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发生得如此猛烈,但余慈其实没有全心在此,在他心神另一个牵系之处,隐在符法神通之后的阳神,没有陆素华的威胁,骤然加速,越来越快,数息之后,干脆把铁阑甩脱了,直冲地底。
阳神法体没有肉身限制,真到大成时,瞬息千里亦不为难,只是苦了虚生,在那激烈蒸腾流转的元阳之气之中,几乎要给融化了,浑浑噩噩,也不知时间之流速,到后来,彻底控制不住,心神分化,只能做一个旁观者。
幸好此间,天上地下,身躯阳神之间,已经遥相呼应,不需要他校正方向,两边就已经成功对接。
之前跑出百里多路,花了四十息时间,而接下来天地之间近两千里的距离,仅用了二十息不到,这里也有符法神通催化之效。
就在百息时间走过七成之后,半成阳神所蕴先天元阳之气,如水滚沸,蒸腾化烟,纷纷融入乌蒙天蝉幼虫。至于虚生则不用多想,他那一点灵枢,早已安置进入屠灵狱,有一个立身之地,和承启天没法比,总比流落在外强。
余慈精神大振,虽然之前有承启天为中转,也没有体会到太多形神不谐之处,但重归于一,还是不一样,半成阳神带来的圆满真意,对肉身也是一种催化,硬生生将幼虫撑大了一圈儿,体液肢节都有强化。
这也是乌蒙天蝉根脚不凡,在转化之时,就抹消了肉身之极限,否则步虚、还丹境界迥异,阳神法力全压进去,还不知会出什么乱子,如今却是如虎添翼。
更重要的是,之前因赌博而悬空的心态,终于找到了一个支撑点。当阳神回归,他就等于是锁住了“本钱”,定住了底线,再怎么艰难,也不可能比现在更差了去。
要不怎么说呢,心里有底、没底,完全是两个状态。即使眼下百息倒数已临近尾声,他的脑子却是前所未有地清醒,他关注着天空,但也没有忽略掉,随着阳神回归,里面刻印的许多信息,也塞入心神。
从激战开始,余慈一直开着解析神通,借此逐一将信息解出,随即愕然。
这些信息其实是来自半成阳神汲纳的先天元气,这里又有两个渠道:由至粹玄真所化的那些,涉及天地法则的片断,是每个步虚修士都会涉及到的,零落不成体系,暂可不论;但还有一个源头,即寄元魂玉,那里面含蕴的一些印记,毫无疑问是来自于陆素华!
陆素华……
念头甫动,承启天那边,终于有人忍不住先动了。
幻阴子面沉如水,离得越近,越能感受到这处虚空里面的奥妙。而他此时也越发地疑惑:究竟是哪个?
难道是方回?否则焉会有燃髓血河的神通?可这死气森然,自成界域的情形又是怎么回事?离尘宗哪有这等法门!
但不管怎么说,现在已是明摆着,这处虚空绝不是之前设想的那般,为无主之地,定然是那玄武法相之后的人物在暗中操控,而且很有可能正与陆素华明争暗斗,把他们当了枪头子使唤。
外围,贺大先生传来信号,早先一步,此人已经退走了,极是干脆利落,他也是少数几个没有中招的人物。
幻阴子拿他做比对,再看烟霞中左冲右突,惶惶难宁的众修士,愈发明白这里水深,也愈发觉得此地不可久留,他便按下对玉神洞灵篆印的贪念,尝试着从乱线缠绕的气机间,开辟出一条路来。
此时他看到,掩日环、虹影剑都没有移位的迹象——可那玄武法相,血眸凝注。
见玄武凝眸,幻阴子便知不妙,可这时气机牵涉太深,想退也难。
虚空中有潮生水响,玄武法相将死气凝如水浪,冲刷这一片虚空,将刚刚有些分明的气机重新搅乱。
幻阴子面容冷凝,对方是打定主意,不让他轻易脱身,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想着向陆素华提议,两人合力,将那个藏头露尾的家伙敲掉算了。
可惜这疯狂的想法,也只能在心头转一圈罢了。
他没有胆量和陆素华交涉,没有人比他更明白,半步劫法感悟大圆满真意的机会,是何其宝贵,毁掉这么一个机会,此仇此恨,就算不是不共戴天,也差不了多少。
莫看陆素华迄今为止,没有任何赶尽杀绝的迹象,谁知道她又是怎么想的?
说到底,幻阴子忌惮陆素华超过任何目标,若他真具备涉急用险的魄力,也不至于在真人境界上蹉跎多年,未有寸进。
幻阴子脱身的计划被破坏,心中懊恼,另一边,余慈则是另一种心态。
这是他首次没有用到罗刹幻力,也干扰了真人修士的感知,引导了当前的局面,一法通,百法通,不外如是。
当然,玄武法相的动作,比之罗刹幻力的精微巧妙,还差得十万八千里,所能称道者,仅是一个“应机而发”或是“恰如其分”而已。
他在应该出手的时候,用合适的手法,达成了希望的效果——也正是这一点,才更可贵。
这不是神通,但却是神通的效果。
放在以前的余慈身上,是想也不要想的事儿,因为这涉及到了更上的层次。那时他只能依靠各种神通,来抹平其中的差距,神通对他来说,就如同工具,可以将复杂的问题变简单,但他学会的永远都是工具的用法,而不是对问题的透彻解析。
可突然之间,余慈看透了,里面的玄妙,难以言喻。
这也就代表着,至少在出手的一瞬间,余慈的思维方式和处事手段,与幻阴子这等长生真人,并无本质的差距。
要看到,他能做到这一点,也是借势而为,是借着死魔神通发动至今,如潮奔浪涌一般的势头,一鼓而下,但……也一鼓而泄。
玄武法相的“简单”动作,似乎一下子抽干了他所有的力量。
其实他能调动的元气还相当多,可疲惫感难以抵御。目前他消耗最大的还是心力,因为他在用长生真人的“思维”来处理问题,这种情况下,百息倒数根本是用跳跃的方式来进行——更重要的是,他的脑子里忽然就一片空白。
刹那间的灵光迸发后,他又要从这个层次跌下去。
两位真人修士何其敏锐,尤其又是在三类界域交错的局面下,任何一点儿虚弱的征兆,都会成为受攻击的诱因。
陆素华目光移至,一声轻笑,余慈最虚弱处,便似无所遁形,不需出手,只那犀利神意,便能将后力不继造成的断层,再度扩大。
若被她得逞,余慈跌落层次不说,承启天也就算是交待了。
这是关键而要命的节点,不过相较于之前,余慈的心态大有不同。
他很稳,虽然脑子里出现了空白断层,羽化真意更像催命鬼似的在他心中倒数,甚至已经开始影响到了他的状态,使他不得不分出一部分心神,抵御睡意的侵袭,可仅存的这部分自由调动的心念,却愈发地沉静如渊。
这就是阳神归位带来的好处。
余慈当然顾惜玉神洞灵篆印、顾惜云楼树、顾惜那里面的心炼法火、平等珠等诸般宝物法器,但这些无疑都比不上阳神的根本地位。
阳神归位,不能让他登入陆素华那种层次,却筑牢了他的根基,明确了他的底线,带来了余力、余地。
这不仅是心态的问题,还涉及到气机运化等更深层面。
正所谓“穷力举重,不能为用”,人不可能长时间榨干自己的极限,就是他运使剑意,生死一线之际,也有着掌控局面的自信为底气。
可在之前,阳神处于陆素华神通压制之下时,余慈就是给逼到了悬崖边上,层次上的巨大差距,使他就算是榨出所有的力气,也无法抵挡,那般滞重僵硬的状态,定然是灰飞烟灭的结局。
舍外物,全阳神,就是甩掉包袱,腾挪变化的开始,他可以更从容、更清明地去控制局面,生出更多变化,掌握更多可能,正与道经上“持而盈之,不如其已”之意暗合。
余慈所修炼的诸般法门,无不以天垣本命金符为基,以玄元根本气法为本,两样心法,都是玄门正宗,运化流转,都与道经呼应,当余慈言行契合经义,很自然便有一番洗荡,其势沛然,将前面滞重的情绪一洗而净。
净而轻,轻则灵,轻灵而变化生,正如流水不腐,灵光攒簇,余慈就此进入了一种难以形容的精神状态。
如此变化,正如水之就下,一鼓作气,前后贯通,竟没有一点儿凝滞之感。这般顺遂容易,大大出乎余慈意料。
……羽化真意?
余慈隐约发觉其源头的时候,陆素华亦有别样感应。
女修看玄武法相,只见那巍然巨物明明摆在眼前,却因身外暗影之故,越发地看不清楚,便连霞光冲刷,都被纳入其间,其中更有气机运化,微之又微,玄之又玄。转眼间,观之则“湛兮似若存”,感之则“渊兮似万物之宗”,契入玄机,不可名状。
若不是她早知其中底细,还真以为是哪个玄门巨擘到此,与她作对。
她明见万里的神通,最讨厌这种冥默无有,空寂寥廓的玄功、佛法之流,因为很多时候,连施法者本身,都是惚恍迷离,全身心进入到不可知的境界,平添变数。
不过,陆素华一生大小战事何止千万,应对此类情况,所在多有,更不用说,现在她也较之前,大为不同。她在层层霞光之中,迈步向前,定元拳意横空出世,镇伏八方,要强行截断周边元气流向,彻底控制这一片虚空。
这已经是面对同阶之敌的手段,陆素华也没觉得是杀鸡用牛刀,只凭一尊玄武法相,一手死魔神通,就足以给余慈此项待遇。
拳意一出,旁边的不被针对的幻阴子都是眼皮连跳,承启天内,维持多日的玉宸启灵之术,正与之相悖,根本抵挡不住,就此轰然破碎。此法一去,承启天已经混乱的元气倒是渐渐消歇,可玄武法相的气机运化,仍没有中断的意思。
一方面是余慈的心念在,以神通统驭死魔;另一方面,还有一个源头,深藏在玄武法相之下,正是与陆素华元气相通的寄元魂玉。
这时,受她拳意干涉,玄武法相也有了动作。
明面上不显,可霞光暗影之中,又一声惨叫,陷在此间的某个倒霉鬼就此绝命,死气愈盛,龟蛇四眸愈是血红。
这是在玩火啊,对方可借着斩杀修士,充实死气,但也是在试探天地法则意志的极限,陆素华还想到另一种可能,要是以此招来天劫,再铺下一张天网,倒也麻烦。
此外,这里面宝气流转,灵光盎然,经由玄武法相道意催化,看似晦暗不明,但每一样宝物都有一样变化,一旦受到压制,说不定就要有所反制,任何一个双轮法宝,都不能小觑……
这些都只是可能,但相较于之前手拿把攥的局面,这就像是一只鱼儿挣脱了渔网,归入大海,即便在她看来,翻手间就可重新擒回,可毕竟是多了无数种可能。
“这人倒也有可取之处。”
在又一次捕捉余慈根本所在失败之后,陆素华微微而笑,她不知道以余慈的境界,是如何强行攀升到这一层次,可堪与她分庭抗礼的,但她很清楚,时间肯定是站在她这边,现在只要看对方挣扎就好。
喏,不要我没有给他机会!
余慈几乎忘记了倒数,在他心湖之中,有无数微妙玄机翻涌,周遍全身,涉及内外,涵括万有,无所遗漏,只要是他能够动用的,都在其中,越具价值的,感应就越强烈。
他注意到,最强烈的还是地下本体处,那是阳神从寄元魂玉中摘来的一些印记,属于陆素华,本来余慈弄不清那是什么,可当他刹那的灵光临近熄灭之时,这些印记彼此交迸,闪出“火花”,照亮了前路——毫无疑问,这是新的灵感。
也仅仅是灵感而已,总体还说,还是虚无缥缈,艰涩难懂,可当余慈进入当前境界,这些缥缈的灵感便纷纷显化,又是如此真实,以至于余慈都弄不清楚,这究竟是自己的体悟,还是从陆素华那里偷来的知识。
许多玄奥精义,不言自明,与其说他在领悟,不如说是在学习、模仿,模仿一个长生真人应有的模样。
一个长生真人,在这种局面下,会怎么做?
玄武法相之外,暗影扩张,几乎掩去了它的本体,两对血眸,在黑暗中闪亮,而黑暗的边缘,不只蔓延到陆素华身边,也蔓延到幻阴子脚下。
余慈竟然是同时对两个真人修士出手,也在此刻,最后十息的大限嗡然降下。
第292章 十息之战 万载之争
地层之下,乌蒙天蝉的幼虫在地气中飘流。
来自于乌蒙天蝉的羽化真意,对当前的局面,起到了无以伦比的催化作用,那天然脱蜕飞升的真意,原是缘于乌蒙天蝉这一天地灵种。之所以留下,则是蝉蜕“刻印留识”的自然妙用。
蝉蜕的最大作用,就是可以拓印羽化真意显化的印识,不说乌蒙天蝉,只说余慈:虽然当前仅是一次特殊的高峰状态、一次意外、一次模拟,如无根之木,但也类于羽化——从卑下、丑陋的幼虫,化为美丽之蝉、蝶,是从凡俗跃升到超拔之层次。
这不正与羽化真意相同么?
自从余慈化为乌蒙天蝉幼虫开始,羽化真意的作用已经开始发挥了,它势必要将余慈从“低”的境界,拉扯到“高”的境界,如此正和余慈目前的状态相契合,也因为如此,在蝉蜕的作用下,其每一丝运化都清晰地留下烙印,记录余慈如蝉出蜕、如蛹化蝶的全过程。
这次“羽化”本身是虚无的,但其烙印和痕迹却是实实在在的。
无疑,这是一个无以伦比的经验,就这么刻印在乌蒙蝉蜕之中,在今后的日子里,由余慈去体悟、利用、融合。
但这是以后的事了,至于当前羽化真意的另一重影响,即“大限”将近,压迫感却如轻烟,不值一提。
余慈记得那期限,却在那莫以名之的精神状态催化下,真正地做到了不以为意,在他心湖中跳跃的种种微微玄机之中,羽化真意的正、负面效应,确实不甚出挑。
就连三方交击的虚空范围里,那些左冲右突,却找不到方向的可怜虫,都要更有用一些。
陷入战场的众步虚修士,几乎已经注定了成了血祭之牲品的命运。外围仅有的几个没着道儿的,都是头也不回地逃命,在他们身后,虚空重重沉陷下去,如同黑暗中的漩流。
幻阴子身畔寒风呼啸,要将漩流冻结;另一边,陆素华更如划破黑暗的太阳。长生真人的界域碰撞在一起,没有任何侥幸,必定是强者愈强而弱者愈弱。
余慈的差距是在根子上,所以他更不能弱了势头,这里的差距,无疑要用神通来补。
久远的记忆,流过心头,虚空叠震,就像是当年罗刹鬼王和太玄魔母隔空交战,天外域外,无不激荡。其烙下的印记,随着神魂中的“冰山”被他请上平等天、化为神通,已很久没有出现了,如今又纷纷翻涌上来,给了他以“拟化”的资本。
因为之前,他是“请”来神通,尽可不知其所以然,而如今,他是用真人的方式,来运化神通,却要涓滴不能错过。
当然,以他目前水准,想出其窠臼,还有不足,故而这一击就来得特别“原汁原味”:一时天地翻覆,八极倒颠,五感六识一切灵应,莫不错乱。
两位真人修士还能凭借不灭灵识,维持住心智不受迷惑,但身外气机毕竟要受到影响。
这一回,幻阴子的情况倒比陆素华好些,他的法宝乃是佩戴身上,辅助之用,不像掩日环、虹影剑那般外放,免了一重麻烦。陆素华就不免多耗一份心力,使法宝、剑器与本心同一,不致为乱。
在常人的观感中,那不过是陆素华身外明光中,一层好看的涟漪波动,一现即隐,可在“长生真人”眼中,这就是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