:“大都督,既然我们已是盟友了,那动向就该彼此知照,如此才能守护相望,互相支持——你今后有些什么打算,可有筹划了吗?”
“这个,末将见识浅薄,现在还是茫无头绪,还是请公爷来指点迷津吧。”
“大都督太谦了。也罢。叶某就先抛砖引玉吧。按叶某的判断,鲜卑人的这场内讧,也该是到结束的时候了。北疆边军的叛乱,将会很快被镇压下去——我估计,今年之内就该结束了。大都督在考虑今后计划的时候,不妨把这条加进去考虑。。”
孟聚微微一愣:叶剑心说得很有把握,但就孟聚亲身的经历来说,对于北疆边军和洛京金吾卫两大军政团体的争斗。他其实更加看好边军一些。
两军相争,并不单纯是军力和财力相较,一些看不见的、无形的因素有时候作用更加大。论起统帅之才来,慕容破和拓跋雄相去不远,二人都堪称一时枭雄。论起战略决策,二人都不会太离谱——但问题出在决策的执行人,那些中级的将领和军官上。
就孟聚的亲身体会,相比于暮气沉沉的金吾卫,边军的将领和军官显然更优秀。边军拥有一个优秀的军官团体,他们强悍。精干,务实,积极进取,具备主动进攻精神。
相比之下。金吾卫的将官群给孟聚的感觉是——一群吃饱了正在打瞌睡的猪,这帮猪的心思都放在跟自己人斗心眼上了。一边是易小刀、李赤眉、白御边、洪天翼这样狡诈又凶猛的悍将,一边是轩文科这帮装腔作势专门坑害自己人的货——无论让孟聚怎么买,他都不可能把筹码下在金吾卫这边。如果说,经过漫长的僵持之后,金吾卫可能会靠着自己在后勤和补给上的优势把边军磨死了。孟聚是相信的。但说金吾卫能在今年以内速战速决地赢——拉倒了吧,靠那群猪的本事,输得很快的本领倒是有,要想赢得速战速决,恐怕只能靠睡梦了。
“公爷的这个推断,倒也颇为新颖。其实末将也觉得金吾卫会赢,但要说今年之内就能彻底全赢的话。只怕过于乐观了……”
叶剑心瞟了孟聚一眼,他说:“过于乐观?大都督觉得,慕容家赢得很快是好事?大都督,你以为南唐的李功伟在等什么?假若你是他,北伐的最佳时机,你会选在什么时候?”
“自然是慕容家和拓跋家两败俱伤,实力消耗殆尽的时候了——啊,末将明白公爷的意思了!”
孟聚确实明白过来了,南唐朝廷目前在江淮前线不停地累积兵力,蓄积物资,却是一直没有动手,没做好准备固然是一个原因,但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就是:南唐朝廷还在等待更好的动手时机。倘若动手太早,引起了慕容和拓跋两家的警觉,万一逼得他们两家停战议和共抵唐军,那就得不偿失了。
从南唐朝廷决策者的角度来看,最佳的动手时机自然是慕容或者拓跋两家分出胜负的那一刻了:损兵折将、精疲力竭的胜利者还来不及接收对手的军队和地盘呢,南唐蓄势已久的雷霆一击就已经来了。
而对慕容家的官兵来说,刚刚结束了一场伤亡惨重的战争,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呢,他们马上就要面对另一场更加残酷和恐怖的战争,那种绝望感会逼得他们崩溃的——这种精神上的打击,就像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未战便已先声夺人了。
孟聚沉吟道:“南朝虎视眈眈,确实是很大的威胁。公爷认为,我们该怎么做呢?”
“该怎么做,这得大都督自己考虑了。叶某能给大都督的,只有一个判断:半年之内,北疆王拓跋雄的边军,将会灰飞烟灭。慕容家的金吾卫集团,也同样会损伤惨重,无力维持对大魏朝的统治。
大都督,有心人的话,现在就该开始做准备了——要多想,只要想得够多,该怎么做,自然而然就明白了。”
孟聚还在发愣呢,叶剑心已经转过了头,他望着那散发着暗红色光芒的西方地平线,淡淡说:“天色已晚,叶某不敢耽搁大都督休息了。”
知道这是对方在下逐客令了,孟聚站起身,施了一礼:“今日能与公爷会晤,承蒙公爷不吝赐教,末将增益良多,实在感激不尽。末将告辞了。”
叶剑心冷漠地点头,摆摆手,孟聚知趣地向外走。
但走到一半时候,他停住了脚步,回头问:“公爷,有件事,我一直想不明白:自打我跟马公公分道扬镳,也不过区区几天时间而已,你们就在祁峰县追上我们了——你们怎么来得如此之快?我先前估计,消息要传到相州去,起码要七八天功夫。”
叶剑心轻蔑地看了孟聚一眼,那神气,像是他问了一个很愚蠢的问题。看孟聚还是没领会,他很不耐烦地说:“暝觉师!”
孟聚立即恍然:自己真是问了个蠢问题。答案竟是如此简单:在马贵身边,有暝觉师存在。当发现自己不对的时候,他能第一时间向相州大营报告,叶家也能迅速做出反应,派人来追上自己。自己那时对马贵过于轻视了,认为即使他捣蛋也掀不起什么风浪来,这真是太失策了。
……
天色完全暗下来了,远远近近的树林和山丘都笼罩在深沉的夜色中。远处的林荫道上,有人依次点起了灯笼,那星星点点的火光远远近近地闪烁着,与天上的繁星交相辉映。孟聚已经离开很久了,叶剑心却依然还坐在席子上思索着。他的双眼注视着繁星如尘的天际,仿佛在那漆黑的星空中有他探寻的答案。
“徐伯。”
“老奴在。”漆黑的角落里传来了答话声:“少爷,夜深了,可要点灯笼吗?”
叶剑心缓缓摇着头,他说:“徐伯,方才我与孟大都督的说话,你可听到了?”
“是,老奴都听着了。”
“方才大都督的说的,可是真话?”
“少爷,孟都督向家主求婚的时候,他的说话,确实是发自肺腑的。少爷倘若把小姐交给这个小伙子的话,老奴会很欣慰的。老奴觉得,这位孟公子,比起慕容家那两位少爷来,孟公子……”
黑暗中的声音停顿了一下,像是徐伯在斟酌自己的字句:“……让老奴放心得多了。他会是我们小姐的好夫婿的,将来也定能将我们叶家发扬光大。”
叶剑心淡淡一笑:“能否娶得迦南,这就要看他自己的运气和悟性了——徐伯,你该知道,我要问你的不是这个。”
“少爷,孟公子虽然答应跟您结盟,但他的话,并非出自由衷。”
叶剑心的唇边露出笑意:“我猜也是。他答应得太爽快了,明显是在敷衍我。”
“老奴看来,孟公子的反应其实很正常。他失手被擒,身陷人手,他提防少爷,不敢相信您的诚意,这是人之常情。其实,少爷,要孟公子相信我们的诚意,其实有最简单的办法,只要我们把……”
“我知道,这事我自有分寸。徐伯,你下去休息吧。我在这边再想一下。”
叶剑心固执己见,黑暗中响起了一声失望的叹息:“是,老奴退下了。”
……
齐统制领着几名提着灯笼的青衣武士将孟聚送回住处。把孟聚送到了住处门前的小道上,他停住了脚步,微微躬身:“大都督,前面就是您的住处,小的就不跟过去了。请您早点安歇吧。”
“辛苦阁下了。”
看着齐统制和一众武士消失在小径尽头,孟聚舒出口气。他转身向住处走,突然停住了脚步:自己的屋子里灯火通明,在那亮着光的窗户前,那那明亮的窗台前,一个女子窈窕的剪影跃然在目。!
第二卷 北疆风云 第二百五十三节 图谋
有女子在自己房中?难道是。
孟聚心头涌起一阵激动。他快步走到门前,推开了门:一个穿着淡绿色衣裳的少女背对自己坐在书桌前临襟正坐,拿着本书很入神地看着。从身后看去,她的背脊挺拔而纤细,一头漆黑的长发柔软地披在肩头,倩丽可人。
听到孟聚进来的声音,少女回转过身,露出了淡淡的笑容:“孟将军,您回来了?”
看到来人,孟聚发出一声失望的轻叹——早该想到的,自己在这鬼地方的熟人,除了柳空琴还能有谁呢?
“柳姑娘,找我有事?”
觉察到孟聚话语中的冷淡和疏远,柳空琴一愣。她犹豫了一下,问:“孟将军,你好像不怎么欢迎我?”
孟聚苦笑,他不知道柳空琴是毫无机心还是太迟钝了——对一个刚刚把自己打昏带走、破坏了自己一生幸福的人,他实在拿不出更好的态度来了。
他挥挥手:“柳姑娘,这不是欢迎不欢迎的问题——算了,我们还是不说这个了吧。你找我,有事吗?”
柳空琴黯然地垂下了眼帘。她凝视着桌子上的蜡烛。烛光下,她修长的睫毛轻微地颤抖着。昏黄的烛光下,这纤细的少女有一种超凡脱俗的美,令孟聚不忍催促她。
她若有所思地望着孟聚:“我一直以为,孟将军您这种英雄人物,胸怀应该比小女子想象中更宽广。为那天的事,您还在耿耿于怀?”
孟聚拖了另一张椅子过来,他没好气地一屁股坐下来:“所以,我这种心胸狭窄的人物。肯定不是英雄。柳姑娘。我估计你不是为道歉来的吧?有什么事,你还是直说了吧。夜色晚了,你留我这边太久,对你的清誉怕是有损。”
“这个,小女子倒是无妨的。在今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小女子都要承蒙将军照顾了,倒也不在乎这一时半会的耽搁了。”
“柳姑娘,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呢?”
“将军。你是不是刚刚跟家主达成了结盟誓约?”
“这倒是有的,”孟聚唇边浮起了讽刺的微笑:“我刚刚与你们家主击掌为誓,从此守护相望,互相援助——空琴啊,今后啊,你可要对孟大爷俺尊敬点了,我可是你们家主的‘盟友’了呢!”
柳空琴好脾气地笑笑:“这就是了。因为缺少瞑觉师的加持,将军您的兵马存在致命的缺陷,一旦遭遇强敌,很可能会造成重大的损失——抱歉。这是家主的原话,空琴只是照样复述。
对于您这位盟友,家主是很上心的。他通知我,带几个暝觉师到你军中增援坐镇——当然。这件事家主只是一个提议,当然需要将军您的同意。”
孟聚蹙起了眉头。叶家往自己军中派驻暝觉师派,这种手段让他感到了一种似曾相识的熟悉感,他的第一反应就是想拒绝——啊,且慢!
“柳姑娘,你要随我回北疆去?”
“不单是我。还有我的同伴们——只要镇督您同意,我们会随镇督您一同回去的。”
孟聚小心翼翼地说:“那,我们什么时候启程呢?”
柳空琴奇怪地望孟聚一眼:“将军,这个要看您自己吧?我们既然跟着您,那就是您的属下,但做主的人是您啊!”
“空琴啊,你这话说得太对了!既然这样。这件事我就答应了——柳姑娘,烦劳你通知伙计们,大家今晚就做好准备吧,我们明天一早就启程回北疆去!”
“明天一早,这么急?”
柳空琴微蹙秀眉,孟聚看得心脏砰然直跳,生怕她说出拒绝的话来。好在对方嫣然一笑:“看来将军还真是归心似箭啊。好的,就明早吧。”
孟聚长舒出一口气,虽然叶家款待得很有礼貌,庄园的环境也很漂亮,但待在这里,他浑身感觉不自在,像是在笼子里的鸟一般。眼看天高海阔重获自由了,他的心情顿时大为好转,顺带着对柳空琴也看得顺眼起来了。
“柳姑娘要重返北疆的话,我们自然是热情欢迎的……呵呵,大家都是老朋友嘛。”
柳空琴很认真地望着孟聚,她说:“大都督,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这样笑得好虚伪,一看就知道是假的?”
孟聚的笑容顿时僵在了脸上,他尴尬地东张西望:“这个……柳姑娘,你口渴吗?我给你找杯茶啊——啊,抱歉,我也不知道茶叶放在哪里了,这个,咱们还是喝水吧。”
柳空琴轻叹一声,她的目光在孟聚脸上梭巡着,神情有些惆怅:她很不喜欢现在眼前这个一脸虚伪假笑的大都督,她更喜欢那个站在荒草黄沙上,流淌着泪水对着心爱女子喊“请记得我名字”的年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