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龙心斋、古药铺、一段香堂这些商家,根子都在东海、南海,却又没有随心阁、三希堂这样的底蕴,自然是第一批被压制、被吞并的对象,若说恐惧海商会势大,联手抵挡、使绊子,也还说得过去,可这两年,华夫人已经渐渐淡出,他们却要联起手来,去坏华夫人名节,这个……着实匪夷所思!
受了他的指示,鬼厌便道:“华夫人……我听说,是位奇女子,颜色殊丽,颇是可观,道爷倒也挺有兴趣,不过海商会大势已成,莫说我不愿去招惹,就是招惹了,对你们有什么好处?”
稍顿,他声音冷了下去:“给道爷细细说清了,不得有丝毫隐瞒。”
前面范陵容正要开口,却听案上当地一声,颇有古意的青铜酒爵与几案相撞,晃几晃,里面盛满的美酒洒出大半,弄出这场面的鬼厌嘿了一声:“酒呢?”
这明摆着是要找麻烦,旁边亦有美婢执壶,可真要如此,十有八九要落个不识抬举的下场。
这些个商家东主,无不是挑眉通眼的机敏之人,在下方偷眼对视,最后目光便在最前方背影上相交,很快又都垂下。
前方,范陵容脸容低垂,谁都看不清她是怎么个表情,但接下来,她不发一言,缓缓起身,莲步轻移,到鬼厌桌案边,一旁正手足无措的美婢,也是迷迷糊糊,便将手中酒壶递过去。
范陵容素手执壶,跪坐鬼厌席旁,将酒爵斟满。
鬼厌只看她,不说话。这位龙心斋的女东家,并非是那种灼人眼珠的绝色,然而容颜精致,通体上下,举手投足,都难见瑕疵。此类美色,令人觉美而不知美在何处,若将她与众多佳丽摆在一起,便可能泯然众人,唯有细细观察品味,才能见出妙处。
如今,鬼厌便发现,此女肌体纯净,如玉中晕彩,可见霞光,所谓“冰肌玉骨”,不外如是。但更有趣的是,此时她倒不像最初时那般伏低做小,眸光清澈,目不斜视,只是专注于酒具,视鬼厌如无物。
真是个有情趣的!
她越是如此,越能逗起鬼厌的兴致,换了以前,他可能立马就擒了过来,不管底下十多双眼睛,剑及屦及,先爽过再说。可如今,他终究是受了限制,只是在女修细滑的手背上轻轻一拍,拿过酒爵,一饮而尽,随即大笑:“这才有滋有味儿……嗯?你们怎么都哑巴了?”
遭他斥责,众商家东主倒有暗吁一口长气的,自从鬼厌到了船上,固然魔威滔天,不可一世,但与传说中的模样,还有一点儿差距,直至此刻,才对得上号,这倒好办了。
至于正执壶斟酒的范陵容如何,龙心斋如何,其后面的那位又如何,此时此刻,关他们屁事?
范陵容神色不变,继续为鬼厌斟酒。
后面又有人叩头说话,却是一段香堂的胡四海,他声线粗厚,如今却是惨淡发颤,论镇定,远比不过范陵容,但两相结合,倒是更显真诚:“魔君明鉴,那海商会在海上虽是横行霸道,但我们这些小商家,联起手来,惨淡经营,勉力还支撑得住。可近日那边变本加厉,要在东海上,设海鸥墟,彻底毁去我等立身之本,华夫人便是主持,若不断去这条线,我们这十几个商家,百万人口生计,怕都要给填了海,苦思不得,方出此下策,万望魔君……”
不等他客气说完,鬼厌伸手按着范陵容素手,使她暂住,这一下大约是时间长了些,女子虽还算沉静,双颊却也微晕血色。
鬼厌却不管这个,只奇道:“海鸥墟?”
他问的是海鸥墟,脑宫深处,余慈的念头同时还在思虑另一件事:“鬼厌辱范陵容,其余人等却如释重负,这种联手,不要也罢。一则治,异则乱,乱则机事不密,‘机事不密则害成’,自古皆然……嘿,这些人也想对付华夫人,对抗海商会,岂不可笑?”
然而,事情还要再深想一层:他知道此事难成,这些在商海沉浮多年的人精们,又怎会不知道?置身家性命于不顾,去做一件没有任何成功可能的蠢事,既然不是蠢到了家,那么定然是别有因由。
从段湘处得来的记忆,也证明了此事——这些商家背后,另有黑手。
而且是一个能够和海商会产生极大利益冲突,且又具备一定实力的势力。段湘就想到了几个可能,都是南国有名的大商家:随心阁、三希堂、大通行……
诸如此类。
余慈一时也判断不出,只听那些商家,除了范陵容再不发一言外,由胡四海为主,其他人补充,将海鸥墟之事细细道来。
第013章 魔种有别 野心无边
那海鸥墟着实是海商会,更准确地说,是华夫人一个了不起的构想。
其设计出自于数年前,东海之上,发现的一处上古大城废址,其占地约在千里左右,在修行界也不算什么,但细察之,实是以独特的虚空神通,切割城池,将其分为里外上下数十个各自独立,又彼此贯通的广大空间,合起来的话,比表面的占地面积要多出几十上百倍。
尤其让令啧啧称奇的是,在核心地带,留下了大量炼器、制符、炼丹的火眼、熔炉、工具等,似乎是上古时代,哪个大势力的工匠作坊,虽然时势移易,那个时代的东西未必再适合当代,但怎么说也是个大发现。
在废址发现后不久,海商会便挟巨大财力,疏通关节,使附近几个宗门罢手,将此地竞标买下,最初人们都以为,这是要发掘其中的珍宝,或是上古炼器手法的精义,再增其法器炼制的优势。
可过了没两年,海鸥墟的规划,便在几个特殊渠道传播开来,至此,那些被海商会压得喘不过气来的商家,才悲哀地发现,他们完全没跟上华夫人的思路。
那古城废墟,位置立得极妙,恰是在天瀑之西、蜃楼之东,南潮之北。
何为天瀑?
真界极东之地,磁力如潮,卷动海水,化为连接天地的大瀑布,围绕“东天柱”,滔滔不息,故曰“天瀑”。由于在天地之极,那处灵宝无数,也是步虚境界及以上的修士们修行、磨练的胜地。
何为蜃楼?
亦即东海第一流的洞天福地,海蜃楼是也。其立于碧落天域,孕育无数天外奇珍,又是修行胜地,为论剑轩、罗刹教、飞魂城、半山岛共争之所,每年都为入此地的名额,争得头破血流,万千散修欲入此楼一日而不可得。
何为南潮?
洋流发于南海,入东海而回流,横十万里,长亿万里,上有浮岛数百,星罗棋布,南海十三天妖海君,有九位长居于此,是南海香料、药材、妖丹魔骨等最大的产出之地。
将海鸥墟立在此处,但凡东海、南海之海货资源,此界法器灵宝,甚至是血狱鬼府之异珍,咸集于此,兼以此墟为中转之所,四通八达,南来北往,东去西归,有极大可能,一举成为此界最繁华、最兴盛、最权威之墟市。
若只如此,海鸥墟的杀伤力还没有这么恐怖,关键是作为海商会的自留地,在海鸥墟周边,从数劫之前,一直到近些年月,海商会已经设下墟、市、集、场等各类交易场所无数。
尤其是华夫人入主以后,在布局之时,就非常注重这附近区域的墟集,其中多有在座商家手中购得者,那时候全天下也没有几个人看明白,可海鸥墟一成,原本零零散散的墟、市、集、场,转眼成就了由外而内,逐步拔高,层级清晰的完整体系。
说得极端点儿,就是一个飞都飞不起来的通神修士,从东南沿海扬帆出海,也有极大的可能,以各处墟集为跳板,进入到大海深处,获得梦中才能拥有的机缘。他们的一生都可以在这一片墟集群落中度过,只要有手有脚,有胆有识,几无资源困乏之厄。
余慈也不由为之感叹,若这海鸥墟真能运转起来,那就是一片遍地是机缘的福地,自然,相应的也有风险挑战。
再看胡四海等人,实是大有不尽不实之处。
不管是余慈还是鬼厌,都不精商事,但基本的道理总还明白,海商会虽是要建成一个空前绝后的完整交易体系,但正因其庞大,里面多的是机会,这不只是对天底下的修士,对这些商家也是一样。
海商会胃口再大,也不可能一点儿渣子都不漏出来,这也不是经商之道,若胡四海等人真是只为生计所迫,那么只要他们甘做外围、做低端,只需拿出敬奉鬼厌的五成态度,找上门去,海商会还能把他们踢出来?
说到底,还是要落脚到之前的判断上。
海商会如此手段,南国几大商家,乐见其成的只怕没有吧……
鬼厌唔了一声,忽地发现他还按着范陵容执壶的素手,而且那里感觉还真不错。他便轻抚两下,愈发觉得细腻柔嫩,极是可人。
范陵容眸光垂落,不见动静,鬼厌也不恼,把弄得更是开心,口中则懒洋洋地点出另一个要害:“按你们的说法,大势已成,除非把海商会灭掉,不然海鸥墟又岂会因为一个华夫人的存亡而中断?”
这回轮到古药铺的王宏昌讲话,此人看起来若一清瘦老叟,说话若断若续:“魔君有所不知,那华夫人长袖善舞,传闻与罗刹教主交好;与飞魂城夏夫人并称于世,也有交情;更与那南海十三天妖海君中的几位,结下善缘,至于半山岛、论剑轩等处,也有她的朋友……”
他说话实在太慢,鬼厌有些不耐,还好胡四海察颜观色,抢在头里道:“魔君明鉴,海商会中,怕是只她一人,才能使这些平日里白刃相向的势力,坐在一起商谈。尤其是南海十三天妖海君等异类,谁也不知,华夫人是用什么法子,让他们答应与我族互通有无的。”
“如此说来,华夫人确是不可替代?”
“无人能替!”
“真是奇女子啊……却不知比沈东主如何?”
鬼厌终于不再按着沈陵容手背,又是哈哈一笑,将酒爵中美酒饮尽,随手扔出,砸在刚说完话的胡四海身前。
青铜酒爵与厚厚的地毯碰撞,发出一声闷响,声音不大,但十几个商家,都是身子一颤,统统噤声,只听鬼厌处断。
鬼厌阴森森地开口:“你们这些弯弯绕绕,我听得烦心,更没兴趣。段湘是死了,不过你们之前做的事,各自心里有数,如今该做什么,只看你们这里……”
他敲敲脑壳,忽地摆袖,平地便起一阵阴风,座下十几个商家,齐齐打个了寒颤,似是受了凉,脑子便有些发昏发沉。
他们先是茫然,随即面如土色。一个两个如此,也还罢了,哪有十多个都是一般无二的?
不用说,定是遭了鬼厌毒手。这魔头将他们的隐秘逼问清楚,随即翻脸不认人,这,这实在是不合规矩啊!
哗啦啦一波乱响,震得王宏昌、胡四海等人儿肝儿颤,勉强抬头,却见鬼厌前面案几上,水果茶点尽被扫落,清了个干净,旁边沈陵容则被打横抱起,放在案上。
女修双目空茫,神思缈缈,不知何往。
如此这般,傻子都知道会发生什么,当鬼厌不见喜怒的眸光照下,王、胡等人吭都不敢吭一声,转眼都撞出门去。
世上有一种人,性致异于常人,或不能人道,或兴致寥寥,非要看着别人欢好,才有快感,简而言之,就是变态。
不说这种人如何,余慈是变态吗?当然不是,至少在这个方面肯定不是。
既然如此,实质上只能做旁观者的余慈,也没兴致让鬼厌和范陵容的这出戏码发展下去,不管后者是不是美人儿,乐不乐意,都是如此。做出如此姿态,有顺着鬼厌性子来的缘故,但更重要的还是准备使出六欲天魔的手段,借机刺探隐秘,遮掩身份两不误。
在此之前,鬼厌倒是将目光从门口收回,刚刚出去的一批人中,天海宗卢乾的目光有些古怪,这样,从段湘处得来的一个消息,倒是九成当真。
鬼厌做这种事情,实在是太熟了,仅凭本能,就能拿出许多花样儿来。将范陵容搁在案上,他顺手一勾,便撩开女修华服领口,露出些许雪腻肌肤。由于区域有限,还不见丘壑,却有如麝冷香,扑鼻而来。
“啧,好香!”
鬼厌这话,倒是比常用的语境正经些。这一缕香,非是香料,又不似天然体香,当是常以此香沐浴,浸入肌理之故。余慈则是由此想到无名香经上一段记载,心念一动,鬼厌便将指头按在那片雪肌之上,轻揉慢拢:“我听说,范东主与郭少主伉俪情深……”
话说半截,范陵容一直空茫无依的眼睛似是被什么刺痛了,眼帘闭合,眼角却已有水光。
这就是余慈从段湘那里得来的消息,也算是一个公开的秘密吧,范陵容这位龙心堂的东主,其实也就是天海宗少主郭湛的元配正妻。龙心堂与天海宗正是利用这一门姻亲,联手主持南海东北大片生意,原是做得风生水起,却因海商会强势介入,遭受重创。
刚刚拜倒在鬼厌脚下的卢乾,乃是天海宗内,地位仅在宗主郭紫阳之下的“大真殿”殿主,范陵容还要叫他一声“二叔”,可这一层关系,如今看来,也不甚牢靠。
“哎呀呀,何至于此!”鬼厌大笑,那正作恶的手上移,捏着范陵容尖巧下颔,“果然是水做的女子……随势化形,能屈能伸。”
前面几句话,声震屋宇,内外皆闻,可后面八字,却细若游丝,既而俯下身子,二人鼻尖几要相触,这般低笑道:“你若真与他琴瑟和谐,何必常年用海麝香洗浴,固然冷香袭人,情致别生,却是绝了孕事,还要对你那相公造成伤损?”
范陵容刚刚闭上的美眸倏然睁开,长长的睫毛甚至轻触鬼厌的侧脸,便在这吐息可闻的距离上,这位龙心阁的东主撇去一切可怜模样,正色道:“魔君明鉴万里,陵容不敢相欺,但请起身相告。”
“那就起来吧。”
鬼厌当真是好说话,不但允了,还很是体贴地为她掩上领口,遮去春光。
范陵容垂下眼帘,缓缓撑起半边身子。她虽是处在尴尬的境地中,可举手投足间,依旧优雅好看,便如春睡方起的贵妇人,自有风情万种。
可在她心底,却不像举止表现得那么从容。
主宰她生死的鬼厌,此时眼中碧火闪烁,却是稳坐不动,他越是如此,范陵容心头越是没有着落,她只觉得,当前鬼厌与传说形似而神非,缥缈不可测,之前思量的种种应对之法,都有些偏离了。
按住心中不安,她稍整衣裳,正容拜下,跪地后言道:“秘不传六耳,请魔君屏退左右。”
鬼厌闻言,目光移到一侧美婢脸上。
王、胡等人退出之后,厅中仍留有美婢服侍,鬼厌身边一个,厅中还有三人。这些美婢,都是经过严格训练的,甚知进退,也都聪颖。如此语境之下,范陵容所说的“屏退”,可绝不是什么好词儿。
那与“灭口”也没什么差别了。
尤其当鬼厌视线抵至,幽火森森,一侧婢女不自觉双膝发软,软倒在地上,想叩头求饶,却见鬼厌似笑非笑,不知何意。
她一个迷惑,莫名就是神智骤昏,迷迷糊糊就站起身子,从愕然的范陵容身畔走过,然后,露天厅堂中,便响起衣衫摩擦并靡靡之音。
范陵容终于忍不住回头,只见刚刚受了鬼厌手段的美婢,正与厅中一个站得稍远的同伴贴在一起,两人都是红潮上脸,衣衫半解,雪肌并作一起,摩挲不休,此外另两个美婢也慢慢上前去,不一刻便挤做一团,轻喘低吟,不可名状。
这对天下男子都是火油一般的场景,看在范陵容眼中,却有阴寒之气直贯入脑,更真切地了解到,眼前魔君之神鬼莫测。
她不敢再看,回过脸来,再次深深拜下:“陵容斗胆,请魔君屈就龙心堂太上之长。”
不等鬼厌再发话,范陵容便又续道:“世人皆知,南国之乱,在所难免。坊间传言,东华宫曾购置破迷丹精,为东华真君转生做准备,哪知被半途出事,破迷丹精被抢走,也泄了事机。便在今日稍早传出消息,前段时间死在东华山下的分影真人,乃是剑仙李伯才的表亲,论剑轩发难只在早晚;更有传言魔门大举南下,要趁火打劫……南国之乱,乱在当下,然而惟有乱象横生,方是举大业之时!”
女修重重叩下头去:“龙心堂已伤元气,在当下南国,本没有一拼之力,但如今却是搭上一条暗线,此时若再有魔君入主,本堂定然会提升一个层次,在其间地位亦有不同。若能借势借力,陵容有九成把握,可使魔君在南国打下一份基业,称雄一方……”
她话到此处,却是滞住,因为鬼厌再次伸手,捏住了她的下颔,强迫她抬起头来。
四目对视,范陵容固然看到鬼厌眼中幽幽碧光,对面又何尝没看到,女子眼底,那一片充斥着野心的连绵火海?
只是,最核心处的余慈,所思所想,与范陵容勾画的前景全然无干,他在想:这女人,起码能充做一个精进魔种吧。
范陵容被鬼厌勾着下颔,头颈尽力仰起,鬼厌眸中碧火,似能烧到她心底最深处,洞彻她一切秘密,可她却无法看清鬼厌哪怕最微小的一点儿心思。
之前她已经做了试探,只说暗线,却不说暗线为何物,只看鬼厌反应,再照方抓药,加以应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