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那汹涌而来的鬼潮,他只是将七星剑前指,黑暗中便剑意吞吐,瞬间生成无形屏障,以“无瑕剑圈”的法度,周流不息。
他这一手,对那些最不入流的阴兵鬼卒倒还说得过去,但鬼潮之中,王侯将帅级别的,可也不缺,悬殊的差距下,只一次最“轻微”的接触,剑圈防御便发生了近乎于崩溃的变形,只要再稍加一点点儿力量……
可在这时,黑暗的虚空剧烈扭曲,鬼潮最前一线,数十阴兵忽地就燃起了火,那火不是凡火,是三阳劫火,本来爆发力并不甚强,可在余慈剑意引发下,竟是出奇犀利。
在生灭不定的火光下,黑暗中的压力不自觉便给破除,一直给束缚的阿大如释重负,长嘶声中,有些狼狈地飞遁而走。
界域的压力在加大,但限制反而降低了,因为这已经不只是余慈和盖大先生的交锋,里面还掺和进了贼老天。
余慈可从来没想着把盖大先生斩于剑下,从头到尾,设计的都是给他制造麻烦,借机脱身的套路,可他不感兴趣的事,老天爷却很想插手进来。
这种场面,他也不是第一次遇到。
他连感觉带猜,估摸着天地法则意志,是想用三阳劫一举灭掉两个目标,而余慈又成了桥——借助死魔神通打开的缝隙,本是外劫的三阳劫火,却能直入盖大先生要害,所以,在没有造成致命的伤害前,贼老天应该不会将“桥”毁掉,可一旦实现目标,“桥”的存亡也就不在其关心范围内了。
这与当年何其相似,只不过目标从妖树,换成了盖大先生,还有湖中那个莫名熟悉的对象。
由此他得到一个结论:贼老天倒是挺会懒省事儿,尽做一网打尽的算盘。
根据以前的经验,余慈一时能保无虑,但要想最后脱身,就绝不能陷入天地法则意志的节奏里,非要奇峰突出,掌握主动不可,而要做到这一点,又必须做到对局势的全面把握。
如此一来,余慈倒把注意力,放到了湖中另一个目标处,怎么也要探知那边的底细吧。
他是这么想的,却有一群人,早被吊起了胃口。
此时,湖中升起的燃烧人影已出到了尽头,那个黎山门的前长老杨元庆,也在劫火下灰灰。三阳劫依旧发动,火力入湖,湖水鼎沸,水汽弥漫,这其实也是一种消耗,但要消耗掉持续时间最长纪录超过百日的三阳劫,未免太过理想化。
巨量湖水以惊人的速度蒸发,几乎是转眼间,就掉下尺余,似乎是因此而产生了什么变化,使湖底下的罪魁祸首再也支撑不住,尖啸声中,又有人影冲出湖面。
此人破水而出,气势便与先前不同。刹那间,方圆数十里气机如焚,湖畔周边,上百幢房屋齐齐爆燃,转瞬化为黑灰。那人却停也不停,朝东方急进,速度惊人。
可在一众“观众”眼中,这不是个聪明的做法,对付三阳劫,最重要的还是耐心,要有一个禁受千锤百炼的准备,控制劫火,淬炼肉胎和意志,除此之外,再无良法。
像这样冲动,意图冲出三阳劫范围的,反而会激发劫火威能,到最后,往往会耗死在万里长途之上,少有人能得到好下场的。
这人脑子不清楚……
“观众”们便给此人做了一个断语。但紧接着,有几声短促的惊呼,和长长的吸气声,掺在一块儿,在楼台中响起来,一阵骚动之后,几十号人,先后将视线转移,最后集中到那个仅在主位之下的大人物身上。
杨朱面无表情,他也不用表明什么,具体的情况,在四明宗发过来的情报上早有显示,便是没有,以目标平日的名声,这里不认识他的,也没几个。
彻天水镜之中,那个“脑子不清楚”的家伙,身形中等,肤色略黑,颔下本有数绺长须,却已是烧了半截,可他眼眸血红凌厉,一点儿都不显狼狈,而周边数十里,空气爆鸣燃烧,像是拥着他的火焰领域,气势慑人至极。
就是这一位,虽说气度与往日截然不同,可认出后,便是杨朱,平日里见了,也要躬身下拜,称一声“师叔”,而且不是客套,是正正经经,与宗门法统相关的长辈。
终于有人叫破目标身份:“四明宗……韦统印?”
杨朱眼角一抽,随后,楼台中静寂若死。
四明宗的修行路数,一向是儒玄并重,对心性要求极高,有“移山翁”美誉的韦统印,是那种相当厚重的长者,其人早入长生,虽然一直没能再进一步,但在北地三湖区域内,声望还是很高的。
别说杨朱,就是在场的其他人,也没有几个真正相信,那个气质儒雅的老人,会是现在这种模样。
但越是这样,事态就越严重。
看着那在三阳劫火之下挣扎远去的人影,一时都没人说话,可是很多人都想起来,对他们来说,并不怎么久远的往事。
这时候,杨朱站起身来,在众人注目下,朝重重帘幕之后一礼,道:“既然出了此事,本人当前去查个明白。其间情势变化,还请夏夫人,各位道友及时告知。告辞!”
他倒也干脆,再向同坐诸修士团团一揖,直接身化虹光,往东方而去,飞不及数里,光影扭曲,倏然不见。
“都说杨郎君凭借顿悟虚空神通,一举破关,成就劫法宗师之位,如今观来,传言倒也不虚。”
楼台中,有一人这么提起,可没几个人搭理他,因为很多人都在想:当年太霄坠地,三千星落的下场,难道要落到四明宗头上?
在诸修士眼中,飞起来的韦统印,虽说气度神态与平日大异,可眸光凝而不散,气势灼而不乱,观其周围,为了抵御三阳劫火而自然形成的界域,也是周流有序。
像他这种长生真人,又是儒玄正宗,心智之坚韧,非寻常可比,而一旦心智被毁,受到的影响也是全方位的,但到目前为止,诸人都不觉得他的修为有什么折损之处,显然神智清楚,绝不是之前分派出来的燃烧人影的路数。
这种情况……真的更糟糕啊。
很多人都想到了,在四明宗的情报中,身为长老的韦统印,正是负责宗门与北荒交界区域事务,七河尖城也在他治下,黎山门的一举一动,更都在他控制之中。
这两年,因为城中湖水变化,引来黎水门和卢舟水府数次大规模的搜查,却都没能找出问题,偏偏还真出了大问题,此人也实在难脱嫌疑。
可要说,韦统印背叛了四明宗,以其既往性情来看,又毫无道理。如此这般,种种矛盾加在一起,以过往经验,有一个极大的可能:天魔眷属!
只有那栽植魔种,变易人心的天魔手段,才有这等能耐,只是不知,究竟是魔门修士所为,还是域外天魔的手笔。
前者虽然严重,但大都可视为孤例;后者……其实也是孤例较多,长年登临域外,谁还没有个闪失的时候?但曾经受过上清宗灭门之冲击,北地三湖区域,对此事最是敏感,不免就想多了些。
“这韦统印,修炼的是哪路法门?看起来和魔门关涉不多……”
前面已经达成了类似的共识,眼下再一说,这里各位真人修士,也都觉得奇怪了。这里的矛盾,确实不合常理,而且他们也看出来了,要说湖底下只韦统印一个,似乎也不太对,因为三阳劫的压力,其实没有因为此人的离开,而尽数转移,还是留了相当一部分在湖中,沸腾的湖水,正显出血一般的颜色。
也在此时,杨朱抵达。
有人一直默数,从杨朱离开,到他抵达现场,花去正好十息时间。
“确实是虚空神通没错了,虽然不是自辟虚空,但从此天底下,谁还能限得住他?”
不说某些人又羡又妒的态度,天底任何一路跨越虚空的法门,也难以精确定位,杨朱出现的位置是在城西两百里处,和远遁的韦统印颇有一段距离,和盖大先生和余慈的战场倒还近些。
时间紧迫,杨朱只往那边扫了一眼,再次化虹而走。可在虹光行将消失之前,里面突地甩出一块玉玦,直投向界域中去。
“观众”们看得清楚,那块玉玦,正是杨朱手中常年把玩的那个。
盖大先生阴冢界域,化出五大鬼王,真论战力,不比一些小劫法境界的修士逊色,但层次终究不如,杨朱这一手来得突兀,又自带虚空神通,打他一个冷不防,竟然直接投入界域深处。
黑暗中,玉玦便像一颗明珠,照亮方圆丈许,像是夜间飞舞的流萤,飘飘悠悠,却是似缓实疾,不多时飞出百里距离,直落到冲击的鬼潮中。
这正是气机交错最激烈的地方,把一门心思驾驭劫火的余慈,还有专心应劫的盖大先生都吓了一跳,而这时,那团明光中又传出一道意念:“诗真旧友,还不出来!”
虽不是声音,但无论是盖大先生还是余慈,都能接收到,只不过前者茫然,而后者在怔愣之后,猛地反应过来。
诗真旧友……这不是说他吧?
也不用再回应什么,意念感知总是相互的,那边已经将他锁定,奇妙的力量透过来。余慈本待抗拒,心里忽又一动,非但不挡,反而将剑意影响的劫火稍做压制,这样一来,那股力量才真正得以发挥。
下一刻,天旋地转,等眼前景象定下之后,却已经是阳光明媚,位于阴冢界域之外,脚下的阿大也适时发出一声嘶叫。
“好啊,好一个斗转星移的小神通!”
张真人赞叹道:“杨郎君终还不脱爱材之心……”
他是比较正统的修士,对一帮人拿年轻人的性命打赌,本就不怎么能看得过去,加上这句,就是表明态度了。
仝续看了伊觉一眼,没有说话,杨朱出手,就等于是搅了他和伊觉的赌约,但人家主动沾了麻烦,都不在乎,又有张真人适时一句赞语,他还能说什么?
不提这小插曲,杨朱出手相助之后,停也未停,继续追击,转眼已到湖水上空,此时韦统印受到三阳劫火阻碍,倒还没有走远,距离约是百五十里,两边距离越发接近了。
眼看杨朱要越过湖面,楼台这边,彻天水镜骤然摇动,镜面之上,血光如海,铺天盖地。有一道虹光,破水而出,刹那间中分血海,撕裂虚空,观其轨迹,正将杨朱切过。
那速度何其之快,来得又突然,根本不给杨朱躲闪的时间。他反射性地抵挡,周围虚空有部分扭曲,而内层,气坚如钢,如此防御,已是他短时间内所能做到的最高限度,可那虹光却是一透而入,随即贯背而出。
大片血液洒下,随即气化成雾,弥漫数丈方圆。
万里之外,悬空楼台之上,众多真人,齐齐失声。
而此时,湖面已经沸腾翻滚,此时更是鼓起了一个个触目惊心的巨大浆泡,而湖岸边的石堤,则是受不住接连不断的剧烈冲击,扭曲开缝,最终崩溃,血红湖水则顺势漫过已被火焰烧过的白地,流入城中。
只是这时没人会关注这个,从他们这边看,那位杨郎君,根本是被一击贯穿,难道这位北地三湖风头最劲的劫法宗师,就这么陨落?而一击致命的那虹光,又是……
震撼未绝,又一声低哑的呼啸,虚空中几乎定格的被穿刺身影当场崩散,化为虚无,而在数里外,杨朱脸孔苍白,从虚空闪出,明如青玉的外袍,右半边已被鲜血染透,且是覆着一层火焰芒光,只是被他压制,才没有尽情燃烧开来。
可他终究还活着。
“这是怎么回事……”
不等楼台中的仝续表达出确切的情感,彻天水镜再一次剧烈抖动,已经扭曲失真的画面颠三倒四,像是被一只巨手甩来甩去。就算观众们个个眼力高明,也只看到那一片恍如燃烧的血海,以及在血海中挣扎后退,只能偶尔显现的杨朱身影。
在此刻,湖水已不是湖水,而是沸腾的油锅,而底部还有一头巨兽,不住地翻搅,随时都可能破水而出,吞噬掉湖上的所有。
血海中,杨朱看似狼狈,其实法度不失。因五感六识略受限制,他表现出谨慎的态度,没有硬抗,一边挡下烧灼气息的伤害,一边慢慢后退、上升,拉开距离,什么韦统印、三阳劫,都暂时抛在脑后。
幸好,那燃烧血海的爆发力虽强,持续时间并不太长,在退到千尺高空后,那冲击力也渐渐止歇。
但受其影响,周边湖岸再次崩裂,湖水流泻速度加快,部分区域已露出满积淤泥的湖底,而在上面,隐约有些勾画痕迹,受连续的冲击,都是七扭八歪。只是楼台中都是眼利的,像张真人、伊觉等,更是此道行家,见那些痕迹,都是“噫”了一声。
“是借力之法阵。”
“也在封锁压制着什么,只不过多处崩坏,难尽全功。”
“韦统印借外物修行?这可真不是正常路数。”
在观众们讨论之时,杨朱也在百忙之中,往下瞥了一眼,而下一刻,他错愕的表情便在彻天水镜上放大,留给众修士极其强烈的印象。
为此,观众们心中,都生出强烈的好奇之心,想知道杨朱究竟看到了什么。可是,一向顺心如意的彻天水镜,却是因为前番动荡太过激烈,不像之前那么敏感,视角转换停滞在那里,活生生吊人胃口。
像仝续这样性情较急的,已是如百爪挠心一般,连连拍案。然而,拍案声才响到第四下,湖水中央却是嗵地一声大震,似乎砸下了一块巨石,大片水花翻卷上来,旋又飞落,像是在杨朱身畔下了一阵急雨。
这时候,彻天水镜才慢慢恢复常态,视角略一偏转,便见到一头逍遥鸟,不知怎的坠入湖中,正在滚沸的湖水中挣扎,力可撼山裂石的巨躯,却似受到什么束缚,空自溅起大片水花,却难以爬升,反而越陷越深。
而在“沉陷”过程中,其钢翎铁羽,更是覆了一层火焰,湖水浇在上面,非但不能灭火,倒似浇了火油,焰光暴涨,将逍遥鸟的身形吞没。
看着火焰中,逍遥鸟的巨躯以可以目见的速度扭曲、崩解,直至化为黑灰,万里之外的观众们,开始对血海之威有了新的认识。
这只逍遥鸟,想必就是受到血海冲击,迷了方向,才落得如此下场。可要知道,逍遥鸟拥有着不逊色于任何长生真人的肉身强度,各位“观众”由此将自己代入,所得结果,着实不怎么愉快。
在现场的杨朱受到的冲击只有更强,他也呆了一呆,但紧接着,便摆出了一个防御姿态,他的反应实在及时,因为在他更上面,一个人影不知何时潜入飞落的水雾中,突然杀出,锁定他的气机。
“韦统印!”
悬空楼台上的声音传不到这里来,可杨朱却是心如明镜,猛然转身。见他回头,已经形成扑杀之势的韦统印竟然是一沾即走,虎头蛇尾,却留下一声感叹:“子修啊……你也来了。”
子修是杨朱的字,但他没有即时回应,只是冷眼看着不远处,韦统印停下的身形,他的这位宗门长辈,眼底血红,但眸光凝而不散,神智清楚,正如他所见所想的一般。
这时他才说话,声音更像在叹息:“韦师叔,悬崖勒马,犹未晚也。”
韦统印微微一笑,深吸口气,有莹莹之光,泛于体表,其光泽略微泛红,看起来并无刺眼之处,可内蕴锋芒,却让杨朱眯起了眼睛。
剑气!
他又往湖底处扫了一眼,同时耳边传入韦统印的声音:“看,是不是一把好剑?”
杨朱面无表情:“师叔向以厚重为本,何需弃而用剑?受邪器所驭,可惜了千载修持。”
“我不是最适合的,难道你是?”韦统印依旧微笑,只是语句已现锋芒。
杨朱不答,他面色凝重,摆了一个问手的姿势,在他的感应中,韦统印发动在即。
韦统印确实微微前倾身子,但还在说话:“要说你神姿英发,锋芒毕露,倒还真挺合适的,你看,这剑见了你,就挺兴奋,只不过,掌门都不传你大威仪玄天正气,我也没必要多此一举……你自去走你的路,岂不甚好?”
杨朱保持姿势不变,口中淡淡道:“妄心如酒,多饮则醉,韦师叔,您老还是多多休憩为善。”
说罢,两人气机正式碰撞,整片虚空都为之一颤,之间的湖水轰然掀起,形成一幅倒卷而上的瀑布,其色鲜红,仿佛是鲜血汇流而成,而在不可思议的反冲力量之下,便是隔着彻天水镜和万里长途,楼台这边都似晃了一晃——真正摇动的是七河尖城,湖水周围,数十里方圆的城池废墟瞬时凹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