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木鹤敲响了小屋的门,等了一下,他推门进去,孟聚跟在他身后也进去了,进屋就能感到一阵热浪迎面扑来。
小木屋在外边看来甚是粗糙,但里面看着却很舒适,墙角烧着壁炉,地上铺着厚厚的毛毯,墙上挂着几把样式质朴的刀剑,文案上摆着一堆公文,整个房间洋溢着一股暖烘烘的气氛,在这寒冷的冬日里,让人感觉十分舒服。
东陵卫总镇白无沙盘膝坐在文案后批阅着公文,听到有人进来,他抬头望过来,一双眼睛灼灼发亮,嘴角含笑。
南木鹤恭敬地说:“总镇,孟督察过来了。”
孟聚单膝跪倒行参见大礼:“卑职东平行省靖安署副总管孟聚参见总镇大人!”
“孟督察,起来,起来吧!”
虽然在外边人传说中,白无沙是个三头六臂的凶煞,但在孟聚面前,这位东陵卫总镇却显得十分亲切,他起身走过来扶起了孟聚,微笑着:“天下陵卫一家,孟督察,你们在边塞为国戍边辛苦了,回洛就到了总署,那就是回家了,无需多礼。”
“天下在把自己人关进黑牢的家吗?”
孟聚心里嘀咕着,却是不敢表露,口中连连谦逊。
按规矩来说,在总镇面前,一个六品小督察室根本没有座位的,但白无沙很客气,说边塞的弟兄们回了家,就不用讲那么多规矩了,大家不谈上下尊卑,只论宾主就好,硬是让孟聚坐好了。
白无沙穿着一身青衣便袍,风神俊逸,他坐在文案后望着孟聚,眼神很温和:“孟督察回来洛京,我们总署不但没能热情接待,反而犯了一个大错,让你受了委屈,这件事,虽然说是情报有误,但我这个总镇判断也有很大的责任。
孟督察,你也是刑案官出身,也知道办案时弄错对象,这种错误是常有的,大家都是同行,应该都能理解,希望你不在太介意了。”
孟聚微微低头:“卑职不敢,总镇大人明察秋毫,查明真相还卑职清白,卑职已是十分感激,并无怨言。”
白无沙和南木鹤对视一眼,两人都听出了,孟聚这番话中其实还是在有怨气的,他苦笑着摇头,突然话锋一转,问:“叶镇督逝世以后,东平那边的局势如何?”
孟聚想了一下,谨慎地答道:“卑职在靖安署任职,不是很了解全局,但觉得,我们东陵卫在东平行省那边的局势,不是很好。”
“如何不好?”
“边军的势力太强,已是一手遮天,尤其是叶镇督遇害以后,陵卫系统没能果断采取报复行动,一直无所作为,这导致了省署甚至各地分署的人心涣散,连一省镇督被害都能含糊了事,陵卫军官和士兵们岂不心寒?再加上省署的镇标和黑室两支直属武力部队在靖安战役中伤亡惨重,省陵署如今不得不全面收缩,已无法再对边军实行有效制衡。”
孟聚的话里隐隐指责总署没能为叶迦南的事出头,南木鹤听得蹙眉,他提醒道:“孟督察,叶镇督的仇,已经是报了吧?虽然申屠绝逃走没能抓到,但他的一批爪牙不是被清除了吗?”
孟聚望了他一眼,淡淡说:“是被清除了没错,但那是叶家在为他们的女儿复仇,不是东陵卫为我们的镇督复仇。”
南木鹤正要再说,但白无沙已劝住了他:“南木,你让孟督察说完——孟督察,你继续说。”
“是,卑职觉得,叶镇督的遇害,这是我们东陵卫与拓跋雄交锋的焦点,因为这件事,我们东陵卫占了大义,道理人情全在我们这边。不单东平省署,下辖的靖安等十几个陵署都在观望着这事的处理结果,甚至整个北疆的各个陵署、黑白两道的各方势力都在观望此事。
我不知道总署有些什么韬略和考虑,但在这件事上,总署倘若不能有所作为的话,那北疆东陵卫的威望将茫然无存,今后在北疆,我们东陵卫也不要再想做什么了,干脆把各地陵署撤掉算了,省得白浪费钱财又惹人耻笑。”
去北疆担任陵卫以后,孟聚就一起在受着边军的窝囊气,一肚子气已经憋了太久,现在,他反正是要走了,也没必要再客气,直接就把气给发泄出来——
总署不为我们底层陵卫撑腰出头,那我们干嘛要为总署卖力。
白无沙也没生气,他淡淡地微笑着:“孟督察,照你的意思,倘若我们东陵卫要在北疆重振声威,该如何着手呢?”
“这个,该是各省镇督该考虑的事,卑职只是一个小督察,好像还轮不到我来逾越吧?”
“无妨,大家姑且说说,就当是聊天吧。”
白无沙说随便聊,孟聚也只管大胆直说:“第一步,必须立即重建省陵署的直属部队,包括镇标和黑室两大战力,没有武力,说什么都放屁!
在内地,我们东陵卫还可以依仗朝廷的权威,但在北疆那边,单靠朝廷王法是吓不住人的,边疆军民剽悍,手中没刀,谁也不睬你;而且,拓跋六镇拥兵自重,一手遮天,已有逐渐军阀化的趋向,各镇军民只知道六镇大将军,不知有朝廷,以前叶镇督在的时候,拓跋六镇多少还有点顾忌,但如今叶镇督已去,北疆各省镇督中再无声望与实力堪与其匹敌的人物。
对朝廷的律令,他已再无顾忌了,能遏制他的,也唯有武力而已。”
“孟督察,你觉得,东平陵署的直属武力该扩充到多少合适呢?”
“卑职觉得,起码要两个斗铠旅以上,或者直接干脆就一个斗铠师五百具斗铠!这样的武力,才能稳住北疆的局势,让拓跋雄有所顾忌。”
白无沙和南木鹤对视一眼,都是摇头苦笑。
南木鹤说:“孟督察,倘若我们给东平陵署五百具斗铠,那你们的实力不是比东平当地的边军都要强了?那时到底是谁监督谁啊?而且开了这个口子,给了东平陵署五百具斗铠,武川、赤城、怀朔等各镇也要求给按同样的标准给他们配备武力,总署就是卖裤子也没办法!”
孟聚神色不动:“南木大人,您是文官,考虑的是朝廷和各镇的反应,但卑职是武夫,考虑的是打仗,卑职认为,总署给东平配五百具斗铠,效果远比把它们分散配给六镇的好,分散了,每省陵署只能分到百来具斗铠,除打山贼以外,他们什么事也干不了。
但倘若这五百具斗铠组成一个师配给东平陵署,那效果就截然不同了!这支兵马虽然东平陵署指挥,但它的作用并不局限于东平一省,它可以成为东陵卫在北疆的机动部队,担当各省陵署的武力后盾,支援各省陵卫,足以威慑整个北疆的不轨之处。
他日倘若北疆有事——白总镇,南木大人,卑职说句狂妄的吧,倘若有日拓跋雄起兵清君侧,各省陵署,谁堪与其一战?既然如此,还不如把兵力集中在东平,到时还能奋力一博,即便不敌,起码也能坚守东平,拖住叛军的主力,让朝适有时间从容调集兵马北上增援平叛。”
白无沙和南木鹤都是悚然动容,孟聚说要集中兵力,这倒也是兵家常理,不算什么,但这个小督察胆量大、眼界广,以一个地方陵团副总管的身份,竟对北疆六镇的大势有着清晰的认识,而且言之有理,这不能不令白无沙吃惊。
要知道,能对局势看得如此透彻和这么有条有理地分析,即使是中枢的很多镇督也未必能办得到——不但英勇善战,而且头脑清晰,明断形势,这实在是千金难求的将才!
白无沙凝视着孟聚:“孟督察你的意思,拓跋雄将来会叛变?”
“拓跋雄是朝廷超品大员,他的忠逆与否,这不是卑职一个小小六品官有资格揣测的,但对我们陵卫来说,拓跋六镇忠贞与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倘若他是真的反了,我们东陵卫有没有对付他的手段!“
白无沙轻拍一下桌子,赞道:“这句话说得好!拓跋雄反不反无所谓,关键是我们能不能制住他——孟聚,我打算任命你为东平同知镇督,你意下如何?”
这个任命是早在孟聚的意料之中的,他下要婉拒,南木鹤却是抢先开口了:“孟聚,白总镇真的是十分器重你,其实,按本意,他是想直接任你为东平镇督的,只是你是华族平民出身,一下子就从督察跳到了镇守督察,这也实在过于惊世骇众了,只怕外边的议论多了,反而对你不好,还是在同知镇督的位置上过渡一下,更为稳妥。
虽然是同知镇督,但东平没有镇督,你以副职身份统管东平陵卫,实权其实与镇督并无两样——为了让你能大展拳脚,白总镇可是煞费苦心,你要好好体谅这一片心意啊。
大魏朝那么多镇督、同知镇督中,象你这么年轻还是华族的,那真是没有过先例!将来,只要你好好干,东平镇督的位置迟早是你的,这样的大好前程——”
这时,只听“啪”一声脆响。“唉呀”一声惨叫,像被谁突然推了一把,南木鹤连人带椅子向后翻倒,重重地摔在地上。
孟聚开始还以为南木鹤的椅子坏掉了,他站起身想扶起他,但白无沙的动作却更快,他猛然飞身扑起,以罕见的迅猛一下子将孟聚撞倒在地,没等孟聚反应,白无沙已拉着他滚回了文案后,他双手一掀,不顾文案上厚重的公文,将厚厚的文案竖起挡在身前,动作凶猛又果断,与他平素表现出的病恹恹神态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不要站起来!”
白无沙低声叮嘱着,他望向窗户,眉头紧锁。
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孟聚的瞳孔却是陡然紧缩:不知什么时候起,窗格纸突然裂了一个洞,呼呼的冷风从灌了进来,发出了尖锐的呼啸声。
这时,孟聚才陡然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就在刚才,有人用弩弓行刺白无沙!
第二卷 北疆风云 第一百四十三节 护卫
白无沙躲在文案后,低声问:“南木,怎么样?伤在哪?”
窗外传来了北风呼呼的啸声,木屋里响着南木鹤痛楚的呻吟声。呻吟声中,南木鹤断断续续地答道:“我……被射中肩胛了……被定在了椅子上……箭头拔不出来……大人,你不要过来,我死不了……你要小心……啊……”
他的话声越来越弱,最后竟是疼得昏了过去,一股刺鼻的血腥味弥漫在屋子里,血泊在南木鹤身下的地毯上慢慢地扩大着,浸透了那黑色的皮毛。
白无沙眉头紧蹙,他时而盯着窗户,时而又盯着木屋的房门,神色十分严峻。
孟聚低声说:“大人,我探查一下外边情形。”
白无沙望了他一眼,眼神幽幽的:“小心,敌人有弩弓,不要勉强,不要在窗户射得着的地方停留。”
“是,知道了。”
孟聚俯着身子,飞快地跑到了门边,将身子缩在窗户够不着的死角处,他从木门的缝隙里望了出去,不由打了个寒战:在木屋门前处的松林间,星罗密布地散着七八个蒙面的汉子,他们围住了木屋,刀剑闪烁着森森的寒光。
这群人到底是什么来历?南唐的鹰候,还是民间的叛党?或者是北魏朝廷或者皇室内部的政争者?
孟聚细细观摩,但对方是穿着不同的便服,从衣服上看不出他们的来历,倒是他们手中的兵器,孟聚认出那是军中的制式刀剑——不过这也没用,大魏朝朝纲混乱,军机不振,连斗铠这种恐怖兵器都能出售给叛军,军中流失的刀剑那更是多得数不胜数,根本无从盘查。
他飞快地又跑回了白无沙身边,低声说:“前面有七八个人,蒙着面,那刀剑,没见弩弓。”
白无沙眼角微微一跳,敌人有备而来,肯定是四下包围了屋子,前门出有七八个人,那整个包围圈肯定超过二十来人,他问:“是军人吗?”
“刺客们蒙着面穿便服,看气质,不像军人,倒像江湖人士——大人,增援什么时候会到?”
增援……白无沙苦笑,他望一眼手边的烟火,神情一黯,自己在这里居住的消息是高度机密,平时是不会有人来的,倘若碰到紧急情况,自己只要燃放随身携带的烟火信号,很快就会有警卫部队前来增援——但前提是,这烟火能放得出去!
敌人携带了弩弓,只要自己敢在窗口逗留,肯定会遭射击的。
而且,危险并不仅仅来自外部——白无沙又望了一眼孟聚,他说:“增援恐怕得过一阵才能到,恐怕只得靠我俩坚持一阵了,孟督察,对上外面的刺客,你估计能对付几个?”
接触到白无沙的眼神,孟聚心下莫名其妙地一寒,却是不知为何原因,他含糊道:“这个,实在说不好,倘若敌人不动用弩弓的话,卑职说不定还能尽力一试,但若是敌人用弩弓,卑职怕是……”
说到一半,他突然明白了白无沙眼神中的古怪味道:敌人早不来迟不来,偏偏在这时候来了,莫不成是孟聚带来的敌人?
顿时,孟聚背后冷汗直冒:完蛋了,自己真是太倒霉了,怎么这种事都碰得到!即使自己能在刺杀中侥幸活下来,回去肯定也要挨脱一层皮的!
白无沙若能活着出去,他肯定会猜疑到自己头上;
白无沙若被刺杀了,自己作为在场幸存的东陵位军官,那也有保护不力甚至暗通敌人的嫌疑,再加上上次的事——孟聚已经预感了,黑牢的森森大门在向自己遥遥招手。
突然,一个念头闯入孟聚脑海:要不,与这帮人联手,做掉了白无沙,带着这个大功回南唐,那北府不要给自己提个十级八级的官?
但立即,他把这个念头打消了:那样死得更快!
刺客们来势汹汹,已占据绝对上风,他们肯定不介意在杀白无沙的时候顺手做掉一名东陵位小军官灭口——可能自己都来不及表明身份,对方的刀剑就砍过来了!
要想活命,只有站白无沙这边!
看着孟聚脸色阴晴不定,白无沙微微眯眼,他意味深长地问:“孟督查,你在想什么呢?”
孟聚打个寒战,他坚决地说:“白总镇,你可有官袍?”
“官袍,干什么?”
“外边便是树林,卑职穿上你的官袍,冲进树林里引他们来追,这样您就可以趁机冲出去,脱险了!”
白无沙脸色微微一松,不管孟聚的这个主意是否行得通,但这起码表明了对方护卫自己的坚决态度,他摇摇头:“我平时不穿官袍的。”
他从旁边的墙上拿下了一把刀一把剑,问孟聚:“你惯用哪个?”
“卑职习惯用刀。”
白无沙将刀子递了过来,孟聚接过来,感觉分量有点沉,但还勉强凑手。
“孟督察,你这个办法还是冒险了些,我这里有烟火弹,只要你能拖住敌人片刻,我就能发出紧急求援信号,只要放出了信号,我们就躲回屋子里坚守,直到增援到来——你觉得,这样如何?”
说着,白无沙已拿出了烟火,他眼睛发亮,充满期待地望着孟聚。
此时,孟聚已是无法推辞,他咬着牙说:“好,卑职谨尊总镇吩咐!总镇,卑职先从正门冲出去,会尽量吸引他们的注意力,这时,您就赶紧放信号吧!”
“砰……砰……砰……砰……”
话音末落,前门传来了响亮撞门声,有人在外面很用力地踢,撞着门。
听到那沉重的撞门声,孟聚不惊反喜:要这样毫无遮掩地冲出去,他还顾忌着敌人的弩弓,但对方竟想冲进来,那就好办了,孟聚对近身厮杀功夫还是很有信心的,连魔族的千军万马都闯杀过来了,难道自己还怕几个小刺客不成?
“砰……砰……砰……砰……”
撞门声越来越凶,越来越响,孟聚屏气屏吸地躲在门边,突然抽掉了门栓,只听“砰”的一声响,一个蒙面汉子撞开了门,踉踉跄跄地冲了进来——他全力撞门,却不料木门突然打开,这刺客顿时情知不妙,但却已收不住势,直冲入屋。
孟聚躲在门边,一刀凶猛砍下,已戳进了对方后脊,那汉子一声惨叫,当场瘫倒在地。
暗算了第一个刺客,孟聚立即如箭一般窜出了门,恰好与门外的五个蒙面刺客面面相觑,没想到对方竟敢主动冲出屋子,几个蒙面刺客都很震惊,一时竟愣住了。
生死之间,岂容错愕,孟聚闪电般出手,横刀犹如一道黑色的霹雳徒然划过,鲜血飞溅,两名刺客同时惨叫一声,捂着脖子踉踉跄跄退后几步扑到,兵器脱手。
但这时,其他的刺客已换过神来了,三个刺客同时出手,三把长剑凶狠地刺向孟聚的面目,胸口和下腹等要害位置,剑势凌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