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霍鹰一副吊眉折寿相,但连孟聚这个新人都知道,这厮昔年也是个狠角色。当年他在江淮陵卫做同知都督,派出杀手连续刺杀南朝李唐的将领,挑拨南朝皇帝与权臣之间的关系,但后来被南朝识破,激怒之下,南朝的天策北府派出大批鹰侯以牙还牙,悬赏万两银子要霍鹰人头。
南唐天策北府的断事官萧何我向皇帝李倪保证:“一个月之内,霍鹰人头落地!”
在接下来的一个月里,徐州城里弥漫着腥风血雨,南唐的鹰侯和赏金杀手们蜂拥而至——拿徐州城老百姓的话来说:“每天晚上屋顶都要被人踩坏几次的!”
一个月过去了,两个月过去了,三个月过去了,徐州百姓的屋顶烂得--都没屋顶了,霍鹰却依然活蹦乱跳。在那几个月里,死在霍鹰和江淮陵卫手上的鹰侯高手和江湖杀手不下四百人,砍下的脑袋多得徐州城头都摆不下了。
最后,南唐觉得,为了北魏的一个中层军官,这个损失也实在太大,划不来了,北府偷偷撤下了悬赏令,北魏的东陵卫难得在气势上赢了对方一次,得意洋洋地在驿报上鼓起腮帮子狂吹了一通,也让皇帝拓跋晃龙颜大悦,好生夸奖东陵卫总都督白无沙,还赏赐了一笔奖金,增拨了一笔经费。东陵卫上下都很开心——唯一不开心的是霍鹰,事情风头一过,他就递调离申请了。
好在白无沙也能体谅部下的苦衷,立即同意将他调到被北疆的东平省当都督——知情人都说,这是找了一个离南唐最远的省份,不然霍鹰真的要完蛋了。
到东平陵卫这几年,不知霍鹰是否吸取了当年的教训或者是为了躲避南朝刺客,行事一直很低调,也很少抛头露面,弄得东平陵卫上下都只知道他的副手叶迦南,不少人甚至还真的以为叶迦南就是东平陵卫的正都督了。
孟聚没想到,自己的情报竟连这位隐居已久的大波士都引出来了,更没想到的是,自己还没冒头就遭到这位传说中的猛人狠狠一击——以霍鹰的身份和资历,他这一击的力度可真是不轻,敲得孟聚眼冒金星。
等下搜到灭绝王还好,搜不到灭绝王的话,自己提供虚假情报,半夜里惊动了整个镇标,麻烦就大大的了——自己最好先收拾好包袱,准备去魔族那边做卧底吧。
自己带来的人被霍鹰这么赤裸裸地找麻烦,而且霍鹰那几句评语“光凭几句风言风语就轻率武断虚报、惊扰巨大,孟浪”——怎样都更象说自己而不是说孟聚,叶迦南脸上也有点挂不住了。
她冷哼一声:“孟聚,可听到霍都督的教诲了?等下,你可要给我争点气啊,冲进去抓住阮振山,也让大伙看看你如何孟浪了!”
东平省陵署的两大巨头针锋相对,火药味甚浓,周围的军官们都不敢插嘴。
两大巨头争锋,火力焦点却在自己身上,孟聚心头叫苦:“卑职自然会尽心竭力,奋勇作战,不辜负二位大人的期待。”
霍鹰昂着头,理都不理孟聚,象是没听到他说话。
叶迦南本来是想把孟聚留在自己身边的,但被霍鹰这么一激,她也头脑发热:“很好!孟聚,你自管放心去冲杀!有我在这里,报功折子上谁也抹不了你的功劳,到时我专折保举你!你先去挑选兵器,等下听命令。”
孟聚垂头丧气地退了下来,刘真在那边等得早已望眼欲穿,见到孟聚回来,他一下跳了过来抓住孟聚:“如何?如何?镇督大人是怎么说的?”
孟聚没好气地望着他:“有好消息也有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个?”没等刘真答话,他已经先说了:“好消息是你做前锋不再孤单了,坏消息是咱们一块做敢死队了!”
“啊!”刘真的表情悲恸欲绝:“难道,叶镇督对我这么有成见?连帮我求情的人都不放过?这真是天大的冤枉啊~”
孟聚苦笑不已,心想:“你算哪根葱啊!人家压根就没记得你。”他也懒得对刘真解释刚才的事了,呆呆地坐在地上。刘真坐他旁边,呻吟般啰嗦着:“老孟啊,我对不起你,拖累了你,”一阵又说:“可怜哪,我才二十五岁啊,美貌无双的青春少年,玉树临风的绝世公子,大好的人生,可怜马上就要英年早逝了……”
(孟聚帮他补充:“你=玉树临风的绝世公子+五十斤肥肉。”)
过了一阵,刘真又嘀嘀咕咕:“太可惜了,今天好不容易弄来一笔小财,足有八十两银子,我若是死了,这笔钱怎么办?老孟,你帮我保管吧,到时我若有什么不测,你帮我把钱交给爹妈,就说孩儿不孝,不能侍奉他们老人家了……”
孟聚伸手要接,但胖子转瞬又改变了主意,把手又缩了回来:“可是万一,老孟你挂了,到时乱糟糟的,你的尸体被那群王八蛋拖走了扔进水井里毁尸灭迹,我上哪找你要银子去?算了算了,我还是自己保管吧……”
孟聚忍无可忍,狠狠一个响头敲在刘真脑门上:“你这个乌鸦臭嘴,收声吧!”
两人都不说话了,眼盯着远方的秦府庄园发呆,晨曦的微光下,庄园黑色的轮廓犹如蹲伏在地上的巨兽,正张开了大口等着他们自投罗网。
五更两刻,有人从黑暗中向他们跑来,低声吆喝着:“先锋敢死队,马上集合!刘真,孟聚,王柱,杨力,罗强,你们快过来!”
刘真和孟聚对视一眼,彼此都看清对方脸上的惨白。孟聚低声说:“刘哥,你说的,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富贵都是拼出来的!你我都不是短命折寿的人!”
刘真牙齿咯咯打战:“呃,对,咯咯,上!”
跟着召集人,刘真和孟聚来到了巷子前的一片空地上,那里已经有人先到了。十来个身形剽悍的壮汉手持各式各样的武器,杀气腾腾地聚在那里。
队伍里有个大胡子壮汉冲刘真和孟聚喊话:“怎么这么磨蹭,快过来!”
孟聚一看,喊话的大胡子居然是认识的,就是昨晚见过的那位叶迦南的亲兵王柱。见到个熟人,刘真和孟聚都很欢喜,连忙冲过来:“王兄弟,王兄弟!”
王柱回头,认得孟聚:“是孟大人……还有这个胖子。你们也是当前锋的?”
“是的。”
“这种活一般都是我们卫卒干的,两位大人都是朝廷命官,怎么也要干这个?”
刘真和孟聚苦笑无言,孟聚反问:“王兄弟,你是叶镇督的亲信,怎么也要被逼着干这个?”
“谁说逼我的?我是自己申请的。”
“啊?”
“你们不知道?干一次敢死队起码能拿二十两银子,足够我们干两年的了。”王柱满意地说:“何况这次的活又不危险,查抄一个富户庄园罢了,比起以前在北疆前线当敢死队要迎着魔族骑兵的马阵对冲,这种活够轻松了,说不定还能捞点外快——好多人抢着要干呢!”
看来这次省陵署也很注意保密,连参加行动的士兵都不知道真正的目标。孟聚正想提醒王柱,刘真猛拉他的衣角,抢过话头:“那是,那是。这种行动,没啥大不了的。”
“就是嘛。孟大人,还有这位……这位胖子大人,等下进去可要眼明手快,值钱的东西赶紧揣进口袋里——不然等下大队人马进来了,那就什么都洗得干干净净了。经了抄点员的手,那就不好做手脚了。”
“是是,谢谢王兄弟指点。”
王柱过去和旁边的人闲聊了,孟聚才悄悄问刘真:“你干嘛拉着我?”
“老孟,你都跟他们说了,到时谁敢冲前面?多些人帮挡一阵,我们跑路也有时间啊。”
孟聚一愣,随即无奈地苦笑。连这种事都算计到了,刘真心思也太阴了点——不过也没办法,为活命,谁不是绞尽脑汁?
他看看周围,敢死队人数不多,只有十几个,除了自己和刘真以外,个个都是腰粗膀圆的壮汉。他们的武器也是五花八门,有大刀,有长剑,有大锤子,有流星锤,甚至孟聚还见到有一个壮汉扛着狼牙棒的。
大家的穿着也各不相同,有人穿着军中配的轻甲,有着穿着全套的软甲,有人穿着普通军服,那个抗狼牙棒的壮汉甚至将上身军装扯了下来,露出了雄伟的肩膀,他的胳膊比孟聚的大腿还粗,肌肉团团隆起,象是力气满溢得身体都装不下了。
大伙神态都很轻松,很多人都是认识的,互相打着招呼聊天:“哈,你小子又来骗钱了!”、“老王,好久不见了。”、“听说这次的赏金有三十两银子呢!”
壮汉们耍弄着手中的兵器,沉重的武器在他们手上轻松得象小火柴似的,耍出各种花式来,互相炫耀比试,互相逗笑着取乐——不象是准备去厮杀的军队,倒象是一群准备去旅游的人。
看到队友们强悍过人,个个都好像很能打的样子,孟聚重新对存活有了信心:“这么多好手在,即使碰到灭绝王也能顶上一阵吧?”
第一卷 靖安故事 第十三节 开始行动
他正胡思乱想,却听到队伍外头有个女声在叫:“孟聚!”、“王柱!”,孟聚闻声望去,柳空琴就在街口,正冲他招手。
他和王柱走过去:“柳姑娘?”
柳空琴玉容平静:“镇督大人有些话要交代你们两个。王大哥,等下进去,你要关照孟大人。孟大人和你们这些武夫不一样,他是读书人,身骨弱。王大哥你经验足,要护着他。”
王柱望了孟聚一眼,拱手道:“既然是镇督大人的命令,我自然从命。请柳姑娘回禀镇督大人放心,我会保护好孟大人。”
叶迦南居然还惦记得自己?
想到那个人小鬼大的女孩子,孟聚心头泛起一阵温暖的感觉,暖暖的,很舒服。他也拱手:“谢镇督大人关心。也谢谢柳姑娘您辛苦传话了。”
柳空琴对王柱说:“王大哥,您先回队伍里。”
等王柱离开了,她才对孟聚说:“立不立功不要紧,活着出来才是真的。王柱厮杀是把好手,进去以后,你不要离他太远,听他指挥,不要乱跑。情况不妙就赶紧走人,不要逞英雄。”
孟聚心头闪过一丝疑惑:“柳姑娘,这个……也是镇督大人的意思?”
柳空琴眼波流转,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她从身后的包裹里取出一个巴掌大的手弩,交到给孟聚:“这是小手弩,能连发两枚箭矢,孟大人你该知道怎么用。这是镇督大人护身的东西,特意借给你用的,完了你要自己还给镇督大人,不要弄丢了。”
柳空琴对孟聚微微鞠躬:“孟大人,一切小心,平安归来。”
孟聚以鞠躬回礼,当他直起身时,柳空琴已飘然离去了,窈窕的身影在蒙蒙的晨光中渐渐消失。望着她,他心中泛起一种说不出的味道。
天色又亮了一点,进攻的时刻即将来临,队伍集合点名,带队的是一个留着短寸发脸上有一道刀疤的军官,他没佩徽章,也不知道是什么身份,目光阴沉而凌厉。
他给众人训话,声音很有穿透力,给人一种刺疼耳膜的感觉:“我们等下越墙进去。可能会有秦府的家丁护院来阻拦,上头已经下令了,凡是敢阻挠的,一律杀。
进大院以后,留两个人从里面打开大门,让大队进来,其他人直冲内院。如果见到一个红头发的汉子,千万不要放过了,活抓他就有三百两银子的赏金,协助的也有一百两银子。”
“喔!”队伍里响起了一片惊叹声和吞咽口水的声音,肌肉男们被刺激得跃跃欲试,杀气陡升。孟聚和刘真却是脸色发白:省陵署又不是银子太多烧坏脑子了,这么高额的悬赏,叶迦南霍鹰他们肯定是觉得不会有多少人能活下来领银子的,所以才敢放心许诺。孟聚好不容易鼓起的信心一下子又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赏金丰厚,军纪同样严明!敢死队的老规矩:全体队员互相监督,临阵退缩,杀!畏缩不前,杀!逃兵,杀!不听指挥,杀!都明白了吗?”
“明白了!”
“大家做准备,绑紧鞋带,整理身上松动的地方,检查兵器——好了吗?”
回应他的是一阵低沉地吼声:“好了!”
“好,出发!”
秦家的庄园就在小巷的尽头,黎明的晨曦中,黑色的大门关得密密实实。
敢死队原计划是翻越门边的围墙,不过这墙——平常的围墙顶多也就三米,可眼前的这面墙足足有五六米。墙身又高又厚,差不多可当城墙用了。
敢死队员们骂个不停:“靖安府衙门干什么吃的,这么违制的事都不管!让人盖起了这么高的墙——这他妈的差不多一座小城了!”
“秦家那群王八蛋,准是早就想造反了!不然他们盖这么密实的乌龟壳干什么!”
大家围着墙转悠了好久,才在门西边百米外找到一段低矮的墙壁。那些老敢死队员很有经验,熟练地将两把长梯撑在墙头,带队的刀疤脸军官低声催促着:“上,上!狗娘的,别停,给我爬上去!”
众人纷纷攀梯而上,忙乱中,孟聚也不知刘真去了哪里,他跟在一个拿长剑的汉子身后爬上了梯子,一步一步向上攀爬。感觉梯子晃晃荡荡的,咯吱作响,象快要散架了,吓得孟聚一个劲地只管爬,脑袋都顶住上面人的靴子了,对方不得不叫他:“下面的,别急!”
孟聚爬上墙头,探头望去,这里是秦家的前院。这是个花园式的前院,院子里栽满了花草和高大的林木,庭院水榭在林间若隐若现,淡淡的白雾在树林里漂浮着,树木葱葱,幽深雅致。天色还早,打扫的人还没起来,院子什么人也没有,静悄悄的。
其他敢死队员纷纷把飞爪定在墙头,手抓着绳子顺着墙身滑下去了,敏捷得象猴子一般。孟聚学着他们的样子,抓住绳子也往下滑,身子嗖地滑下去了。半空中,他的手掌却陡然一阵刺痛,他不由得松手,整个身体重重地摔了下来,一屁股坐地上。他也顾不得屁股了,先看手掌,仔细一看,却已经被绳子刮去了一块皮,鲜血正从伤口里不住地渗出来。
好在没人笑话他,先下来那个拿长剑的汉子还将他扶起来,低声问:“没事吧?”
孟聚起身活动,除了屁股摔得生疼和手掌外,其他地方都不觉得异样。他道谢:“谢谢,没事。真是出丑了。”
“让我看看你的手——都出血了,你别动。”拿剑汉子飞快地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瓶子,往孟聚受伤的手掌上洒了点金疮药粉,然后拿块布帮孟聚做了个简单包扎,他的动作利索又迅速,一转眼工夫就包扎好了。
“伤口得包上,不然等下你拿兵器厮杀时会疼得受不了——这帮人干这个,都是练过的,看他们的手掌,茧子都半寸厚,不要说抓根绳子,就是抓火炭他们都没事。兄弟是第一次做敢死队?这碗饭不好吃啊!”
这个拿长剑的汉子有一张憨厚的脸,眼睛很亮。他的年纪已经不轻了,脸上的皱纹里布满了风霜,一双大手稳定有力,象是个很有经验的老兵。
孟聚心头泛起了感激之情:“谢谢兄弟。请问尊姓大名?”
“我叫吕六楼,省陵署镇标的兵长。你呢?”
“我叫孟聚,靖安陵署的侯督察。”
两人才刚刚互通姓名,就这工夫,队员们都翻墙进来了,那个刀疤脸军官吼道:“快快快,磨蹭什么!去大门那边!”
队员们紧握着武器,冲向大门那边。翻墙的地点离大门并不远,转过了一片树林,黑色的大门赫然在目,大伙儿加快脚步,猛冲向前。
被脚步声嘈杂惊动了,两个衣冠不整的家丁从门房里跑出来,看到十几个手持武器的汉子突然从树林里冲出来,他们吃惊得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站在前面的家丁喊道:“你们是干什么~”
刀疤脸军官低喝:“杀!”他首先拿着军刀斜冲过去,错身时突然拔刀,刀光一闪,那个喊话的家丁脑袋已经飞在了半空,表情依然还是一副不敢置信的神情,嘴巴一张一合着,好象还在喊着什么。
另一个家丁连衣裳都没穿好,突然见到这么恐怖的一幕,他骇然张嘴,惊叫声还没发出呢,那魁梧的赤膊壮汉猛冲,狼牙棒向前一递,恰好击中了家丁的嘴巴,将他没出口的惨叫连同舌头、牙齿、下颚一起砸了个粉碎。“啪”的一声裂响,脑浆和血肉飞溅,这家丁整个人被打飞了出去,脑袋已经不见一半,脖子上方只剩红白相间的一滩血肉。
接着,两个队员冲入值夜的门房里面,只听得两声急速的闷哼声,他们又出来了,若无其事地说:“里面还有两个,都还没睡醒呢——收拾了。”
孟聚当了两年陵卫武官,不是没见过死人,但象现在这样,转眼功夫四条人命就在面前消失了,尤其被砸得那颗被砸得支离破碎的头颅,黄白相间的脑浆到处流淌,地面和墙壁被溅得星星点点,浓重的血腥味扑鼻而来——这一幕,给了孟聚极大的震撼。
看到那脑浆和头骨的碎片,孟聚恶心得不得了,肚子里一阵翻山倒海,差点把昨晚吃的全吐了出来——好在没真有吐出来,不然真是没脸见人了。
陵卫敢死队的凶残,当真是名不虚传。
孟聚脸色苍白地对刀疤脸军官说:“长官,卑职有话想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