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音随即被嗡嗡的低语声打破,明处暗处,不知多少人的视线在余北和他手中太阴幡上来回移动。这是瞬间祭炼六层……六层啊!
有人学着那动作,拿拳头在掌心猛砸,好像这么砸砸碰碰,那顷刻之间祭炼六层的手段,就能落到他手里似的——天罡地煞祭炼之术中,以六层为一重天,算是一个相对完整的环节,从此法器与器主气机贯通,无有窒碍,这是最基础的东西,祭炼完满不算什么,但又有谁能在这几次呼吸的时里间加持上去?
这是祭炼,不是染布,就是染布,也要泡一会儿吧?
见微知著,一重天是这样办的,那么二重天又如何?三重天?四重天?
越是这么想,周围的看客们越是纠结。无庸讳言,对修士们来说,祭炼从来都不是一个有趣的活计。
“若是把祭炼法器而消耗的时间,全转移到修行上,我是不是还有机会?”对在场的很多人来说,类似的念头,很多时候就像是阴魂的低语,在耳畔心间回绕。
修行界从来都不缺乏因为祭炼法器而耽搁修行的倒霉蛋,在北荒,比例还要更高。只眼下的红牙坊中,也不止一个。惨痛的经历和眼前的事实对比,冲击分外强烈。不管余慈接下来如何动作,在场这些阴窟城的头面人物,肯定是牢牢记得他了!
余慈举着长幡,开始调整角度。看周围修士的反应,他就知道,这回他要出名了,但他明白,这一手噱头的成份更多些。
要知早在两年前,他就依照《上清聚玄星枢秘授符经》上所述,构思太阴幡等步罡七星坛组件的结构,自然也包括祭炼的手法。在这一点上,他是面对着玉神洞灵篆印这件堪称世间最具备参考价值的法宝级印玺磨练出来的,一切早有腹稿,又有玄元根本气法的加成,甚至还用半调子的阴阳化生之术推演过,再不顺利,他这两年就真可算是活到狗身上去了。
什么“一气贯重天”,不过就是手熟罢了。按照朱老先生的话中,也就唬一唬那些一窍不通的外行——当然在他老先生的眼界中,此界的内行翻来覆去,也就是那么几个而已。
也就是这些人被“一气贯重天”的手段震住了,其实只要动脑子想想就明白,就算真祭炼一重天,难道就能将摄魂球压过了?说到底,太阴幡只是幌子,真正发挥作用的是他驾驭长幡的太阴役禁厉鬼术,这可是实打实的二十八宿秘符,就算余慈修为今非昔比,用出来也是很吃力的。当然,若太阴幡不加祭炼,就算役禁厉鬼术再玄妙,也什么效果都发挥不出来。
说白了这就是一个造势的问题,想那宿通的实力算不上拔尖,但先前几乎主导局面,就是因为在魂魄心意之术上的权威地位,让人自然就以他的话为准绳,既然此刻摆明了要针锋相对,不打破这种权威地位怎成?
怎么说也是邪教里混出来,故弄玄虚的手段余慈也算是门儿清,小试手刀,效果还成。
长幡垂落,一圈月轮似的明光从中溢出,漆黑的幡布完全成了背景,彻底嵌入了黑暗中,余慈稍稍摆动,长幡便生出世大的吸力,透过十丈深的岩层,依然起作用。
人们便看到,岩层中有薄薄的灰雾腾起,旋又收束在一起,投入到长幡放出的月轮明光中,其势绵绵不绝。
陆青感觉到,摄魂球中,躁动的阴魂正在迅速减少,阴爆之力也开始衰减,她神色并没有明显的变化,只是催化拳力,持续给摄魂球强压,帮助余慈抽取内里的阴魂,再转存到太阴幡上。
这个过程比“一气贯重天”的速度要慢得多,还想着再看些热闹的“看客”们不够有些失望,但作为仅有的几个内行人之一,宿通却是看得眼皮乱蹦,心口绞痛。
他依稀看出来太阴幡的运转方式,是用摄魂球里的阴魂为原料,磨洗一番后,迅速储备阴气,这手段不能算错,可是在他看来,怎么都脱不了一个“暴殄天物”的评价。
“要是我有这数万阴魂,以蛊饲之术豢养,弄几头上乘阴魔也不是不可能,哪像这追魂……”
他再看不下去,甩手便走,这行为也为二人第三度交锋做了注脚。
宿通的离开算是开了个头,无论是来援的强手还是周围的“看客们”,也不能总在这边看余慈捉鬼,一阵纷乱后,也走了一批。万全和宝蕴便抓住机会,重新撑起附近的法阵防护,这就有“送客”的意思了。
“挺有趣儿呢。”
阴影中,假山下的阴影中,人影唇角勾起,只是边缘便如刀锋一般锐利,同时在正散开的人流中举步上前,偏偏在这个时候,感应突生。人影脚下一顿,稍稍思忖,再迈步时,便形影俱消。
余慈终于将摄魂球中的阴魂吸了个七七八八,剩下的还有一些,但已经超出了太阴幡的承受力,就是这些,已经足够太阴幡消化几个月的了,毕竟是新制法器,胃口有限。
他也不在乎,翻手一道无生劫星宿破魂神光,直透地下十丈,将残余阴魂戾气一发地打散。这可比什么太阴幡利索太多,陆青还没什么,她此时终得解脱,还要应付外间来援的那些高手,事情正多。不过刚削了宿通的面子、正兴奋不已的宝蕴便是大发娇嗔,抱着余慈的胳膊恼道:“有这么厉害的手段,怎么不早使出来。”
可以把这理解为撒娇吗?余慈微笑,随后瞥她一眼,宝蕴冰雪聪明,如何不知趣,便把手放开,但在此之前,还是故意用丰满的胸口蹭他一下,才笑吟吟整理半散开的衣物。
见她这媚态,多年不知肉味的余慈倒真有了点儿火气,偏在这时候,他想起了那位将眼前美人摆弄得死去活来的怪人,犹豫了一下,他还是问了出来。
这话当然有些失礼,不过宝蕴姑娘的脸皮却还在水准之上,仅仅是双颊微红,她便像发现什么了不起的大秘密那样笑嚷起来:“原来追魂前辈喜欢那样的……”
“啊哈?”
正似明非明之时,脚下突地震动,初时还是微有感觉,转眼之间,便是地动山摇,哗啦连响,周边的屋舍山墙竟有倒塌下来的,转眼红牙坊中就是一片狼藉。
宝蕴呀地一声叫,差点儿直接跳到余慈怀里去,仓促之间,也是伸手紧抱着余慈的臂膀,半边身子贴上来。只是她的语气可是不善:“喂,你不是把摄魂球处理了吗?这又是怎么回事?”
“不是摄魂球。”
余慈回应得非常简洁,但说实话,他对这个妩媚大胆的女子真有点儿招架不来,便示意万全过来,将宝蕴硬扳下来交过去。
得了一时的清静,余慈便仔细感应,这里震荡虽然剧烈,可震动的源头还远在数十里外呢,如此规模,难不成是地震?
“不是,是两个长生真人在争夺猎场。”影鬼阴恻恻道破天机。
长生真人!余慈心头重重一跳,他几乎立刻就想到了这两天发生的事件,算了一算,使出熔核焦狱功的是一个,暗杀老灵巫的是一个——这不正好是两位?
“应该就是他们。”影鬼做出初步结论,“阴窟城这点儿地方,容纳两个长生真人已经是极限,若有敌意,势必会造成猎场冲突,如今不过是刚刚爆发而已,还有的打!”
“猎场?”这已经是影鬼第二回用这个词汇了。
“就是猎场,像是猛兽给自己划定领地,真人修士其实也差不多。只要是进入长生真人,阳神圆满,感应范围动辙数十里、上百里方圆,就像你的照神图,圈了一大片区域,这就是真人修士的领地。在这儿,他的元气吞吐、气机变化都非常敏感,那些比他弱的也就罢了,只不过是‘吃食’,可以不论,但若是来了一个层次差不多的人物……一山岂容二虎?”
影鬼嘿嘿一笑:“这就好比两个人站得极近,彼此总在对方脖子里吹气,要是俊男美女也罢,若不是,哈,那可有的打了。我本来还在奇怪,怎么这两位如此谦让,现在看来,只是性子迟钝了点儿!”
第028章 挟持
影鬼话中大有幸灾乐祸之意,不过说出来的话却十分可信。要知它本身也算是长生中人,只是如今虎落平阳而已。其切身体会,很有值得借鉴之处。余慈也就很难得地正式请教一回:“现在该怎么做?”
“快走。”
影鬼说得斩钉截铁,随后又道:“在猎场里很有趣吗?要知道猛兽打累了,可是要捕食补充力气的。更何况,用膝盖想也知道这两人是为何而来,你别忘了,玄灵引现在在哪儿!”
余慈悚然而动。
※※※
在旁人眼中,余慈在原地稍一思忖,便叫过在一旁的万全,问道:“百转风洞那边,什么时候开始?”
“大约在半个月后。”
万全正因为地动山摇之事,被宝蕴问得要发疯,见余慈召唤,如蒙大赦,忙凑过来,也是颇为兴奋:“不说别的,就凭前辈今天这‘一气贯重天’的手段,就绝对没有问题。”
“暂时推掉吧。”
“啊?”万全给闪了一下,“前辈莫不是……”
他想到的是余慈囊中羞涩之事,不过余慈的回应是:“我刚刚得到玄水曜岩矿脉的消息,要外出一段时间,百转风洞之事,回来再说吧。”
“这样?”
这个理由勉强还算充足,万全只是不理解,矿脉在那儿又不会跑,早去晚去半个月,又有什么差别?还好作为一个牙人,像余慈这样强势客人的要求还是需要遵从的,他应了声是:“回头我就安排。”
这时,震荡再度袭来,万全也顾不得多说,告了声罪,跑出去叫道:“地动了,快张开大罗罩……”
地动?见过两处震源相隔三十里的地动吗?
余慈摇摇头,目光扫了一遍,想要离开,忽有所感,扭头便看到陆青刚刚结束和那些来援修士的交谈,正往回走。旁的了就罢了,她的脸色却让余慈吃了一惊。
不过小半刻钟的功夫,女修的脸上已经血色全无,连唇瓣都透着淡淡的青,宝蕴也见到她的模样,忙上去询问。余慈也上前问了一句:“陆坊主可无恙么?”
“老毛病了,不妨事。”
陆青难得微微一笑,很正式地向余慈施礼:“今日多亏道友相助。”
余慈自然不会居功,看得出来,陆青似乎有着心事,便是微笑的时候,眉头也是锁着的,两人客套几句,便无以为继,陆青就问余慈近日的安排,余慈还是对万全的那套说辞,陆青倒是点头同意:“天材地宝,早一些出手还是好的。最近也是多事之秋……”
她忽有一些感慨,但没有深入,而是让手下捧一个托盘过来,上面有两样东西,一个是有人头大小的浑圆晶体,开着十多个孔窍,另一件则是个玉牌模样,微有弧度,像是倒扣的贝壳。
“那两个凶人手段狠辣,若非道友出手,不知会酿成多大祸端。我观道友精通招魂驱鬼之术,此物正当其用。另外,区区程仪,以壮行色,望请笑纳。”
余慈有些讶异,托盘上摆放的正是摄魂球,以及存有若干龙宫贝的牌子,不管这些东西贵重与否,余慈出手时可没有想到过这个。欲待推辞,陆青面上已是疲色尽显,只轻声道:“当初小万得罪之处,道友可以视若不见,本坊却不能故作糊涂。道友收下这些,也能让我们心安。”
都说出这话来了,拳拳之心可以想见。余慈也知道红牙坊在阴窟城只图一个安稳生计,最需交好各派人物,这是她们的生存之道。想了想,也不再矫情,而且龙宫贝什么的就罢了,摄魂球倒是能够研究研究,他便将两样东西收下,旁边宝蕴倒对他展露笑脸。
末了无话,两边就此行礼告别。
余慈出了红牙坊,还在想日后的行止。玄水曜岩矿脉肯定是要去的,而在此之后,还要去一趟丰都城,半年后的“随心法会”是个颇不错的去处,在那儿应该也能避一避风头。
想着便来到百转别馆之外,正要进去,斜刺里忽地撞出一个人来,伸手便抓,余慈一惊,元气自发外烁,带动肢体,一记掌剑便要出手,那人却是哎哟一声,叫道:“贵客啊,你总算是回来了!”
“温管事?”
余慈见是熟人,忙止住掌剑,免了他被洞穿之祸,但见这个富泰的家伙满头大汗的模样,忽地心叫一声不好,果然,温管事已经抓着他的袖子,如释重负:“贵客,快随我来,我们家三爷到了,正请您过去议事呢。”
他扯了两扯,余慈巍然不动,只是皱眉道:“那可真不巧,我正要出门远游……”
“不急的,不急的。”
看起来温管事真的急上了火,已经是语无伦次,正拉扯不清的时候,有人哈地一声笑:“这就是那个招魂的假道士?”
声音粗豪,入耳就让人皱眉头。温管事听了这话,猛地一个激零,揪着余慈袖子的手更紧了,回头便应道:“三爷,这位便是追魂先生。”
余慈回头,眼前却像是过了一阵风,眨眼间人影已到眼前:“你要出去,我们也要出去,走走走,正好顺个路!”
路还有这么顺的?
来人的身躯遮住了附近照明的光线,余慈个子已经算高的,但是直面这贺三爷,还是要抬起头来,对方如巨熊般的身躯,带给人极大的压力,当然,压力真正的源头,还是此人体内汹涌澎湃的力量。
这是个步虚修士,余慈没有被这人完全夺去注意力,他的目光外一瞥,又见到这人身后,还有几个人影,气机或张扬或暗沉,都不是善茬儿。
他眉头皱起,还没回应,贺三爷背后已有一个人转出来,朝他抱拳笑道:“三爷性子急,话是糙点儿,莫怪莫怪。”
说话的是一个阴柔男子,肤色白皙,笑起来时倒很顺眼:“这次我们是请追魂道友帮忙来的,仍是道友最擅长的生意,报酬好说……”
说着,阴柔男子往旁边扫了眼,温管事忙提振精神,道:“贵客若是参与此事,在本号求购的几个物件,优先向贵客供应,我们也不再抽头,且价钱直降五成!”
这就等于是帮着余慈出一半的价钱,用阴窟城比较坚挺的龙宫贝计算,不管已经到手的妙洞真香,还有已知线索的玄水曜岩,只五雷灵木和通心灵玉两样,便能为余慈节省至少上万钱财,这已经是一件祭炼八重天的法器了。
看起来是个正常买卖的样子,不过就是这样才真叫奇怪。在肆无忌惮的北荒,强者主动和弱者公平买卖,和“黄鼠狼给鸡拜年”可是同样的意思。
他倒没有一口拒绝,这时候硬着脖子,只会给人一把扭断,他没那么傻,只是问道:“去哪儿?干什么?”
“就是去干道兄的老本行,至于位置嘛,离城不远的。”
余慈立时恍然,是了,这肯定是去那片埋葬了贺五爷等人的废弃矿区。这些人……确认不是去寻死吗!
即使贺三爷等人对现场情况不怎么了解,不知道凶手是谁,但如今,感受着时断时续的地层震荡,就是蒙也能蒙到是怎样的力量层次吧,这时候去挖人家的底细,究竟是无畏还是愚蠢?
“恕难从命!”余慈摇头,“你们高门大户的事情,我掺和不起!”
那阴柔男子就笑,向后退了一步:“那就没办法了!”
紧接着,贺三爷庞大的身形向前一步,狞笑声里,蒲扇般的大手抓下来:“今儿你是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等等!”
余慈一声断喝,震得贺三爷一愣,然后便见到余慈苦笑竖起手:“要是现在就动手,我还是去吧!”
这下子,轮到贺三爷不敢确认了,他扭头看温管事:“这假道士真能做事?”
温管事只能尴尬地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