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舟前行,忘川之夜,雨水洒落河中发出连绵不绝的声响,落入船内,敲击着船木,似在诉说着前尘,倾诉着来生。
前一世的师门兄弟,这一生的同舟忘川,苏铭看着远处,脸上的微笑渐渐化作了内心的轻叹,直至到了彼岸,直至那大汉沉默中站起了身,迈出了船头。
“我等的人,是我的小师弟,劳烦船家你若看到他,告诉他……他……一定要来!”大汉没有回头,迈着大步,向着远处走去了。
苏铭望着大汉的身影,许久许久,轻轻的点了点头。
“我会的。”他转过身,在那孤舟上,回到了他应该等待的地方,继续等待下一个人。
这个季节的雨夜,似离去的缓慢了一些,哪怕是几个月后也已久下着雨,无论是白天还是黑夜,仿佛有人在天上流着泪水,那泪水洒落人间,就成为了雨。
尤其是夜里,当风吹来时,雨滴落在大地不同的地方,或是泥土,或是树叶,或是船木,或是河水,或是苏铭所在的屋檐,这不同的声音在同一时间传来,组成了一种若你不仔细听就会容易忽略的天籁。
苏铭坐在屋檐下,融入黑暗里,听着雨,静着心,看着远方,默默的度过雨天的寒,直至午夜深处,一盏烛火点燃,被苏铭放在了屋檐下,小心的放上了罩子,使得那吹来的风无法将其熄灭,使得这灯火,成为了这黑夜里唯一的光明,使得夜里会来的人,不会看不到这里,不会迷失了方向。
望着烛火,苏铭不去思索自己的曾经,不去想自己的修为,不去在意那浩劫的降临与三荒之事,他唯一在意的,就是这两甲子的岁月里,他要做一个,载着友人,载着爱人,去往彼岸的渡舟人。
不知什么时候起,一身蓑衣盖住了苏铭的心,一件笠立遮住了他的魂,他低着头,在那斗笠下,凝望灯罩内的烛火,看到了烛火内的世界,看到了那个世界里,他熟悉的人们的喜怒哀乐。
直至一个黎明将至的夜里,他的身边,来了一个鬼。
一个全身隐藏在黑暗中,站在苏铭的对面,一起看着灯罩内烛火的鬼,他看着烛火,双目内带着说不出的复杂,渐渐抬起了头,看向了苏铭。
“你瞒过了其他人,可瞒不过我……既然这是你的决定,我只希望……能在那里有一天,还可以看到我的小师弟。
今生你是船家,走吧,带我过河。”那鬼笑了,只是这笑容很苦,很涩。
苏铭抬起头,望着眼前的鬼,望着他的二师兄,默默的起身,默默地摆着桨,直至到了彼岸。
“我没有船钱。”鬼,站在船头,缓缓开口。
“前生已给。”苏铭摇了摇头,目送他的二师兄,二师兄在听到了他的这句话后,似乎笑了,这是那笑容里的不舍,于回头二人隔着忘川,隔着孤舟时,也依旧清晰。
“这本不是你的责任。”
“这是我的原意。”
船远去,忘川忘川,隔着前世今生,隔着过去与现在,或许隔着一个永远难相见……分不清是他送着他,还是他送着他……
这个他,是谁,苏铭懂,二师兄懂,或许外人也懂。
渡走了沧兰,送走了大师兄,看着二师兄远去,苏铭在那目光中,再次的回到了这两甲子岁月里属于他的地方,那在岁月里不再腐朽的木屋旁,只是……木屋可以不腐朽,可苏铭的面孔,却不再是青年,而是化作了中年。
中年的他,脸上有了胡茬,整个人带着一抹淡淡的沧桑,只是大部分的面孔都盖在了斗笠下,阳光照耀不到,目光也自然无法清晰看到,或许唯有面前的烛火,才可以看清这张轻叹的脸。
雨天,似乎也快要过去,在这又一个雨夜里,苏铭望着烛火,转头是,看到了在这木屋旁,不知何年何月,开出了一朵白色的小花。
那花朵很美,只是在雨中瑟瑟,仿佛发抖,但却依旧执着的盛开,那是一朵萱花。
雨中的萱,美丽中带着坚强,如一个女子。
它静静的盛开,没有浓郁的香气,没有雍容的华贵,很简单,很寻常,可在这雨夜里,在苏铭的目中,它是唯一。
看着那雨中的萱花,苏铭走了过去,手中多出了一把纸伞,为那朵白色的萱花盖住了雨,那伞不大,可却能将所有的风雨都遮盖,仿佛给予的温暖让那白色的小花感受,花朵盛开的样子,如一个苏铭脑海中的女子在向他微笑。
那笑容很美,看着看着,苏铭的脸上也露出了微笑,就那样默默的望着这朵花,仿佛可以去望一生。
雨季,终究还是过去了,秋风的季节里,苏铭将这朵小白花装入到了花盆里,放在了自己的面前,用身体的温度去呵护,成了陪伴他看着秋风的伴侣。
远远一看,似乎在苏铭的身边,有一个女子坐在那里,与苏铭并排,一起看着日出,一起等着日落,一起看着明月,又一起数着星辰。
随风飘散的树叶洒落,有那么一片落在了苏铭的面前,落在了他抬起的掌心内,这树叶带着秋色,清晰的脉络似乎隐藏着某个人的一生,可以让人去数一数,这脉络的痕迹。
而秋天最美的,不是那风中的秋叶起舞,而是夕阳,带着红色的夕阳于天空上慢慢落下,余晖洒落大地,将苏铭的影子渐渐拉的越来越长,可若仔细去看却是发现,那越来越长的影子,正慢慢的变淡,一直到夕阳黄昏后,这影子将消失,你分不清它是融入了大地,还是融进了黑夜,一如分不清岁月何时结束,分不清在那个遥远的世界里,自己与他们……是否真的还有相见的一天。
如这秋天给人的悲伤,此刻望着掌心的秋叶,苏铭的叹息仿佛要把后半生的思念全部在这两甲子里传出。
黄昏将逝,苏铭的影子融入到了忘川河内时,他看不到自己身后的影子,也看不到那影子旁,实际上也出现了那女子的倒影。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画面很美,秋叶的飘落,有一些落入忘川河中,荡起了涟漪,使得苏铭的影子有些波动,使得那女子的影子,似乎要融化,让这画面仿佛不再平静。
低头时,白色的小花出现了凋零的征兆,只是似乎为了多陪自己一些时间,所以坚持着存在着。
抬头时,黄昏里,一个穿着红色衣裙,带着一缕高傲的女子,背着一把剑,从远处走来,她的步伐不快,可却在出现的一瞬,似乎可以将四周的一切目光都凝聚过去,这不是因为她的美丽,而是那种发自内心的强势。
与寻常女子的婉约不同,那是一种成熟的魅力,如其衣衫一样,火红似骄阳,远远一看又如一匹烈性的马,你若有本事征服,则从此她属于你。
你若征服不了,则她属于远方。
“船家,有酒么。”随着走近,这女子停在了木屋旁,眼神中带着深邃,看向苏铭。
苏铭抬着头,笑了。
“嗯?你这船家年纪不小,可样子还颇有点魅力。”那女子看了苏铭一眼,忽然走近几步,靠近苏铭,仔细的看着苏铭的面孔。
“酒没有,河的那一边,或许有。”苏铭笑着开口。
“那你还在这里等什么,还不渡舟!”这女子一笑,这笑容如玫瑰盛开,转身间踏入舟船上,回头时,看到了苏铭起身,将那即将凋谢的小白花,也带入了船尾。
夕阳离去的那一瞬,忘川河上,舟船去,一侧船身……三影深。
第六卷 三荒劫 第1358章 家……已经不远
沧兰走了,大师兄,二师兄,许慧以及雨萱,都已经坐着苏铭的船,去了那忘川河的另一边,苏铭于这忘川河上的来与回,如同轮回的一个又一个圆圈。
岁月流逝,不知不觉中,记忆里多少了春秋离去,苏铭的容颜也不再是中年,而是出现了白发,成为了老者。
远远一看,或许那夕阳里的身影,成了孤舟内的蓑笠翁。
一个人默默的盘膝坐在木屋外的时光里,一甲子的岁月,就这样的流逝了,从始至终,苏铭没有踏入那木屋半步,仿佛那木屋的门槛,是一道天与地的沟壑,沟壑的另一边是一切的苏醒,而沟壑的这一边,则是苏铭曾经盘膝打坐凝望烛光时的万家灯火。
这一年的冬天,来的很早,雪花飘落,将大地覆盖,远远看去已经忘不到绿色,一片寒冷中带着似可以冰封一切的冰凉,只是那永不停息的忘川河,是这寒冷怎么也冰不住的烟火……
而河水另一边的彼岸,隔着忘川看去,那里似乎还是盎然的春季,歌着外人不动,朦胧看花的美丽与璀璨。
一条河,隔着轮回,隔着世界,隔着每一个你与我……
寒风呼啸,飞雪连天,在一个抬头远望天地一片雪花朦胧的午后,阵阵马蹄声呼啸而来,从这马蹄声的样子去听,来的并非一人,而是一队……
看去时,远处的风雪里,有近乎十万人穿着铠甲,骑着战马,正呼啸前行,当前一人骑在一匹枣红色的大马上,穿着金色的铠甲,猩红的披风飞扬,皮毛之衫在外,那马儿的四蹄上还镶了防止滑到的铁钉,使得这马蹄声驳杂里,并非清脆,而是有些闷闷回旋。
十万人除了马蹄声外,再没有其余的声音,马匹上的每一个人,都沉默的跟随当前的那个穿着猩红披风之人,似乎可以跟随着他,走过一山山,走过一界界,走过今生与来世。
这是一只大军,一只在这个众生的世界里存在的军队,尤其是最前方那个如猛虎般的大汉,双目若铜铃,瞪起时不怒自威,足以让胆小者在看到后心神颤抖不敢对望。
这显然是一个军中大将,一身煞气弥漫,其左手牵着马绳,右手拎着酒壶,前行时不断地喝着酒,可酒气的挥发,却不但没有让他出现醉熏之意,反倒使得那煞气更浓,隐隐一股豪迈气息弥漫,吐息间的白气,与那马儿奔跑时吐出的哈气仿佛要融合在一起,使得这十万大军第一眼看去,如披上了一层白沙。
尤其是那大汉,更是让所有人望去时,不由自主的就会将这大汉的样子,深深的留在脑海里。
马蹄声不凌乱,在苏铭的木屋前,渐渐消失,苏铭抬着的头,看着那大军的一望无尽,看着那十万人每一个的面孔,最终目光落在了最前方的大汉脸上。
那如猛虎般的大汉,喝下一口酒后,神色上没有太多的醉意,眼睛里露出的是凶煞的光芒,瞪着苏铭。
苏铭也在看着他,二人目光对望时,那如猛虎般的大汉拿起酒壶再次喝下一大口,吐出的呼吸成为了白气,大喝一声。
“你这船家怎么看的这么眼熟,莫非以前和你家虎爷爷见过不成,说,你是不是见过虎爷爷!”这大汉声音如洪,如雷霆炸响,回荡四周,其身下的马匹也都被震的颤抖了几下,似乎驮着的的确不是一个人,而是真的一只猛虎。
苏铭笑了,笑容很是开心,他终看到了虎子,看到了虎子带领的十万第九锋弟子,这些弟子曾经跟随虎子征战星空,与他一起横扫八方,决定选取第九锋哪些弟子去彼岸的权利,显然大师兄不会去关注,而二师兄则是把这个权利,给了虎子。
尽管苏铭已经将天邪子的话告诉了虎子,尽管虎子也明悟过来,可在这一世的人生中,他依旧还是选择了伴随这些第九锋的弟子,直至永久,直至一起踏入彼岸。
现在,他来了。
“我当然认识你,你是我的师弟。”苏铭轻声开口,站起了身,走上了船,回头时看向虎子,笑着点了点头。
“已经等你等了好久,大师兄在那里,二师兄也在那里,都在等你……”
苏铭的声音回荡在这寒冬中,落入那如猛虎般的大汉耳中,让这大汉一怔,神色内渐渐露出迷茫,仿佛前世今生的记忆在这一瞬重叠,抓着酒壶的右手不知觉的松开,酒壶落地……那瓷壶碎裂开来,其内的酒水四散……
这散开的酒水,似乎化作了十万滴,融入地面的冰雪里……
大汉猛地甩了甩头,右手向着下方一抓,那碎裂的酒壶仿佛被扭曲了岁月,融入冰雪里的酒水重新出现,最终化作了完整的酒壶,重新落入这大汉手中时,他身后的十万军兵,成为了虚无,消散了。
他神色中带着某种明悟,下了马,拎着酒壶迈入到了苏铭的船上,坐在了船头。
前一瞬还在岸边,下一瞬已走过了忘川,到了彼岸,船头的人似沉浸在轮回里,茫然的依旧坐在那里,拿着酒壶,回头看向船尾的渡舟人。
“小师弟……”喃喃的声音,从这大汉口中传出时,有雨滴落船木的声音回荡,那不是雨滴,那是虎子的泪。
苏铭抬起带着斗笠的头,看着虎子,脸上带着微笑,那笑容里满满的祝福,使得这寒冬也不在冰冷,使得那忘川也都似乎成为了天河。
“那里有大师兄,有二师兄,可是那里没有你……”虎子怔怔的看着苏铭,依稀似乎听到了耳边传来的,不知是现在还是过去的一句话语。
“虎子,不哭……”
孤舟,终究还是离去了,空空的船头似乎映衬着船尾的萧瑟,还有那彼岸上,虎子的身影凝望孤舟的远去,依稀间……似乎在苏铭的身侧,二师兄,大师兄的身影也都出现,与他一起望着忘川,仿佛在用目光去留住……那曾经的第九锋。
又过去了十年。
来个一个文生,背着书箱,走在春天里,手中的卷书里仿佛藏着天地永恒的文字,于一个午后的阳光中,走到了木屋外,走到了苏铭旁。
“算命的说我丢了生命中另一个魂,让我顺着东方一直走下去,走过山河平原,走过春夏秋冬,会看到了一条河,看到一个木屋,看到一个可以给我生命中另一个魂的渡舟人……
是你么?”
苏铭抬头,斗笠盖住了阳光,使得他的面孔在沧桑中有了模糊,他看着眼前这个文生,看着文生手中的书卷,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
这是长河,苏铭对他承诺过,自己会将他的妻子复活,这个承诺苏铭没有忘记,当年的承诺是一个因,而此刻……长河的话语所要求的,则是果。
“是我。”苏铭轻声开口。
“那么我生命中另一个魂,在哪?”文生看着苏铭,问道。
“在你的手中。”苏铭闭上了眼,许久之后睁开时,温和的说道。
那文生一愣,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他的手中只有那书卷,仿佛有所明悟,他将那书卷打开,看去时……这书卷上的文字消失了,变成了一张画。
那画面里有一个女子,栩栩如生,正含笑望着他,一如望了千百年,仿佛一直在等待出现在长河的目中。
“可这……只是一幅画。”文生沉默片刻,抬头看向苏铭。
“你看河的那一边。”苏铭笑着起身,走到了船尾。
文生的目光顺着苏铭而过,看向了忘川河的彼岸,依稀间,似乎在那里看到有一个女子的身影,正凝望这里。
看着看着,文生的凝望化作了脸上前世的微笑,走上了船,随着船在忘川河中前行,那身影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近,直至到了岸边,直至他走下了船,看着那女子,二人相望许久,一起回头时,已看不到了忘川河上,苏铭的孤舟。
第二个甲子的岁月,不知不觉的,已经走过了一半,又是一年的秋季,在苏铭的木屋外,走来了一个老人。
那老人穿着一身粗麻长衫,白色的头发在秋风中飘摇,脸上的皱纹很多,但那每一道褶皱中都似乎蕴含了沧桑,他走到了忘川河边,看着河水,许久转过头,看向木屋下,此刻已经起身的苏铭。
“多年前,一个文生找到我,我让他一路向东,走过山,走过林,走过平原后,可以看到一个木屋,在那木屋下有一个人,是他要找到的人。”老者脸上带着慈祥,看着苏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