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江海,他在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琢磨着江海离开时的表情,孟聚心中实在好奇得很。(未完待续)
第二卷 北疆风云 第二百九十四 说客(上)
江海是个很雷厉风行的人,孟聚深刻地体会到了这点。
中路军主力还停留在冀州的蒲仪县休整呢,江海已经干脆利索地辞去了中路军中军指挥的职务,将手头的兵马和斗铠都移交给了王虎和齐鹏,然后,他领着亲兵队伍,当天就冒着蒙蒙的雨水骑马离开了蒲仪县,直到大军离开蒲仪县之后,孟聚都不知道江海去了哪——孟聚甚至有过猜想,他该不会一气之下怒而出走了吧?
直到一个月后,孟聚已出冀州了,一个满身泥水的信使才赶上了中军,孟聚才重又知道了江海的动向。
原来,这个月里,江海领着亲兵已经在雨季里把冀州的几个县城给走了一遍,从荒山野林间搜找出了数以千计的难民,将他们重新引领到平原上,开始拓荒和定居——中国的老百姓就像野草一样,他们经常被摧残,但要想彻底杀绝他们,这却是很难办到的。
在信中,江海向孟聚汇报,他目前在冀州靠近中山郡的唐村县、木亦县等地已经开始了拓荒,目前已招募到难民五千多人,编组成十四个村落,已给流民划分了耕地,委派了统管的头人,开始了军屯建制。但今年春耕的节气已经错过了,第一季夏收怕是收成不会好,粮食收成怕是只能勉强自给。但江海估计,到第二季时候,军屯区应该能增加到三万流民的编制,能开拓荒田十万亩,那时,军屯应该就能转亏为盈,能为大军提供粮草了。
但在目前,军屯区还需要中路军的大力支持,急需粮食五百石,耕牛两百头,犁具五百副、铁锅一百口、棉被五百铺……
看着那页长长的清单,孟聚能做的只有叹气了:不辞劳苦。以都督之尊沐风栉雨亲临田埂,江海的这个态度,再怎么说都是无可挑剔了。倘若不是自己心存芥蒂,在麾下能有这样一个认真负责的能吏,自己该感到高兴才对。
但现在,江海越是表现得尽忠职守,孟聚就越是感觉心虚。他思虑再三,终于还是在江海的来函上批复了:“同意调拨。函上所列物辎转并州布政使李从速办理。即发。”
签罢,他将这封复函放进了阅完的公文里,招呼帐外的书吏进来:“这都是今天要发的,你们登记好,交给参文处——特别是最后这份,请文先生看完过来下,我想听听他意见。”
书吏应声将那堆公文叠起来抱走了,看着他的背影,孟聚有点发愣。
以前在东平时候,孟聚对地方民政一直不甚上心。他治理地方的办法有点类似后世的承包责任制:地方官府怎么施政,怎么治民。他一概不理,只要在夏秋两季的征收时节,地方官府能把军粮交够上来就行了,至于民政、财政、治安、司法等事务,孟聚一般都留给当地官府自理——并非孟聚不知道这样做的后遗症很大,只是他精力有限,光是忙活军务就累得虚脱。实在顾不上地方上的事了。
但这种放羊式的理政方式,放在东平时代还能勉强凑合——那时地窄人少,政务没多少。孟聚料不料理都差不多。但现在的话,随着各路兵马频频报捷,东平军的地盘越来越大,每天从各地发来的公文都有几十件,建立一个协调各地、统管全局的中枢机构就很有必要了。
为此,孟聚成立了“参军文书处”——这听起来像是主帅身边的文书助手,但拥有的权力却是极大:他们有权查阅机密文书,知悉各处要害军机,各地官府和军将给孟聚发来的公文和请示,也是由他们先审阅并拟处置意见再递孟聚决策,而孟聚对各地东平驻军和地方官府发布的命令,也都要通过这参军文书处审核后发布,认为所决不妥的,文书处甚至可以退还给孟聚重议。
正如孟聚所估计的那样,文先生很快就过来了,手上拿着的正是孟聚江海的那份文书。看到他过来,孟聚松了口气:看来,自己方才的犹豫是对的。文先生肯定是也要自己不要答应江海要求的吧?
文先生坐下,直截进入了主题:“主公,学生刚刚看到了江都督的请示,您的处置……先生觉得,稍可斟酌。”
“哦,先生也觉得不妥吗?既然如此,本座就干脆回绝江都督好了。”
“拒绝?”
文先生诧异地望着孟聚:“学生何曾说过这话?学生这趟前来,就是想劝主公:对冀州的请求,主公您不但要答应,还要加倍给才对。”
孟聚愣住了:“文先生,你说的什么?加倍给?光是江都督所要的,本座筹措起来就很吃力了,何况加倍给付?”
文先生心平气和地说:“主公,再困难也要给。我们是要建立二十万人的军屯区,要每年为军队供应二十万石的军粮,这关系我军未来十年的基业。但学生看江都督来函,他才要那么点东西……简直是杯水车薪,也就能维持几个流民点罢了。就这点投入,是干不了大事的。”
“但江海并没有要求这么多……”
“学生斗胆猜测,江都督知道我军物用贫乏,国事艰难,他该是顾全大局,不愿让主公为难吧;或许他还有些其他顾虑——但不管如何,冀州军屯,关系我军长远发展,是我军的根基所在,这是压倒一切的要务。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我们现在的投入越大,将来的收获就越多,这个道理,不需学生多嘴,主公也是明白的。现在,趁着我军外部并无强敌,我们必须尽快强大自身,冀州军屯就是我军发展壮大的关键所在了。”
孟聚沉吟,文先生说的道理,他其实也是认同的。大投入才有大产出,大投入才能见效快,这是后世早已验证过的真理。现在冀州一片荒芜,若是按原来的办法按部就班,何年何月才能把军屯给办起来?
现在大家都在跟时间赛跑,慕容家忙着剿灭拓跋雄的边军余孽,南唐也在急着恢复征伐西蜀之后的军疲财乏——无论北魏还是南唐,都是根基深沉底蕴厚实的大户,不说别的,光比人才这一项自己就望尘莫及了,自己连个参军文书处的几个幕僚都凑不齐人,如果不能发展得快些,如何玩得过这些财大气粗的富豪?
文先生建议加大对冀州军屯的投入,孟聚是不反对的。但问题是,军屯的负责人是江海啊!自己好不容易才把他从军队中赶出去,现在马上又要给他掌控那么多的资源——早知如此,当初还不如把江海留在身边,另遣一员信得过的能吏去主持军屯就好了,现在也不用那么纠结了。
看着孟聚神色变幻,文先生仿佛看出了他的想法,他说:“江都督精明强干,是主持此事的不二人选。主公倍赐所需,也让江都督看到了主公推行军屯的决心,他定然更加用心此事。以江都督的才干,只要他用心任事,军屯之事就定能成功。届时,冀州的百万耕田,将是主公霸业的基石啊。”
“定然成功吗?世事难料,如果……”
文先生打断道:“主公如此慷慨,要人给人,要物给物,无论江都督还是旁人看着,主公确实已仁尽义至。倘若江都督还是不能按期完成军屯,辜负主公信任的话,到那时,无论主公如何处置,他也是无话可说了。”
孟聚缓缓点头,文先生说得已经很露骨了:自己加倍给付,虽然耗费的物资多了,但也是对江海的巨大压力,他没了退路和借口。到时候,如果军屯成功,那自然不消说,自己将是最大的受益者;如果做得不理想,那自己也可以乘机发落江海,他也没了推脱的理由。
事情要么不做,要做就要做绝了去——文先生肯定没听过这句话,但他腹黑的策划却是暗含其中道理,显得大气利索,光明正大得让人无话可说。
这已经不是“算计”而是堂堂正正的阳谋了。就算江海猜到了孟聚的用意,他也没别的出路,只能拼下一条命去把军屯办成,否则将来被罢黜也是无话可说。
这种堂堂正正又暗藏锋芒的风格,很是投孟聚的胃口,他说:“先生的意思,我明白了,这事就如先生所言吧,冀州所需,一律加倍调拨。希望江都督勿负吾望,早日建功才好。”
~~~~~~~~~~~~~~~~~四月中旬,东平大军的中路军出了冀州境,抵达了济州的楚南府。楚南府是北疆边军的地盘,当地官府已知道东平军南下的消息了。没等东平军抵达,当地的边军旅帅就领着部下从南门逃跑了,丢下知府等一帮文官留在城里不知所措,直到东平军先锋抵达城下才如梦初醒,赶紧出城跪迎王师。
~~~~~~~~~~~~~~~~~~~~~~~~~~~~~
第二卷 北疆风云 第二百九十五 说客(中)
望着楚南府的城池和人烟,孟聚和部下都有泪流满地的冲动:兵马冒雨地在冀州连走十几天,没法生火天天蹲在泥水里吃干粮,大家吃得口里都淡出鸟来了。这下好了,又回到人烟之地,总算能喝上一口热汤了!
在城门处,孟聚接见了归降的地方官员们,他颁布朝廷旨意,宣抚众官。
自然了,官员们都在痛哭流涕地忏悔,他们都是忠于大魏朝廷的,只是先前为叛军所迫,不得已屈身从贼,现在眼见王师复返,于是毅然反正——孟聚很怀疑,大魏朝的官员们是不是受过培训或者事先统一过口径的?不然为什么自己从北到南,这么上千里路走下来,碰到的每个官员说法都一模一样,几乎连词都不改的?
但这种场面见得多了,孟聚也就见怪不怪了。他宣扬了一番朝廷的恩德,说朝廷体谅大家的难处,哪怕是曾经投逆从贼的,只要改过自新的,朝廷将既往不咎。接着,他又以朝廷的名义重新任命楚南知府刘仁以下等四十多名官员留任维持地方,于是众官皆感而涕下,齐呼“大都督恩义,罪臣纵万死难报”这么一通程序走下来,楚南府就算是光复了。东平中路军就此在济州的楚南府驻下休整,不再继续南下——孟聚和他的首席幕僚文先生都觉得,济州该是慕容家容忍的极限了。若是继续再向南走的话,搞不好慕容家就要翻脸了。
从东平南下以后,东平军一路急走紧赶,不是打仗就是行军,风餐露宿,雨淋日晒,这几个月可是把大家累得够呛,中路军从上到下都累得虚脱,士兵们累得瘦骨嶙峋。走路直打晃。兵马入驻楚南府后,众人忙活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地方睡觉,这样昏天暗地地连歇了两天,士卒才算缓过一口气来了,摇摇晃晃地又爬起来了。
进了楚南府后的第三天午后,孟聚还在休息呢,侍卫来报,说是文先生求见。
“文先生又来了?”
孟聚被叫醒。只觉一头雾水:“昨晚我们不是刚见过吗?”
孟聚匆匆起身洗漱,就在侧厅见文先生。
“先生急着找我,可有要事?”
看到孟聚那疲倦的脸色和通红的眼睛,文先生就知道他是午睡中被叫起的了。他深深作揖:“打扰主公休憩了,学生有罪,实在是事关重大,学生也不敢耽搁。”
“呵呵,无妨。公务要紧,先生请说吧。”
“主要是两件事。其一,拓跋皇叔遣使来访主公。使者今天上午刚进了楚南城。因那使者先前与学生是旧识,他先去寻学生叙了旧。因是旧日交情不好推脱。学生便请他吃了一顿饭,刚把他给送走回驿站——此为大事,学生不敢耽搁,这便急忙来向主公禀报,打扰主公休憩了,请主公恕罪。”
“啊?你把我吵醒,就为拓跋雄那边派了个使者来?连我睡醒都等不得了?”
孟聚一愣。心道这固然是大事,却不是急事,也不用急着把自己午觉吵醒吧——他正迟疑间。见到文先生平静的脸,他却是突然明白过来了。
拓跋雄派个使者来,这对自己算不得什么大事,但对文先生来说却是大事。因为他的身份敏感,是边军那边投过来的,瓜田李下,分外避嫌。
万一他来得晚了,有人先在孟聚跟前进谗言,告发他私会边军使者心怀旧主暗通策谋什么的——固然,孟聚为人宽宏,这些捕风捉影的谗言他未必会信,但总归要花费一番口舌来解释。如果孟聚表面不提,只是在心中对他暗藏了看法,那就更麻烦了,连解释的机会都没有。
虽然吵醒主公午睡会招得主公不快,但那只是小节罢了,孟聚顶多生气一阵就完事了。相比之下,若是主公对自己的忠诚产生了怀疑,那才是大隐患啊。
文先生深通人情世故,知道何者轻,何者重,碰上这种事,他丝毫不敢怠慢,刚送走客人就立即来向孟聚报告了。
孟聚笑道:“立场虽然不同,但旧友来访,以礼相待,这也是人之常情,先生未免也太把细了。拓跋皇叔派人来找我吗?派的使者是谁啊?”
“那使者主公却也是认得的,却是豫北元都督阁下。”
“豫北元都督?那是谁啊?”
“元都督曾在东平任职过,曾任东平都督……”
孟聚一拍大腿:“原来是元义康元都督!元公是我的老上司,既然是他来了,先生设宴就该通知我一声的,我也该去给他敬上一杯的。”
孟聚说的不完全是客气话,元义康曾任东平都督,那还是叶迦南时代的事了。孟聚、易小刀、肖恒等人都可以算是他的旧部了。
元义康这人虽然没什么才干魄力,但他为人平和,也不摆都督的臭架子,与人为善,那时候东平诸将对他的感觉都不错。尤其是他靖安大战后在拓跋雄的威胁下庇护了孟聚,这也算是对孟聚的恩情了,孟聚一直都记得的。
“元都督是个好人,只是他那么谨慎的人,怎么站到了拓跋皇叔那边?这倒是奇怪了。”
“这事,学生倒是知道一点的。元都督是个好脾气的人,他出镇豫北,对朝廷和皇叔之争本来是持中立态度的。只是朝廷崛起之时,手段太过酷烈,洛京元氏几乎皆为乱兵所杀,消息传来,元都督也没了选择,他只能站到拓跋皇叔这边了。现在,眼见朝廷兵锋日盛,皇叔山河日下,元都督眼看着也憔悴了不少,人都瘦了下来。”
孟聚叹气道:“元公一辈子深通世故人情,交游广阔,八面圆滑,没想到却在这大节上犯了错,真真让人无话可说。这世道,好人都活不下去的啊!不过皇叔派元都督来找我,那是为了何事呢?”
“这事,中午时候元都督就跟我说过了。拓跋皇叔有意与主公您联手,共抗朝廷——呃,中午时,元都督所以先找学生,也是想学生帮着一起劝主公答应此事。”
孟聚望着文先生,似笑非笑:“元帅为人慷慨,出手一向大方,想来此次请先生帮忙说服我,定不会空口说白话吧?”
文先生神色从容:“惭愧,惭愧,一些墨纸钱,元帅执意要给,学生也就只好却之不恭了。”
说是惭愧,但他神色泰然,神情间不见丝毫不安。
两人对视一眼,都是哈哈大笑。
笑罢,文先生正色道:“如此,主公是打算拒绝元帅了?”
“咦?先生是如何知道的?”
“本来还不知道,但主公这么一笑,学生也就猜到了。”
文先生肃容道:“主公英明睿智,思虑深远,有些事情,主公该是心中有数的。但若是学生不进言的话,那是学生身为臣属的失职,所以还是请恕学生多嘴说几句吧。
学生知道,主公与皇叔昔日有仇怨,但自古凡谋天下大事者,无不摒绝个人私情,以利害为先。当今大魏,主公、朝廷与皇叔三家并立,朝廷势强,而主公与皇叔势弱,主公与皇叔之间,已是唇齿相依、唇亡齿寒。
如今,主公已占据了大魏的三分江山,慕容朝廷不可能容得下如此强势的镇藩权臣。皇叔若倒,朝廷的下一个用兵目标必然就是主公。主公虽有强兵,无奈根基尚浅,面对朝廷排山倒海的兵势,其势必难久支。
现在,形势已非常明显:皇叔坚持得越久,主公您就能争取越多的时间,对主公您就越有利,主公您与皇叔的利益,已是暗暗契合了,如果合作的话,对两家都是有利的——这是学生的进言,或许多余,但还是请主公明鉴。”
在文先生说话的时候,孟聚剑眉微蹙,目光下垂,良久,他说:“先生剖析厉害,顾虑大局,很有道理,我亦赞同——保住拓跋雄不被消灭,确实对我们更有利。”
“那,主公的意思是?”
“但是,与拓跋雄联手,我实在做不到——我也知道,先生说的是对的,但没办法,我就是做不到。”
孟聚平视前方,目光透过了文先生,仿佛投向了虚空中的某处所在,他说得很慢,声音低沉:“要与谋害迦南的凶手联手?这件事,绝无可能。
谋大事者需摒弃私怨——那可惜了,可能孟某天生就不是做大事的人,我最是小心眼,恩怨分明,睚眦必报。宽恕拓跋雄还与他联手,这样的事,不要说谋什么天下大事了,就算杀了我也做不到。
抱歉,文先生,我这个任性的人,让你很失望了吧?”
文先生望着孟聚,看着这个年青的武将。他的神情有些动容,目光闪烁,也不知道在想什么。良久,他叹道:“主公,你说得对,你太任性,意气用事,确实不是适合争霸天下的人。”
孟聚微微颌首,他不做声,目光垂视着眼前的地面。
“但这年头,适合争霸天下的枭雄实在太多了,倒也不缺主公您一个。”
“啊?”
第二卷 北疆风云 第二百九十六 说客(下)
文先生叹口气:“天下成败,也并非‘利害’二字就能说得清楚的。主公若是联皇叔而抗朝廷的话,或许能一时得益,但长远来说,落个反覆的名声,却是霸业的大害——见利忘义、刻薄寡恩,此等小人,岂能令天下英雄仰慕,令四海归心?主公恪守恩义,有所不为,有所必为,这让吾等臣属亦感安心——主公如今不忘叶镇督当年恩义,将来亦会不忘吾等吧?”
孟聚认真地说:“那是自然。先生筹划之功,孟某永记不忘。孟某在此许诺,只要先生不弃孟某驽钝,那今生今世,吾等富贵共享。”
文先生久久注视孟聚,良久,他微微欠身:“能跟随主公,乃学生此生大幸。但愿主公,永能记住今日所言。既然主公无意答应拓跋皇叔的结盟请求,那元都督来访……主公还愿意见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