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那个手捧着柺杖的中年男子,许是翠儿的后人,亦是一脸的惊喜忙跪下磕头,口称拜见祖父大人。林一笑着点点头,示意不必多礼。翠儿却是呵呵笑着,一把拉着他走向正厅,并示意那中年男子速去召集林府的人,还不忘回头说道:“天福,别以为有师父护着便敢放肆,师姑我照样教训你!别忘喽,你师父可是我大哥!”
在天福的面前,翠儿十足一个长辈的派头,可他二人又言语无忌,彼此极为的熟稔。
三人来至正厅,林一被翠儿扯到了当间的一把椅子上坐定,她本人则是与天福陪坐在一旁,颇为舒心地笑道:“大哥!这是你的家!是翠儿为你一手建造的……”
坐在主位上,听到翠儿这么一说,林一察觉到了几分不同。他微微一笑,静待下文,并打量着眼前的所在。正厅高大而宽敞,一溜木椅后面的高几上,还摆放着精致的玉器。脚下方砖铺地,窗明几净。
不一刻,一群人涌进了院子,为首的几个中年人走进屋来,皆神情庄重。
这几人的前面,是方才那个拿柺杖的男子。他拱手说道:“孙儿林平,携我林家三代、三十六口,拜见祖父大人!”言罢,他与身后三人跪下叩拜。而院中尚有男女老少三十多人,皆跪下行礼!
虽是心有猜测,却还是为之诧异。看着这跪拜的数十人,又转而望向翠儿,坐在主位上的林一,还是露出不解的神色来。
跪拜的晚辈们,皆是毕恭毕敬的模样。翠儿欣慰地笑道:“这些皆是大哥的嫡系子孙!”一旁的天福应是知晓这其间的原委,说道:“我为师父解惑……”
原来,翠儿十五岁的时候,因惦记着大哥,便独自一人寻到了玄元观,见到了那一对父子。天福正是年轻气盛的时候,对突然冒出来的师姑根本不予理会,反而出言相讥,这下可惹麻烦了!
二人都是好强的性子,一言不合就动起了手。翠儿的武功是林一手把手教的,加上比天福大上这么一两岁。二者相较,前者自是高出一筹。交手之后,她便将对方狠狠揍了一顿,直至自己师姑的身份坐实了,这才罢休。从此,小天坳与玄元观便有了来往。
元风等人来到玄元观后,见到翠儿时均以礼相待。而她在三五年间,很是作出了几件除暴安良、行侠仗义的壮举,加上太平镖局以及天龙派等人的帮衬,经诸多江湖人的传颂,林翠儿这位巾帼高手的名头便闯了出来。小天坳的林家随之水涨船高,成为了声名显赫的所在,亦引来了众多的投师拜艺者。
这伙投师的人中,有一涂姓的年轻人,家境殷实,却自幼好武。慕名前来小天坳时,此人武功没练成,却是喜欢上了侠女,并央求家人带着厚礼上门求亲。翠儿的爹娘念其相貌英俊,加之为人直爽厚道,便应了这门婚事。而林翠儿却是舍不得双亲远嫁,无奈之下,涂家便花重金在小天坳中为这对新人安了家。
林翠儿为了涂家生了三子两女,在她的执意下,二子过继给大哥林一为子,并改为林姓,入林家宗祠,传林家香火。
数十年之后,林翠儿的丈夫离世,二子亦病逝,她便呆在林府中,为大哥照看着这一脉后人……
第四百九十二章 祭奠
我林一亦有了后人?这么一大家子都是我林一的后人!听了天福的简述,林一胸怀激荡难平,起身冲着翠儿便是躬身一礼。
“大哥!这是作甚?你云游在外,妹子自有守家之责。所幸的是,我终于将这一家人亲手交给了你……”前几句后还有埋怨之意,说到后来,翠儿双手掩面,抽泣了起来。
“尔等起身!”朗声说了一句,林一缓步走至翠儿的身旁,挽着她的手转而面向众人,沉声说道:“我林一少年离家,转眼已是七十八载。历经风雨无数,走过生死多回,念念不忘的,还是这片故土!这里有我的家人,这里有我割舍不去的亲情!我,是一个修道之人,注定要远离尘嚣,注定要孤独避世,注定要有凡俗不了的遗憾。而你等传我林家香火,全我人子孝节,我林一感佩莫名。请受我一拜!”
言罢,不顾众人愕然,林一冲着下面的后人郑重一礼!厅内与院中,又是跪倒一片。翠儿眼含泪花扶起了大哥,天福则是随着师父一道躬下了身子。
一时之间,屋内屋外,唏嘘一片。少顷,礼毕。林一背起双手,扬声说道:“既为我林家的子孙,我当保尔等千年的平安!”
……
无论如何,林府的家主回来了。忙碌一番过后,免不了有小辈对祖父太过年轻的相貌生出质疑,却不过祖奶奶的一句话,我大哥是仙人!
接风的家宴上,翠儿与天福在一旁作陪,林家的四个孙辈殷勤敬酒,使得林一有了几分家主的模样。四个孙儿分别叫做林平、林安、林如、林意,名字起的简单好记而又不无喻意。祈求林家的平安如意,应为祖母大人的心愿。
敬酒来者不拒,兴起之时,林一随手抓出了十来个酒坛子,惊得四个孙子瞪大了眼睛,叹服祖父大人的手段之时,却又一个个捂着手中的小酒杯,面呈苦色。直至最后,酒桌上只有一个人在豪饮不停,大笑不止……
……
林府的后院,专门留出两间静室,为林一与天福居住,而这对师徒却是闲不下来。
接下来的两日,有林翠儿的徒子徒孙前来拜见。还有她的夫家,亦就是隔壁涂家的后人,免不了要来叩见祖奶奶的娘家人。一时之间,林府很热闹。而林家的家主,平生首次说了这么多的话,喝了这么多的酒……
林一回家的第三日,林府的一大帮子人被林翠儿带到了林家祠堂,之后,又来到了林家的墓园。
祭拜爹娘的时候,林一不再是孤身一人。领着后人叩拜的时候,其心头少了往日的那种凄凉,多了从未有过的欣慰。诸多子孙后辈,使林家有香火延续。在那一刻,他如同走完了一生的轮回,有无形的枷锁在缓缓碎裂,心神忽而莫名的轻松起来。
忙活半日后,晚辈们自行散去。而天福有了师父赠的丹药,借口回去打坐。园地中只余下兄妹俩在说话。
今日的小天坳非同往昔,林家不仅有了气派的祠堂,便是这墓园亦是松柏环绕,幽静而不失肃重。等等的这一切,皆是出自当年那个小丫头之手!
看着面前满头银发的翠儿,林一轻声说道:“这些年,妹子辛苦了……”
见大哥独自默然良久,却是说出这么一句话来,翠儿露出了难得的娇嗔,埋怨道:“莫说些见外的话了……我带你去看看苏先生!”她挽着林一的手臂,二人往小山坳的西山走去。
山路上,一个老妇人与一个身着道袍的年轻人,并肩而行。老妇人精神矍铄,年轻人笑容随和。
一如那年随着大哥上山采药的情景,翠儿的脸上洋溢着舒心的笑容。仿若妹子还是孩子的模样,林一放缓了脚步,只是为了听她说话……
此处是当年翠儿练剑的地方,枯黄的野草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尽显冬日的荒凉。东边的山崖之上,有两个坟冢静静呆着,不知是在俯瞰小山坳,还是在眺望远方。
“这是苏先生,那是苏姐姐……”手指着墓碑,翠儿说道:“苏姐姐可是才貌双全呀!她在世的时候,与我最为要好……”
林一走至苏先生的坟前,躬身行礼!少顷,目光落在一旁苏雪云的墓碑上,他的神色中划过一分淡淡的怅然!
“苏先生,小一请你喝酒了!”拿出一坛子酒‘汩汩’洒下。尔后,他仰头将残酒灌了下去,这才来至苏雪云的坟前,轻轻吐出了一口酒气。林翠儿在一旁说道:“苏姐姐当年来的时候……”
当年,苏雪云寻至小天坳与老父重逢的时候,自有一番悲喜交加的情景。她不是一个人来的,还有一男一女两人护送,正是太平镖局的车海夫妇。据说,这个女子孤身一人来到太平镇时,便拿着手中的信找到了太平镖局,车海夫妇见信后,二话不说便亲自将其护送到了小天坳。
一个貌如天仙的孤身女子,是怎样从京城一路跋涉而来的,无人知晓,她本人亦从未提起过。不过,苏雪云却是告知老父,救命恩人正是林一。苏先生欣慰之下,携女登门致谢。翠儿一家很是欣喜,自此两家来往愈发的密切。
林翠儿惊羡苏雪云的学识,后者亦是喜爱林一这个妹子。二人相处甚欢,成为了一对好姐妹。
不几年,苏先生病逝,苏雪云依旧居住在小天坳中。除却与林翠儿来往以外,她深居简出,过着一个人的日子,于十年后,无疾而终。
那是一个春雨绵绵的清晨,苏雪云在自己的房中和衣而卧。她神态安详,如同睡着了一般,却不再醒来。
林翠儿说,苏姐姐的枕边放着一个空空的木盒,她的项下挂着两片月形的玉佩,其手心里紧紧握着的,是另一片玉佩,上面隐隐有几道裂纹……
……
林一回家之后的一些日子里,小天坳的庄院前,山间的小路上,于早晚时分,便会多出两个被人熟悉的身影。
翠儿会扯着哥的手,一一叙说山村的变化,讲述那曾发生过的一切。林一则是整日里喝酒,还有,便是陪着妹子漫步于山野间,说些海外的见闻。她会问起神仙的故事,哥说了,这世间有会法术的人,至于有没有仙人,他尚未寻到!
这一年冬至来临的时候,西疆下起了大雪。林一在静室里不打坐,亦不静修,而是学着俗人的模样,倚着火炉喝着温酒。一旁还会有天福,或是林平几兄弟相陪。他很少说话,更多的是在听、在微笑。
这一日,天色渐沉,雪花兀自飘个不停。忙完了家族祭祖诸事,家宴走了个过场,林一回到后院的静室中。天福惦记着山门,跟在师父的身后不说话,神色踌躇。而就在此时,一朵青云落入院中,一个声音响起——
“冬至夜,有老友来访,岂可无酒乎!”
……
当青云自小天坳中再次飞起时,上面多了三人,为林一、天福与林翠儿。
冬至夜的时候,木青儿来了。她说:“玄元观兴盛如斯,亲身见证一番,亦为幸事!”
……
飞雪的冬夜中,远远可见仙人顶上星火点点。飞至近前,只见山脚下至山顶上,有诸多弟子手持火把比肩站立,在那条石阶上连成了一道火龙,蔚为壮观。而玄元观内更是人头济济,灯火通明。
青云自天而降,飘雪中霍然出现四个人影,惊动了肃穆中的玄元观。在众人惊喜的目光中,林一带着身后三人举步走入大殿。翘首以待的长老们上前相迎,道亨越步而出于殿前的石阶上站定。
这位天福的大弟子长须飘飘,眸光炯炯,神态威严。他昂首挺胸,运足了内力高声喊道:“玄元观祭祖大典开始——”
第四百九十三章 闲逸
大殿内站满了人,乃是玄元观两门三院的一、二代弟子,还有左近集镇上的乡绅及江湖中的人士,一、二百人济济一堂。在众人景仰的目光中,林一拈香冲着高大的神像拜了三拜,尔后接过一篇祭文,清声颂读——
“寒谷春生,冬至新阳,飞雪瑞瑞,岁赋吉祥……念我先祖,道法弘扬,玄元一脉,千年恒昌……!”
祭文的每一个字,由林一的口中轻轻吐出,徐徐传过每一个人的耳边,又于风雪中往远处飘去。
这一夜,玄元观方圆五百里之内,有清正宁和的嗓音在天地间久久回响!千家万户中,纷纷有人于雪夜中冲天祭拜,祈求神灵庇佑!
“……尚飨!”最后两个字念出之后,祭文在林一的手中冉冉飞起,又化作一团火光消失在夜空中。
“叩拜我道观先祖……”在林一带着诸人冲着大殿神像跪拜后,道亨再次高喊:“叩拜我玄元观林祖师……”
天福当前跪下,其后是黑压压的人群……一旁的林翠儿与木青儿亦是俯身为礼,以示敬意!
大殿前的石阶上,漫飞的雪花中,林一背着双手,神色淡然地看着这一切。他缓缓抬起头来,眸光与那夜色融为了一体。深邃中,星火闪烁……
冬至的当夜,林一又带着天福返回了小天坳,与木青儿饮酒至天明!自此以后,他不让林家的后人相陪,那处后院亦慢慢成为了家族的禁地。来往者,惟有徒弟与妹子,偶尔还有从天而降的木青儿。
天福与翠儿已为凡俗间的耄耋老者,虽有先天的修为,却不过如刀的岁月。二人一天天老去,寿元无多。林一只得为他们服下固本培元的丹药,又助其调理了气脉,无外乎益寿延年的手段罢了!
念及木青儿眼下的状况,林一将自己筑基的心得与其分享。他又在自己的乾坤戒中搜罗一番,寻出了几瓶相关的丹药相赠。
这一日,静室中,林一与天福讲述先天与练气的不同之处。
凡俗中的先天境界与练气之术,二者大理相仿,只差一线,而欲冲破这仙凡相隔,却极为艰难。除却自身的桎梏以外,对大道至理的感悟更是难以追寻。如真元子那般于生死之际的顿悟,只可偶得而不能言传。
天福与翠儿乃是机缘所致,被林一强行打通了玄关,这才有了先天的修为乃至于得享高寿。二人再欲修成长生之术,只能是妄谈。
即便是如此,也不妨林一为他们分说一二。譬如一个登山的人,于难以临顶之时,有人来亲口描述一番险峰的无限风光,便是对失落者莫大的安慰。于是,天福与林翠儿的心头多了几分感悟与释然。或许,这才是前者的意图。
师徒二人说话的时候,静室的门被人打开,木青儿又来了,天福忙起身拜见师姑。
静室中草席铺地,上面是几个蒲团子还有一方木几。自然,靠墙还摆放着一溜酒坛子。
“天福不必拘礼!我是占你师父的便宜呢!”木青儿随意地摆摆手,便倚着林一的身旁席地而坐。天福跟着坐下,呵呵笑道:“师姑此话怎讲?”而正主儿面带笑容,只是听二人说话。
抓过木几上的酒壶为自己满了一杯酒,玉杯中的冷酒转而冒出了氤氲的热气儿。木青儿这才小呷一口,举止洒脱却不失雅意。她说道:“依着你师父的修为,早已是我的前辈了。不过呢,我知道他这人虚怀若谷,一直让着我……”
“我师父的修为比师姑还高……?”在天福的眼中,木青儿是与师父一般无二的存在。
瞥了一眼似笑非笑的林一,木青儿哼道:“他何止比我高……”林一打断了她的话,忽而意有所指地问道:“你为何不闭关修炼……”
木青儿上次离去之后,林一本以为她要闭关修炼,去尝试筑基。可这才没过几日,这位天龙派的高人又不情不愿地跑来了,分明是心有郁结。
“换作他人,有了你的筑基心得与相辅丹药,怕不是要即刻闭关尝试筑基呢!可我……”近百岁的人了,竟是露出几分小女儿的神态,冲着林一翻了个白眼,木青儿接着说道:“你亦知晓我寿元无多,若是筑基不成,怕是再也出不了关,这酒啊……可是喝不成了!”
修仙求的是长生!九成九的人是这个念头,便是林一亦是如此。求仙岂可免俗!而凡事有例外,木青儿则是与别人全然不同。修炼之道,对她来说更多的是一种兴致。
率性而自我,怯懦却通达,这亦是一种难得的心境!林一忖思了会儿,说道:“练气与武道先天的寿元相差无几啊!若不尝试一番,你眼下的修为岂不是可惜了!”他随即恍然,问道:“你是因没有筑基丹的缘故?”
被道破了心思,木青儿理所当然地说道:“想当初,你若是没有丹药的相助便能筑基成功,我今日试一试又何妨?”
即便是借口,亦是如此的理直气壮,又不无自家的道理。这就是木青儿!林一暗暗摇头,阖目沉吟了片刻之后,睁开眼说道:“我身上的药草不少,所幸能凑齐炼制筑基丹所用……”
“你还懂得炼丹?”木青儿惊喜起来。若是有了筑基丹,说不定真能在寿元耗尽前筑基成功呢!谁想林一说道:“所知甚少……”
“无妨……”木青儿又抓起了酒壶,神情转而失落起来。
一直没功夫去专门研修炼丹术,仅有的几次试手亦无出彩之处。看着木青儿落寞的样子,林一有些无奈,说道:“亦罢!我且试试,你等自便……”他身上忽有黄色的光芒闪过,转瞬在二人面前失去了身影。
“这是什么遁法?”木青儿惊咦了声,又冲着目瞪口呆的天福抱怨道:“你师父呀,就是这么个敝帚自珍的德行……”
……
施展土遁术,林一直沉地下三十丈,掘出了一个丈许大的密室后,这才盘膝坐定。手一挥,他面前多出一个丹炉与几十株药草。
当初,若水救了林一之后,在分别之际,以丹炉与个人的炼丹手札相赠。药草则是在郑家的库房中搜刮所得,依着丹方所载,意外凑齐了炼丹的药草。只是,万事俱备,他却是从未炼制过筑基丹。而仅有的几次试手,不过是炼成过几粒辟谷丹罢了,羞于对他人提起。
打出了一个手诀,一个造型古朴的紫色丹炉悬在了林一的面前。此炉三足双耳,不过有尺余大小,却随着法诀的催动,如火焰炙烤一般,其周身闪动着炽烈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