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这里!”
回应之迅速,倒把余慈给吓了一跳。此时他脑海中已经铺开了一张归墟的地图,是伴着玄黄的信息一块儿发过来的。
余慈先前听玄黄说了一些归虚的情况,里面最关键的位置有三处,一个是曲无劫沉睡的中央“界河”,一处是停着原道棺椁的战血堂,另一处就是他如今所在的天穹剑池。
玄黄所指的位置,不是这三地的任何一处,纯以地图上的距离看,与界河倒还近些,算是在中央区域。
具体的余慈也来不及多想,他感觉到玄黄传递的信息中,那紧张急促的意味儿。难道是要人过去帮忙?
扭头看了眼后方,岩浆掀起的热流依旧在湖底肆虐,隔过这岩浆,重器门首领应该还未离去,余慈也顾不得了——有缘再见吧!
无声远走,余慈按着玄黄指引的路径,出了天穹剑池,一路狂奔。天穹剑池处喷涌的岩浆灰尘,此时已形成一层雾霾,使得归墟的夜空也减去几分亮色。
三层符印崩溃的影响还没有传递到此,人影全无。相较于无生无死园,这里的颇有几分荒凉,建筑很少,更多的还是虚空裂隙密密排列,有的彼此影响,扭曲虚空,形成一处处无法逾越的禁区。
但有玄黄指点,余慈一路畅通无碍,很快就来到目的地。和他预计的不同,这里并不是玄黄和沉剑窟主人的战场,倒是有一片此地仅有的连绵建筑,占场颇广。
余慈停在建筑群的外围,抬起头,前面立着一块牌楼,高有四丈许,上书“归来庄”三字,观其气派,倒是和离尘宗的“白云精舍”有些相似。余慈在外面站了一会儿,信步走进去。
哪知刚过牌楼没几步,身后便有虚空波动,余慈一惊,回头看时,哪还有牌楼的影子?原先立着牌楼的地方,已经是一片虚无,就像是缈无云迹的万丈高空,再看那一片连绵建筑,也是浮在云端,错落分布,转眼就从寻常模样,变出了几分仙气。
若是照原路返回,余慈有强烈的感觉,他会一头栽下去,后果难以预料。
“怎么回事?”余慈不信玄黄会害他,倒是不怎么紧张,只在脑子里转过几个想法,“是幻术?又或者是虚空挪移?”
此时当然没有人给他答案,他也通过神意星芒向玄黄询问,却无回应,那边的感应倒是更微弱了。
余慈不免有些担忧,只是他再怎么去想,也找不到玄黄会遭遇危险的理由。就算现在三层符印崩溃,总还有一个相对独立,且更加厉害的星轨剑域,绝对实力摆在那里,此消彼长之下,沉剑窟主人再有千般手段,又有何用?
怔了半晌,余慈又想到既然玄黄专门引他到此处,想必是有盘算的。若真要帮忙,不妨先弄清这里的布置,再说其他。
余慈强压下心中不安,让自己冷静下来,沿着脚下云气掩映的小径,朝着归来庄内走去。说起来,这里和三层符印间的雾影天有点儿像,只是云气稀淡,视野清晰,余慈走了百十步路,就有些明白,这里的建筑群风格不同,在云层中高下有别,也相对独立,最大的高度差足有两千余尺,但彼此仍有小径贯通。整个“归来庄”就像是一株大树,不同风格的建筑就是大树的枝桠,分展四方,非常别致。
他现在就走在“树干”上。
在小径上走出两百来步,中间过了一个岔口,原本他想就近过去来着,可是心里莫名地一动,就错了过去,继续向前,到了第二个岔口。从这里看过去,“地势”是迅速走高的,岔口那边的建筑倒并不怎么显眼,只是一座小院,云气半掩着,若隐若现。
说也奇怪,余慈站在这里,心神就不自主地往那边去,周身气机也有变化,但在心内虚空查看,却又难见端倪。
“过去看看,就知缘由。”余慈也不多想,进了这道岔口,信步前行。
走了没十步,周围云气慢慢变得浓郁起来,在周围起伏跌宕,随意变化,像是有层层影像流过,余慈眸光转动,看得多了,心中便觉得奇怪,他有些恍惚,分明清楚周围那些影像是虚无的东西,但当其流转变化时,便觉得这些玩意儿活了过来,矛盾的心思就这么揉在一起,大概只有做梦,才会有类似的感觉。
又或者,这是某种久远而模糊的回忆……
当此念头闪过,余慈忽然惊讶地看到,两边云气真的“活”了过来,并在高速移动。他的视角一下子拉得很远,像是被甩到十多里外,而在云气活动的区域,一道难以形容的修长身影猛地蹿出,映着不知何时照下来的阳光,周身鳞片闪耀赤金光芒。
十丈、百丈、千丈!
随着云气之上,那长影不断攀升延伸,余慈也不断地刷新他的认识。他从未见过如此巨大的生灵,长躯突破云气,向天空抬升之际,就像是一条环天的巨索,却有着一切死物所无法比拟的强盛气魄。
直到此时,余慈才看到那山头似的巨颅之上,如巨树般的分杈长角、时刻游动的灵须,突出却不显丑陋的嘴吻,还有那顺着长躯一路披下的赤金鳞片,以及背脊上扫动的金色长鬃。
当然,最不可忽视的,就是巨躯之外流动的磅礴灵光,以及那自然而然便有的睥睨姿态,高傲伟岸,形成的灵压横扫百里高空,云翻云卷,更有电闪雷鸣,交织其中。
这是……龙?天龙!
当此认识导入心头,余慈给吓了一跳,但更惊人的还在后面,余慈原以为这雄伟的龙躯会锁住他所有的注意力,但接下来,心中强烈的情绪,却驱使他的目光越过这不可思议的生灵,投向更远方的虚空。
那里,有一个“小点”,愣了片刻,余慈才确认,那是一个人影。
天龙长吟,啸声撼天动地,里面绝对没有善意,纯以目见,长达千丈的天龙只需打个喷嚏,就能把那个人影吹飞到天边去。但事实上,那人分毫未动,只是伸出一只手,从上到下,轻描淡写地虚空一划。
“证我绝学,你也死得其所!”
霎那间,血雨如瀑,染透了余慈的视野。
“怎么?”
余慈全身一激,猛地惊醒,此时再看,云气中哪还有天龙身姿,又哪有腥风血雨?有的只是云气时刻变化的虚影,还有正前方,与院落正门相邻的墙上,嵌入的牌子。上面字迹清晰:“昊典故居。”
正门虚掩,风吹进去,还有细细的风铃声。
余慈站在门外,有点儿愣神,迟疑片刻,他终于再上前两步,一探手,半掩的门开了。
迈步进去,院子和外面所见风格一致,简约而精致,没有什么特别碍眼的东西。若说有,也就是院中一株遮阳树下的石桌上,放着一件有点儿莫名其妙的玩意儿。
那是一件未完成的绣品细纱。
细纱是火一样的颜色,边角露在角花框外,随风拂动,似乎在召唤未将它完成的绣女佳人。
第332章 观影
前面流过的影像太过惊心动魄,余慈乍看到院落中清静至乎萧瑟的情景,一时间有些反应不过来,站在院中,怔了片刻,才走到石桌前,伸手拿起细纱绣品,还未细看,却忽地想起一事。
昊典?这位不正是太初无形剑的上任剑主吗?
余慈忙取出缠在手臂上的太初无形剑,在院中一绕,意外的是,此剑竟然全无感应。余慈这才想到,玄黄曾说起过,此剑因材质特殊,无法祭炼,无人能在上面留下气息印记之类,用它感应,无异于问道于盲。
可最初时选择此地的冲动,又从何而来?
余慈拿着绣品细纱,细细打量,越看越觉得眼熟。无论是那红莹莹的颜色、细腻的针脚、又或是半成图案的风格,都似曾相识。
“啪”地一击掌,余慈迅速醒悟:“化芒纱!”
这大红细纱,不正是他得到的两幅化芒纱的翻版吗?类似的两幅红纱,一幅他在止心观外山道上,击杀南松子得来;另一幅则是在天裂谷中,从褚妍手中获得。此物之上,列着修炼诛神刺的外道法门,前段时间在山门,余慈还借它出去,帮梦微师姐恢复伤势来着。
他立刻将两幅红纱取出来,与手中未完成的绣品仔细比对,果然材质、针法都极其相似。且这还不止,当几幅红纱凑在一起的时候,上面分明亮起莹莹光芒,同时有微妙的气机流动。
呃,等下,不是这里……
未完工的绣品除了来历不凡,其实并没有什么特异之处,真正引起气机变化的源头,还在别处。余慈最初以为是在屋子里,但是仔细分辨就发现,目标在他后面——也就是院落之外。
余慈毫不迟疑,转身大步走了出去。刚一踏出院门,排荡的云气便又聚集起来,演化情景。余慈本不想为其惑,但在此刻,反而不如在院子里时感应得清楚,而一旦他用心在那些情景上,微妙的气机感应就接续成线,遥遥呼应。
眯起眼睛,拉远的视角重现,余慈又看到了那条长达千丈,蜿蜒于云天之上的天龙之身。只是此刻,天龙已经血洒长空,因其充沛的气血催动,半透着金色的鲜血像是下起了一场倾盆大雨。
鲜血化为背景,又或是悬空的画布,每一片血雨洒下,涌动的云气都变幻着图案,且不是那种随意的泼洒,而是深有法度。像是……像是手里的大红细纱放大千倍、万倍,无数气芒在上面跳跃,就像是细腻的针脚,和剧烈扭动的天龙一起,勾勒出似曾相识的图案。
前面最易分辨的,是一串字形:诛神刺外道炼法!
果然是同出一源!
余慈心神一振,分辨出前面的字形,后面的就好办多了。云气幻化的情境一直存在,巨大化的“细纱”将一切细节都呈现在眼前。其实那不过就是几百个字,神识一扫,便能全记下来。
只是,记忆是一回事,理解或领悟则是另一回事,余慈看着血雨倾泄,有些发呆。“远方”庞大的天龙之躯剧烈挣动,每一次甩击都掀动百里云海,声势惊人。而天龙之前的修士,一斩之后,再不出手,只是冷眼看着天龙巨躯之内,一波波喷洒出来的鲜血,冷酷而坚决。
巨大化的“细纱”早已成形,血雨依旧倾洒,但已不是扩展纹路图案,而是遥遥与之呼应,每次天龙咆哮挣扎,鲜血洒落,虚空中凝成的法门字迹都有部分发亮,几次三番,余慈忽然明白:“这是细纱上的法门演示。”既是演示法门的杀伤,又是演示运用的手段,诸般奥妙一层层演化,如师授徒,非常详细。
可惜,天下或有神资天纵之辈,参悟各类艰深法门不费吹灰之力,余慈却还不在此列。简单地说,纵有演示,这数百字的法诀,他仍理解不了。
太难了!
类似的字迹,在百灵化芒纱上有,在南松子那幅红纱上也有。此时余慈已经认定,这几幅完成、未完成的细纱绣品,必然是那位传说中的“昊典大人”所作。按照目前所见,所有大红细纱上,可能全部都是“诛神刺外道炼法”,也即修行界名声最大的阴毒“暗器”炼制之术。
同样的题目,同样是“化芒生刺”的法门,让人很吃惊的是,两幅红纱上的法门记录,一个是收集百种生灵怨煞之气,汇而成型;另一个则是要培育出自身心魔煞气,分成十股,层层叠炼,走的路子几乎完全不同。依照“百灵化芒纱”的命名方式,那幅从南松子身上得来的红纱,叫“十阴化芒纱”,还颇为应景。
把“百灵”之技和“十阴”之法比较,前者难度低、入门易,但依照那种方式炼成诛神刺,失之于驳杂,论威力,褚妍使出的诛神刺,显然也比南松子那手来得逊色。但后者一来炼制难度甚高,二来极是凶险,门槛无疑是大大提升了。
而如今,不提威力如何,只论修习炼制的难度,这一个“屠龙”的法门,比前两者又要高出许多。
毕竟前两者无论怎么复杂艰难,都还是余慈见得到、摸得着的手段。但眼前这法门,却是似是建立在虚无中,只有前面两幅红纱的法诀片断偶尔与之勾连,其中矛盾不通之处,直令人匪夷所思。
相比之下,倒是天龙的挣扎和咆哮,引去余慈更多注意。
虽然心内虚空中,积蓄着一道天龙真形之气,但余慈还是第一次见到天龙法相,分外为它霸绝天下的姿态所震撼——即使被剑仙全面压制,天龙也从来没有放弃过挣扎,刚烈、强韧、桀骜不驯,这些或正面或负面的感应传递回来,余慈猛然间觉得,心内虚空的鱼龙影像变得更为清晰。
只因这一神通外相,终于找到了明确的参照。
这些影像或许是幻术,但想也知道,必然是源自于真实的留影。
天龙真形之气蠢蠢欲动,继承自太古天龙的血脉、源自于本能的桀傲,就算是沉睡无数劫的漫长时光,也依然存在。余慈的神魂便受其影响,变得非常兴奋,连带着外延感应也敏锐起来。
“嘿!”他吐气开声,猛地飞身纵起,在虚空中一抓,穿透云气,已捉到了实物,猛向回收,却见火红的细纱迎风飘动,乍看去和手中其他两幅一般无二。
红纱入手,周围云气演化突地一窒,像是给抽去了主心骨,随后崩解。
“是以细纱为寄托之物吗?”
余慈大概了解了,这漫天云烟正是某位大神通之士,借此纱异力为根基,凝成的一个幻阵。其主要功能,就是帮助人们最快地领悟其中蕴含的高超技巧。可惜,余慈错过了机会。
但这都不重要了,蓦地敏锐起来的外沿感应——说白了就是对放出的神意星芒的感应,突地给了余慈强烈的刺激。他眉心一跳,对着那边一个念头打过去:“怎么回事?”
这次,玄黄的回应来得很慢,也只有两句话:“树冠之上是剑经……不陪你了。”
第333章 困局
这显然是一个意外的回应。所谓的剑经、树冠,余慈都能明白,可后半句,却是透出强烈的不祥意味儿。
余慈的脸色沉了下去,前面想到的一些事情纷至沓来。玄黄没有及时灭掉沉剑窟主人,就代表着意外的发生,但眼下这情况,却是超出他的预估范围了。
“喂,回个话!”
余慈再次通过神意星芒召唤,可玄黄此后一直保持沉默。非但如此,余慈渐渐又感到,远方的神意星芒越发地微弱了,似乎在承受着极大的压力。
要知以玄黄杀剑的威力,神意星芒其实是打不下去的,能够驻留在其中,全是靠了玄黄的帮忙。现在出了什么问题,让玄黄连这一点儿力气都吝啬了?
余慈咬了咬牙,大概估算了下距离,将心神移了过去。
星轨剑域的面积倒也不大,余慈和玄黄的距离严格来说,只有十余里左右,只是其中禁制层叠,寻常人根本是寸步难行,不过有神意星芒为介质,自然就是另一回事了。
有“小家伙”等的经验在前,移换心神的手段,对余慈来说并没有什么难度,只一闪念的功夫,神魂已经分出一缕神识,跨空而去,二十里距离也是转眼即至。
“锵”地一声鸣响,余慈还没真正贴合进去,便被这清越的剑吟震了一回,震荡反馈回来,他呃了一声,忙盘腿坐下,总算没有被眩晕击倒,侥是如此,那剑吟声从神魂而至肉身,一条线碾进来,仍让他周身气脉为之震动,感觉决不好受。
“让我进去!”
余慈有些恼怒,相距二十里路,他分出的这缕神识也只能感应到神意星芒而已,若是被剑气拒之在外,便无半点儿意义。
玄黄没有回应。
余慈正要再沟通,袖中照神铜鉴突地轻颤一记,下一刻,磅礴剑气迸发,还有那冻彻骨髓的凛冽杀意,便如一场风暴,瞬间将他分出的神识吞没掉。余慈连叫骂的机会都没有,因为更早一线,他和玄黄之间唯一的联系渠道,就此断绝。
与玄黄融在一起的神意星芒,被碾得粉碎。
猛地睁开眼睛,余慈却是在发呆。说起来,这还是他头一回“见到”神意星芒被毁,神魂也遭反噬,受了点儿伤。但相较于此事背后的危机,那又完全不算什么了。
神意星芒一毁,他和外界的联系就此断绝,周边云气潮起潮落,却是寂静无声,他在此处,竟是难言的孤寂阴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