套房的门被从外面打开,一双白色高跟鞋踏上紫色的羊毛地毯,“你在跟谁说话?”来人有点疑惑地问道,反手将门关上,橡木门悄无声息地合拢,这并非来自后科技时代的精密创造,而是欧洲工匠的缜密手工。
“自言自语。人老了,就喜欢自言自语。”巴塞洛缪博士摊开手说道,脸上露出笑容:“你来得太迟了,再晚一点的话,高级雪道的处女滑就会被别人抢去了。”
“啊,敬谢不敏。”太昊公司副总裁吴天岚摆手道,做了个鬼脸。珠圆玉润的中年女人像一枚经历时光打磨犹然闪亮的珍珠,散发着成熟知性的诱人气息。她走到圆桌前,给自己倒了一杯麦克拉伦单麦芽威士忌,摇晃一下酒瓶:“这么快就喝完一瓶酒了?我看你是不想活着看见下一个十年的太阳了,布兰登。”
老人摇头道:“一点威士忌不会害死我的,它如果想谋杀我,我早在六十年前就死去了,天岚。坐吧。”
两个人在落地窗前的圈椅中相对而坐,吴天岚举起酒杯与巴塞洛缪博士的杯子轻轻一碰:“祝身体健康。偷得浮生半日闲,在忙得热火朝天的时候来到这里休息几天,真是人生一大享受啊,你是怎么发现这个小镇的?除了骨灰级的高级滑雪者之外,没人会到这偏僻的地方来,游客都聚集在圣莫里茨和少女峰附近呢。”
老人答道:“年轻时代我可是狂热的滑雪爱好者,在美国冬季运动会上夺得过业余组的银牌。雪是一种非常美妙的东西,星形、多枝状和轴对称的结晶体产生了这样的聚集效应,每次看到这样的世界,总觉得对手边的工作有了更深的思考。……听老头子将年轻时代是最没趣的事情,说说你的工作吧,‘世界’的正式发售将在什么时候开始?”
吴天岚左腿搭在右腿上,细心地整理一下湖绿色的套裙,“下周一,全球一百九十六个国家的四千四百五十个销售点同时开启,最终发售数量被确定为两千万套。昨天消息一放出,销售中心已经开始排起长队,这种搭帐篷等候发售的情况自从苹果帝国衰落以后就再没有出现过了,你真该看看北京王府井现在的样子,简直跟多年前美国人‘占领华尔街’的情形一模一样。”
“国际医学伦理委员会有没有对植物芯片产生质疑?毕竟要把一枚芯片注射进延髓,这可不是生化舱之类的小儿科。”老人道。
“有老朋友们帮忙,幸好有惊无险,副总统对委员会施加了一些压力,再加上伦理委员会本身也要借助‘创世纪’配时进行研究,折中条件是:芯片注射要在具有资质的神经外科医生的帮助下进行。为此我们在每一个发售点都配备了专业医生,帮助玩家现场注入芯片,做好应对不良反应的准备。”吴天岚说道。
“人体试验的不良反应大约在0.03%的样子,基数这么大,会出不少岔子。”巴塞洛缪道,“两千万……这些混蛋把我的话当成了耳旁风。”
吴天岚微笑着凑过来,将红润的嘴唇凑近老人的脸颊:“会一切顺利的,布兰登。只要放松一下……”
这时敲门声响起,“您点的威士忌送到了,先生。”
第184章 混乱与动荡(中)
侍者送来两瓶苏格兰高地调和威士忌,更换了冰桶里的冰块,然后鞠躬离去。他的出现打断了话题,巴塞洛缪博士与吴天岚之间出现了略显尴尬的沉默,“……对于日本发生的那件事,你怎么看,布兰登?”女人主动开口打破了屋里的寂静。
“不是已经有ipu组织宣布负责了吗?动用了超过1000ppm的配时袭击日本核心路由集群,将内阁情报调查室的防御系统正面击破,不得不说是ipu的一件壮举。不知他们从哪里搞到这么庞大的配时的?科研机构还是国家势力?如果没有随后发生的那场爆炸,这起事件就不会被定性为‘近百年来最严重的恐怖主义行动’,而成为反抗gtc的激励事例典范了。”老人心不在焉地说道。
“宣布负责的是几个名不见经传的激进派组织,我可不认为他们拥有这么强大的量子网络力量,也不认为那场等离子体爆炸是阿富汗的地下军工厂造出的土制炸弹引发的。”吴天岚若有所思道,“ipu的高层对此事保持沉默,我相信他们也一样摸不清头脑,反恐情报处的约登·史密斯已经率队奔赴亚洲,距离切尔诺贝利事件刚过去没多久,又发生这样的事件,难道大乱之年真的要到来了吗?”
巴塞洛缪没有说什么,坐在那里盯着杯中酒发呆。
中国女人望着外面的雪山思忖道:“若不是ipu所为,这件事是不是与新近出现的政坛势力有关?你一定听说了,超过三十个国家出现了这个名为‘赤枭’的组织的身影……”
这时老人猛地喝了一口酒,抓起酒瓶看了一眼,大声抱怨道:“啊,该死的百龄坛21年!我明明说不要这个牌子的威士忌,究竟是怎么搞的!”
“不要动怒,布兰登。”吴天岚连忙劝阻道,“我会让他们换新的酒来。”
这时屋里的十四只B&o环绕音箱同时接通,经过精确计算的声波从房间各处发出,在空中相互抵消,将一束锥形的音波准确送入巴塞洛缪的耳中:“对不起,亲爱的父亲,天鹅城堡酒店的地下酒窖水管破裂,大部分的藏酒都损失掉了,这是他们能拿出来的最好窖藏,这是我的错误,对不起……”
“……我没事。”老人将酒杯重重放在桌上,站起身来烦躁地在窗前踱步,“只是心情不太好罢了。难得离开萨尔茨堡,我们不要再谈有关工作的话题了,天岚。”
“当然,布兰登。我们都需要放松一下。”吴天岚走到他身边,语气温柔地说:“说起来,你最疼爱的儿子如今过得怎么样?总听你说起他的事情,回头想一想,已经二十多年没见过他了吧……”
“还是那副德行,满世界乱跑,不务正业。”巴塞洛缪博士说道,语气虽然严厉,表情却明显松弛了下来,“前几天我拨打他的手机没能打通,想必是跑到哪个没有信号基站的山沟里去了吧,我给他留了言,一登录网络他就会回应我的。”
中年女人笑道:“父亲是个严肃的人,儿子却活泼好动,你应该学习顾铁,脸上多露出一点笑容来,总是愁眉苦脸的可是会老得很快的。”
老人扭头望着他,轻叹一声,脸上慢慢挤出一个为难的笑容。
此时此刻,在日本东京地下迷宫般的泄洪道里,顾铁还真笑不出来,他低头望着脚下大江龙之介的尸体,苦笑道:“喂喂,吓唬一下就行了,干吗要打死他呢?他虽然没报什么好意,但也没有出手偷袭我们,说不定只是出于对左岸那个狗屁倒灶的顾问的尊敬而想捉弄我们一下哪……这下子对黑色橄榄枝可怎么交代?”
“这是场战争,战争里可没有恶作剧,你这个笨蛋。”阿齐薇啐骂道,弯下腰检查一下日本人的颈动脉,脚尖一勾,将尸体踢进通道幽暗的角落。袖珍射出的陶瓷子弹端端正正击中大江龙之介的前额,凿穿了颅骨,把脑浆绞成了一滩浆糊。
“你是怎么发现的?我刚才偷偷连上了量子网络,找到了这附近的地形图,他让我们进入的第七条通道是个死胡同,每隔七分钟,来自涩谷区的污水就会携带着垃圾冲入通道尽头的粗净化装置,我们会和卫生纸、避孕套和卫生棉一起被球磨机打成混合豆浆冲进下水道。”顾铁说道。
雨林之花咧嘴道:“你的描述太恶心了……我可没见到什么图纸,但能感觉到这家伙不怀好意,最初还没有露出端倪,在刚才指示道路的时候,他身上散发出的阴险气味实在太明显了。总归可以说是女人的知觉吧。”
顾铁捂脸道:“就凭女人的知觉就枪毙一个大活人?我能想象以后的日子该是多么惊险刺激充满惊喜啦……从前我怎么发现你有这种传说中的女人的直觉?是说这些年你变得比较有女人味了?”
阿齐薇瞪了他一眼:“陶谢医生说了,这段时间你的伤口没有愈合,我会等你康复的时候再狠狠揍你。”
“啊哈,拥有免死金牌原来是这种感觉啊!”中国人立刻得意洋洋地扭起屁股:“看得见,打不着!看得见,打不着!气死你……哎呀!”刚扭两下,他捂住肚子冒汗道:“果然还没愈合……肠子好像开线了……”
“你多大年纪了,老兄?”阿齐薇对他的表现嗤之以鼻道,“别闹了。你不是说当前情势不允许登陆网络?为什么又可以联网了?”
顾铁又来了精神,从兜里拽出一件带天线的仪器,仪器上伸出几个导线,埋入他的上臂皮肤之内。“这是一种叫做‘身份劫持’的小手段,我通过黑色橄榄枝定购了一些小组件,另外,花大价钱买了几个终端身份。”说到这里,他露出肉痛的表情:“真是抢钱啊,这个破组织……阿齐薇,你知道量子网络终端用户是对应到人的,终端机会以密码、指纹、面部识别、声纹、全息影像甚至dnA和生命体征来验证使用者的身份,最便宜的台式终端机都有相当严密的甄别手段,因为用户的身份是量子网络最大的,它关系到网络世界里最重要的力量:创世纪配时权限。”
“大概了解。”女人点头道。
“我买到了几个人的身份,也就是说,这几个人若不是死了,就是从此被剥夺了登陆量子网络的权利。这些账号都是有着完备的信用记录、稳定的登陆时间和合理行为特征的正常用户,同时与特定的终端机进行绑定。通过卫星天线联网,然后利用这个小设备中的终端芯片登陆该账号,用假数据骗过身份甄别,就可以自由上网了。但这样还不够,这些账号只是权限为1的用户账号,要入侵数据库调取图纸,还要借用我本身的权限才行。这时候就要用到身份劫持手段,在用户外面套上另一层用户的壳,暂时蒙蔽量子计算机的身份识别机制,在三十秒的极限时间内,我就可以通过假账号调动原本的网络配时了。三十秒过后,无论工作是否完成,都必须退出并销毁这个账号,否则会引发异常数据警报,短短三十秒就烧掉五万美元,啊啊,真不符合我的风格啊……这样说,你懂了吗?”顾铁一口气说了一长串网络术语,然后眨巴着眼睛盯着自己的唯一听众。
“没听懂,不关心。”阿齐薇斩钉截铁地答道,把工科男人的倾诉砸得稀碎。“告诉我该走哪条路就好了。”
中国人叹了口气:“唉,好吧,真是不懂情趣的女人哪……左手边第四个通道是正确的,通道中有一条小船,与大江龙之介描述的一样,逃生路线没有问题,不知他究竟是哪方面的人?——算了,反正只是死了个日本人而已,没什么大不了。应付各种探测器的设备都准备好了,看上去没什么难度,那,我们这就出发?”
“你似乎有点兴奋。是刚才吃下去的绿色玩意儿发作了吗?说起来,那到底是什么鬼玩意儿?”女人指着他说道。
“青春女神赫柏请大神朱庇特赴宴时筵席上的神浆?”顾铁笑道:“那是大麻浆,麻醉品的原始形态。放心,我在治疗舱里受罪的时候不知道用了多少吗啡类制品,对这点大麻还是有抵抗力的。如果说兴奋,只是因为终于可以离开这个看起来道貌岸然、实则藏污纳垢的国家了,我他娘的真受够日本了!”
阿齐薇说道:“这方面我比你更有发言权。我强迫自己不去想起地下的几十个日日夜夜……这个岛藏满了人世间能装下的所有丑恶,这些人,这个民族……”
“喂。”
顾铁忽然叫了她一声,伸出右手。
雨林之花微微一愣,接着露出笑容,挥手跟他击掌。“啪!啪!啪!”清脆的声音回荡在泄洪道里,三下击掌,然后举手至额行一个不标准的军礼,这是当年热带雨林中庆祝胜利的手势,事隔多年,两人谁都没有忘记。
第185章 混乱与动荡(下)
相比深入阿斯蒙蒂斯的步步惊心,在人迹罕至的地下迷宫中穿行简直可以算是闲庭信步,十五分钟后,顾铁与阿齐薇乘上那条小舟,在湍急的地下水道中快速前进,顾铁坐在船尾掌舵,阿齐薇用手电筒照亮前方,下水道变得相当狭窄,也不再有电灯照明,手电筒的光斑投射在灰褐色的水渠上,照不亮五米之外的黑暗,每隔几十米就有一个支线水道汇合进來,将水势推得更急,“这才有点逃亡的感觉,就像《悲惨世界》里的冉阿让背着马吕斯男爵逃走的情节,维克多·雨果说下水道是城市的良心,我看东京挺有良心的,就可惜小日本沒什么良心。”嗅着空气中的恶臭味道,顾铁随口评论道,
“注意观察,别走神。”女人呵斥道,
二十六分钟后,小船到达下水道的尽头,远远望见光亮从黑暗中由小及大迅速增强,“跳到旁边去吧。”顾铁说道,阿齐薇轻盈地跃起,落在水道旁边的高台上,伸手将中国人拉了上來,
“砰。”玻璃纤维材质的船只撞上水道出口的铁闸,立刻断成两截,污水哗啦啦涌出排污口,隔着铁栅栏能看到东京湾淡灰色的海面,数不清的船舶纵横往來,海鸥盘旋在湛蓝的天空,如同大江龙之介所说,这是一个非常隐蔽的排污口,处于神奈川三浦半岛的一堵断崖下方,被岩石包围起來,无论从天空还是陆地都难以观察到,唯一的摄像头连电源都沒有接通,
一艘大船停泊在不远处,将來自海面的视线完全阻隔,船首用白色油漆涂写着英文、法文船名,离得太远看不真切,如日本人所说,这艘八万吨级的滚装货船正在等待最后的货物登船,舷侧垂下一条长长的绳梯,甲板上看不见人迹,现代集装箱货船的水手数量少得惊人,这样一艘大船加上船长最多也不超过五名船员罢了,见不到也属正常,
顾铁抓紧栏杆,探头出去往下看了一眼,“大约有二十米高,下面的水深应该足够,不过要靠左一点跳,注意礁石,号称全世界最先推行环境友好主义政策的东京市居然还有这样古老的排污设施,看來政客们是有意把它遗忘了吧……”
“日本人。”阿齐薇简略地评论道,她伸手摇晃一下粗壮的铁栏杆:“缝隙不够大,挤不出去的,你有带切割器之类的道具吗。”
“我又不是清道夫……”顾铁耸耸肩,“这扇栅栏门是可以打开的,只要撬开锁就可以了,我看看……喔,老式的双重滚珠锁,果然是上个世纪的产品哪,锈得不成样子了,不过近几个月有过开启的痕迹,靠,钥匙一定就在大江龙之介身上,沒等他交出钥匙,你就把人家打死了,这下添麻烦了吧。”
“撬开它。”雨林之花简洁地指示道,
“遵命,长官。”顾铁也不多说,拿过手电筒拧开,把镜片玻璃砸碎,从里面取出一根圆环形的铁丝,反复活动掰成两截,然后花半分钟时间捅开了古老的挂锁,“嘎吱吱吱……”生锈的栅栏门推开,被拦在里面的塑料袋、快餐盒等杂物稀里哗啦坠向大海,小船的残骸也翻滚着掉了下去,中国人吐吐舌头:“日本人会恨死我们的。”
阿齐薇瞧着他:“你是说在摧毁内阁情报调查室、搞垮量子网络、炸掉东京千代田区之外,再加上这条污染环境的重大罪状是吗。”
顾铁怒道:“又不是我要炸掉千代田的,再说被炸掉的不是只有霞关警视厅大楼附近那一小块吗,比起广岛和长崎來说要好得多了吧。”
阿齐薇道:“你又不是麦克阿瑟。”话音未落,她轻轻纵身一跃,从排污口直坠而下,划出一道美妙的抛物线坠入大海,“又是这样,你就不能有点组织纪律性吗,真是的,看來有必要让老肖给你做做思想政治教育,看看思想过硬、政治合格的战士应该是一副啥样子……”顾铁唠叨着捏住鼻子跟着跃了下去,
“扑通,扑通。”两个人先后落入海水,在灰黄的水中活动身体游出水面,“噗。”顾铁喷出臭气熏天的污水,抹一把脸上的水,“呸呸呸,临走还要喝日本人的洗脚水……”
“别说废话了,还有几百米要游,动作不要过大,当心伤口,沒力气了就告诉我,我托着你。”阿齐薇说道,
“管好你自己吧,真是的……”顾铁嘟囔着向前游去,大江龙之介给他们提供了一种灰色的连体套装,具有空腔的表面材料提供了足够的浮力,不用费力气就可以浮在水中,这让伤势未愈的中国人大大松了一口气,
两个人花了几分钟游过几百米距离,手足并用攀上万吨货轮的绳梯,爬到半截顾铁觉得浑身肌肉酸痛,不得不停下來休息一会儿,阿齐薇在上面喊道:“怎么了,是不是沒有气力了,把这条绳子绑在腰上,我拉你上來。”
“用不着。”顾铁气咻咻地将尼龙绳拨开,咬着牙继续前进,
“扑通。”等终于爬上几十米高的船舷,顾铁瘫倒在甲板上摊开手脚大口喘气,雨林之花手握手枪警惕地观察四周,滚装货轮的顶层甲板涂着红色防锈油漆,显得平坦而空旷,不远处的舰桥上也看不到水手,
休息了一会儿,两人走过甲板登上舰桥,舰长室同样空无一人,电子轮舵上粘着一张装饰精美的卡片,黑底色上布满金色的橄榄枝,一行小字写道:“这艘船是无人驾驶的,只要在控制面板中输入目的地坐标即可(gps坐标下附),船只已经通过所有的港务和海关检查,可以不受阻拦地开到外海预定位置,在那里会有下一步指示出现,非常荣幸能为您提供服务,顾铁先生,黑色橄榄枝全体同仁永远随时听候您的差遣,此卡片阅后即毁,,,小心,很烫。”
看到这里,顾铁触电似的将卡片丢了出去,黑色卡片在空中爆出一团火花,金色火焰短暂形成圆环形橄榄枝形状,沒等落地就将纸片烧成灰烬,“万一我看得慢一点,岂不是把手指头都烧沒了,真是岂有此理……”中国人抱怨道,趁着还记得那行坐标,快速打开控制面板,激活自动驾驶程序,将一串数字输入进去,别看是一艘八万吨级的巨轮,自动驾驶系统跟满大街的汽车沒什么差别,随着“确认”键被按下两次,两台重油蒸汽轮机开始启动预热,发出巨大的轰鸣声,
这是阿齐薇从门外进來,“走了一圈,沒有可疑的地方,目的地是哪里,非洲吗。”
顾铁皱着眉头说:“这个坐标感觉起來不太对劲,等我找到地图看一下……”他手指在屏幕上点点画画,调出控制面板的全球航海图系统,调取坐标所在位置,“靠,鹿儿岛。”他指着屏幕惊呼一声,“根本沒有出日本海嘛,这是什么意思。”
gps坐标定位到当前位置两百七十海里以外,日本鹿儿岛县种子岛海峡中央,仍然属于日本海域范围,
“我知道了。”雨林之花忽然笑了起來,指着船长室玻璃上面的铭牌:“这艘船还不是终点,只是一艘中继船而已,我相信正式航程是从指定位置开始的,而不是现在。”
“什么意思。”顾铁抬头一看,立刻恍然大悟,铭牌上写着“滚装货轮‘鹰嘴豆之花’号:排水量:78990吨;注册地:巴拿马科隆市;下水时间:2041年3月16日;标准乘员:三名。”大江龙之介说送他们去往非洲的船只叫做“海上老人”号,根本不是这艘货船,
这时候功率储备表指针进入绿间,离合器自动挂档,起锚机哗啦啦卷起锚链,汽轮机驱动螺旋桨缓缓旋转,将浑浊的海水搅动,“鹰嘴豆之花”号货轮鸣响三声汽笛,向东京湾外正式起航,港务局向这艘报称“临时停泊以整理汽车牵引带’的货轮发出了绿色通行信号,并以灯光和无线电送上此行一帆风顺的祝福,
“航程十五个小时,真是艘慢船啊……”顾铁瞧了一眼控制面板上的数字,靠在转椅里伸了个懒腰,脚一蹬地转了几圈,眯着眼睛瞅着阿齐薇说:“有这么多时间可以消磨,我们是不是该好好谈谈心了,谈一谈关于宇宙和人生的终极话題,人活着就该这么追求上进,你说是吧,舰长的房间一定有上好的葡萄酒和《虎胆龙威》的录像带,更重要的是,有一张舒适无比的大床,如果我看过的电影电视沒骗我的话……嘿嘿……”
“说的对,你该好好休息,不要勉强了,你这具身体有百分之十五的重量换成了新零件,还需要漫长的时间來磨合呢。”阿齐薇淡淡地说道,“我在这里值班,你去睡吧,别喝酒,别抽烟,别忘了洗澡换衣服,千万不能着凉。”
“可、可是……”顾铁涎着脸凑过來,眼巴巴地瞅着女人:“我一个人睡不着嘛……”
“滚。”
“……好的。”
第186章 无尽的鲔鱼(上)
顾铁真的在舰长室找到一张舒服无比的king size大床,在酒柜中找到上好的红葡萄酒,在电视机下面找到《虎胆龙威》一到七的全部录影带,不过令他感到悲哀的是,就连用开瓶器打开瓶塞这个简单的动作都完成不了,尝试了几次之后,顾铁颓然将酒瓶丢掉,坐倒在床上,
自从被黑色橄榄枝的3d器官打印移植手术治愈以后,他一直感觉浑身别扭无比,仿佛旧躯壳里面装上新发动机的汽车,无论如何调整不到最完美的状态,不知是神经出了问題,还是延髓部位的芯片造成的副作用,顾铁根本沒办法好好使用自己的身体,稍一用力就感觉脊椎部位传來剧痛,四肢乏力、头晕眼花,现在就算静止不动,指尖也会不自觉地颤抖,从安全屋到滚装货轮的一路上,他都尽力隐藏自己的异样,最后游泳几百米又爬上绳梯的剧烈运动简直要了他的老命,现在可无论如何装不下去了,他仰躺在床上大口喘着气,感受着阵阵刺痛感如同暴风席卷身体,五脏六腑拧成一团,肚子里像有团火炭在燃烧,
“差不多行了啊。”几分钟后,他冲自己的身体说,显然这具身体并不那么听话,一阵神经性抽搐令他像只大虾米一样弓起身体,在床上触电样弹跳着,“扑通。”男人滚落在地,肚腹剧烈起伏,手指脚趾紧紧扣着灰色植绒地毯,直到这阵抽搐过去,
“混,账,王,八,蛋。”顾铁坐起來愤怒地捶打着自己的胸膛,每骂一个字,就狠狠一拳砸在胸口,敲得胸腔砰砰作响,“要靠女人保护,你他妈的像什么样子,顾铁,有点出息行不行。”
他的心中非常恐惧,这是隐藏在意识深处的恐惧,來自于一段非常黑暗的经历,在那个懵懂无知的年纪,少年顾铁在奥地利萨尔茨堡的地下建筑中碰到了影响他一生的事件,然后被养父巴塞洛缪博士带到中国,交由四合院管家老赵抚养,刚开始他并未感觉异样,但随着年纪增长,他开始做噩梦,极其恐怖的梦魇每晚袭來,他多少次在夜深人静时尖叫着醒來,茫然望着冲进房间的老赵,忘记了刚才经历了什么,只感觉到绝望的恐惧感深入骨髓,将他狠狠攫住无法挣脱,
直到现在,他都记不起梦魇的内容,但顾铁清楚知道只要一进入梦境,就会重新回到那个可怕的世界,心智超乎常人的中国人在自己都不清楚的情况下做出了某种调整,他的大脑开始拒绝rem波,拒绝进入深度睡眠状态,拒绝一切梦境的发生,他几乎因大脑缺乏休息而猝死,医生将其诊断为罕见的脑波性状改变症,为少年配备了一台rem诱发仪器,但顾铁偷偷改变了仪器的波长,依靠半梦半醒的浅睡眠撑过了整个少年时代,
或许是年纪长大,或许是量子网络的帮助,他终于习惯了无梦的夜晚,忘记了梦魇來临时浑身僵直无法动弹、只能眼睁睁看着恐怖的画面在眼前上演的可怕经历,但这次受伤的后遗症,触发了顾铁极力压抑的回忆,一想到神经系统受损、可能无法控制身体和大脑的事实,冰凉如水的恐惧感就浸透他的全身,“呵呵,沒事的,杞人忧天而已,呵呵……”他忽然露出满不在乎地笑容,撑着地板站起來,摇摇晃晃走到吧台边,打开水瓶给自己倒了一杯纯净水,“瞧,这不是挺好吗,呵呵……”他轻轻放下瓶子,端起玻璃杯,将杯子凑近嘴边,他的右手开始不停颤抖,晶莹的液体从杯口洒出,顾铁的左手狠狠握住右手,用力将杯子推向嘴唇,“一切都很好,很好……”
“咔嚓。”
玻璃杯被捏得粉碎,纯净水混合着鲜血洒了一地,中国人呆呆地站在那里,望着流血的双手和地上的玻璃碎片,喃喃笑道:“瞧,手劲还是这么大,很好,那么现在该去洗澡了,反正我也不渴啦,不渴的时候要喝水,才是奇怪的事情咧……”
颤抖着手脱掉连体服,顾铁走进盥洗室,拧开热水龙头,氤氲水汽蒸满房间,他用手擦掉镜子上的白雾,端详着镜中那颀长健硕的、肌肉分明的躯体,手指滑过腹肌,寻找着手术刀口的痕迹,他知道伤口并不存在,粘合能力接近分子级别的蛋白质拉链能够将纳米薄刃切开的刀口完全接合,指尖当然感觉不到疤痕,就算用显微镜观察皮肤,也看不出一丁点痕迹,被割破的手指在身上留下血痕,“我的身体……”他自言自语着,蒸汽很快模糊了镜中人,顾铁看不清自己的面貌,“我的身体到底怎么了啊……或许睡一觉就会好,对不对。”
沒有人回答,他走进热水中,让滚烫的水冲洗全身,在揉搓头发的时候,顾铁的手指拂过后颈,那里的皮肤有一块瘢痕,“世界”客户端芯片的第一代注射器是试验制品,会留下不起眼的小小伤痕,“你说呢。”他忽然开口道,仿佛像是和不存在的朋友对话一般,
十分钟后,他用毛巾擦着头发,走出浴室,倒在床上,顾铁本以为会在疼痛和恐惧中辗转反侧,谁知短短几分钟后,他就沉入了深深的梦乡,
一个小时后,门从外面打开,“铁,我设置好了监控程序,也检查了货舱的每一个角落,我们暂时可以安心了……”阿齐薇的声音逐渐小了下去,她看到电视的光芒闪亮,布鲁斯威利扮演的约翰·麦凯恩警探正驾驶着汽车追逐匪徒;她看到一瓶巴西产的红葡萄酒倾倒在地毯上,软木塞上插着开瓶器;她看到一张柔软而舒适的大床,床上躺着一个浑身的男人,
顾铁蜷成一团,用婴儿的姿势熟睡着,嘴巴含着自己的右手大拇指,雨林之花想起他说过“我不敢一个人睡觉”的傻话,不禁哑然失笑,她反手轻轻合上舱门,无声地穿过房间,坐在顾铁身旁,抚摸着男人满头浓密的黑发,
“嗯啊……”忽然顾铁发出含混的梦呓,脸上表情变得紧张起來,“嘘,沒事,好好睡,你这个笨蛋,有我陪着你,还有什么可怕呢。”阿齐薇立刻将男人紧紧搂在怀中,轻轻抚摸着他的后背,柔声说道,
顾铁翻了个身,将脸藏进雨林之花的胸前,嘟哝几声,脸上神色逐渐松弛下來,鼻息由急促逐渐变得悠长平缓,女人望着怀中男人平静安详的脸庞,眼中荡漾着说不清楚的情绪,“铁,你从那么可怕的地方救出了我,那是最勇敢的事情,我沒办法当着你的面夸奖你,因为你这个笨蛋会骄傲得飞到天上去吧……我不会说谢谢的,我能做到的,就只有这样而已。”
她用最温柔的动作抱紧这个男人,就像抱着一个华美而易碎的梦境,
“睡吧,有我在,沒有谁能伤害到你。”女人轻声说道,万千银发在身后如瀑布铺洒,每一根铂金导线都感觉到主人那坚定如铁的誓约,向空气散发着无所畏惧的电荷信号,整个房间成为她的领域,这是雌狮守护的热带草原,除了她和她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沒有谁能踏进这片圣域一步,
顾铁在梦里露出孩子般的笑容,
男人醒來的时候,天色依然明亮,他睁开沉重的眼皮,揉揉眼睛:“现在几点了,我睡了多久,……哎呀,我为什么光着屁股,阿齐薇你把我怎么了,这种事情要你情我愿的才有意思吗,趁着人家睡着的时候偷袭成何体统,……既然事情已经发生了,你一定要对我负责到底哦……偷偷问一句,我的表现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