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房宫距离中央山谷并不远,一路上,绝善魔君嘴不停闲:“事情到这步,实是在生死之间游走,便是我有十成把握,也架不住贼老天突然开一个玩笑,既然如此,不妨去找点儿乐子……幻荣那婆娘虽然比当年的黄泉差了一筹,但怎么说也是西宗有数的美人,你难道一点儿都不感兴趣?”
“……”
“话说回来,你小子性情大变,勇猛精进,不惧魔染,难道……”
他拖了个长音,专门揪着鬼厌心头,待勾得差不多了,才笑道:“难道是被哪个硬茬子毁了命根,所以消停了?”
鬼厌本来是在考虑接下来的行止,可是被绝善魔君这么来回折腾,脑子里面一团乱麻,暗恨这厮定是在背地里使出了什么贯脑魔音——事实也确是如此,在形神交界地,虽然找不到更直接的证据,可因为绝善魔君的怪言怪语而生出的杂念,远远超出正常水准。
毫无疑问,绝善魔君定然还有相当的保留,想让他一时片刻难以察觉其话语中的漏洞,否则何必如此?
绝善魔君也没想到,鬼厌的自我形神观照,已经达到了入微入化的妙境,他还在那里叨唠:“让我想想啊,成就真人后,断肢再生,绝无问题,若让人长不回来,那就必须是精通‘禁锢’的强手,能改变你肉身依赖之法则,杀你如宰鸡,又有这种恶趣味……”
话题远去十万八千里,鬼厌强摄心神,想要理清思路,可时间实在太短,很快,洞房宫在望。
到了地头,鬼厌就发现,绝善魔君所说的“画地为牢”,实在是很妥帖的。这里不像明堂宫,困锁一隅,而是一处视野宽阔的海底平原,虽然因为地形隆起未久,还没有被海底的压力磨去棱角,猛然间从块石垒垒的海底山脉中,发现这么一处宽阔之地,还是让人心神一清。
海底平原上,除了偶尔散见的海底矿石,再无他物,视线不受遮挡,平原正中央,孤零零的人影,自然就是幻荣夫人了。
远远看去,幻荣夫人侧身跪坐,姿态随意,鸦翼般的青丝垂落散放,似是久睡方起,待近前去,见她发丝阴影下,眸子空茫,又像永远都睁不开似的。
她的衣饰也非常随便,只一件宽大的黑袍披身,且未系带,衣襟破开,又因侧歪身子,故而衣裳半掩间,一条曲线,从精巧的锁骨处,延伸到半边胸口,一直到腹下,其中显露出雪白肌体,如羊脂美玉,可给鬼厌的感觉就是,这女人真的很虚弱……
从显露的肌体看,她形体纤瘦,脸型也是如削似的瓜子脸,两颊微陷,不像是一位成熟的“夫人”,倒是闺中弱质,似乎风吹就倒,尤其是那没有焦点的眼神,感觉着像吸食了过量的鬼狱散,神志不清,任人鱼肉。
当然,鬼厌绝不会认为,这位是“任人鱼肉”的对象,不仅是劫法宗师的名头,还有踏入这平原地带后,心底深处,时刻鸣响的警讯,以及身外恍惚近在咫尺,又看不见摸不着的压迫感。
就像是一群隐形人,把你围在中间,指指点点,你能感觉到他们的吐息,甚至是嗡嗡的私语,偏偏看不到任何影像,如同幻觉——好吧,这本来就是幻觉。
“幻荣的天魔妄境,正受洞房宫收束,与欲染魔主交通往来,很难外泄,这里还是比较安全的。不过要是你自己找死,受她心神感染共鸣,主动投进去,可不要怨怪他人!”
两人停在距离幻荣夫人约三丈远的位置上,这时绝善魔君提醒了几句,转而看向幻荣,哈哈笑道:“幻荣妹子,今天心情可好?”
幻荣肯定是听到他的声音,不过做出反应时,显得特别缓慢、滞后,如迷蒙未醒:“绝善……”
她像是很久没有开口说话了,嗓音嘶哑微弱,只两个字,也很艰难。
在鬼厌看来,这更像是吸食鬼狱散成瘾者,且是病入膏肓,可以想见,与天魔妄境漫长无尽的对抗,已经侵蚀了她绝大部分元气和意志,无怪乎,绝善魔君信心满满。
正想着,幻荣嘴里长长呵出一口气,显出低涩干涸的杂音,但也就是这一个动作,似乎是清出了心肺间的浊意,从妄境中回归现实,再开口时,幻荣嗓音低细如旧,却是渐渐流利,益显冷澈:“当年我曾讲过,十恶不赦者,有魁首、有暴徒、有鼠辈……难得绝善你几千年不变本性,猥琐至今,当为‘鼠辈’里的楷模了!”
鬼厌心头一激,总算从中找到一位劫法宗师的气度,又觉得顺理成章,若非如此,也用不到绝善魔君处心积虑,拿出这种种手段。
绝善魔君却是浑不在意:“见笑了,见笑了。蒙幻荣妹子你看得起,按着‘鼠辈’的套路钻进来。哈,欲染魔主,老乌鸦嘴里迸出这词儿的时候,我以为你要大肆嘲笑一番,哪想到,你就这么干脆利落地进来了……妄境千载,真是难过呀。”
旁边鬼厌瞥过去一眼,这家伙,到这儿来,就是为了羞辱人的吗?
绝善魔君还没完,转脸对他道:“别看她现在瘦弱,当年却是丰腴华艳,雍容气派,可惜多年挣扎于妄境,让万千天魔轮回来轮过去,才成了这副模样……”
鬼厌不语,心中则十分赞同幻荣夫人的评语:和绝善魔君站在一处,实是降低了自家的格调。
而这个时候,幻荣夫人却是移目看来,第一次视线凝聚:“你就是鬼厌?”
鬼厌略一欠身:“见过夫人。”
“紫玉倒是找了一个好搭档。秦行的魔种,是你截了去?”
那样从秦行处输送回来的东西?
突然的变化,让鬼厌不知该怎么回答,只听着幻荣夫人微弱嘶哑的声音在耳畔缭绕:“能收摄魔种,寻常魔识法门也是不能……从炼体转入魔识,再迈上魔主之途,鬼厌你当真让人刮目相看。绝善看人的眼力,难得有了长进。”
“……”
鬼厌依然无法开口,心中则闪过一个念头:你们神仙打架,怎么都往我身上捅刀子?
这两位,果然没有一盏省油的灯。
幻荣夫人当然不是真心夸奖,相反,她的赞许,就是直插心窝的利刃,为的就是激起绝善魔君的警惕之心。不管鬼厌绝善魔君的计划中处于什么位置,只要他纠结于此,心态定然就会有变化,说不准会出现什么可乘之机。
幻荣夫人的脑子很清醒,思路很明确,手段也很了得,可对鬼厌来讲,就是完全彻底地陷入了被动。
至于效果如何,只看绝善魔君全无掩饰的惊讶表情,便可知晓。
片刻之后,绝善魔君咧嘴而笑:“怪不得呢,前面你还说起过魔种分类来着……我倒是没注意,了不起啊!”
这厮脑子还保持着清醒,没有当面翻脸那么恶形恶状,不过鬼厌可不信,这位心中真的是全无芥蒂。
九宫魔域根植于八帝魔主的经义之上,和寻常的魔门秘法处于一个体系,却不在一个层次上。故而炼体、魔识这类法门再强,对它的影响也是微乎其微,可相应的,魔主法门再弱,却是同样的层次,真说不定会造成什么出乎意料的后果。
就是鬼厌站在绝善魔君的立场上,十有八九也会这么想。
不过此时,鬼厌也没什么好说的,淡淡回了句“让两位见笑了”,便紧抿嘴巴,再不发一言。
绝善魔君绝不想话题被幻荣夫人主导,可幻荣夫人下一句,轻松再次破开其心理防线。依旧是那微弱嘶哑的声音,仿佛下一刻就会断绝,但真的透入耳轮、心房,却是冷森森如冰碴磨砺,棱角刺人:“那颗魔种当有‘超拔’层次,价值不俗,我在这里统摄五宫,本来想截了来,却不曾想,竟然让你先得了手……不知可愿意出让么?”
又一刀……
幻荣夫人这边话音一落,绝善魔君的眉毛立了起来。
什么叫超拔魔种?那是仅次于“自在魔种”这直指永恒的“仙丹”,是修士最核心先天元神的一点精华,是超凡入圣的“真种子”,唯有长生中人,方才具备。
要想获得,从魔主法门来讲,就要将一位长生中人染化为天魔眷属,再以“假种”置换出来,而一旦魔染,又有很大机率,污了真种。
像黑蛟真人,就是最典型的例子,遭了魔染之后,其“真种”的品质就一路狂跌,直接从“超拔”跌落至“精进”的层次,而这绝不是个别现象。由此可见“超拔魔种”获取之难。
至于秦行那边的所谓“超拔魔种”,其实鬼厌还没有机会真正检测评判,此时也顾不得别的,心神往上罩落,在《无量虚空神照法典》这样的魔门典籍中,自有如何辨别魔种层次的记述,再加上有了幻荣夫人的判定,结论更容易做出。
果然是超拔魔种没错!
以秦行的层次,便是步入长生,一时半会,想生就“超拔魔种”的可能性其实不大。细思来,这枚种子,或是当时秦行刚从浑浑噩噩中清醒,步入长生、并无丝毫杂念时,瞬间福至心灵,“真种”发芽,直指堂奥。下一瞬间,他就遭到灭顶之灾,都没反应过来,也就没有受到污染,从中剥离出来的,正是超拔魔种。
虽然在同层次的魔种里,算不得什么,但一个“纯净”,已是品质的保证,就算对绝善魔君和幻荣夫人这样的,也是大补之物。
九宫魔域的争夺战在即,谁有一颗在手,这就是一份先机啊!
绝善魔君已经有很久没有把视线转开了,对鬼厌来说,这就是如芒在背。而接下来,这厮定然是要开口,和幻荣夫人针锋相对,可若如此,鬼厌必定要在中间受挤兑,为避免这种情况,他先发制人。
一摆袖子,鬼厌显出怫然不悦之貌:“鄙人命贱,两位大能交战,夹在中间,只想着保全性命罢了,总该留些救命的老本儿吧,否则再好的价钱,没命去花销,有什么用处?夫人若真有诚意,何至于此?”
紧接着他就对绝善魔君道:“不知魔君对晚辈是怎么一个安排,若无他是,不如去休,留到这里,平白闹得憋气!”
绝善魔君反应也快,便笑道:“哈,幻荣这婆娘,向来嘴上功夫了得,你这是无福消受……”
他转脸又对幻荣道:“刚刚听你说‘统摄五宫’,口气极大,不知现在感觉如何?老乌鸦别的不说,暗地里使坏的本事,也就只比黄泉差一点儿罢了。一会儿咱们两个争抢,我等你拿出前面的气魄来。”
幻荣夫人先是被鬼厌驳斥,此时又遭讥嘲恐吓,脸上却是平平淡淡,自顾自将眼帘垂下,似乎又在妄境中悠游。
绝善魔君对鬼厌做了个“走人”的手势,两人转身,绝善魔君忽又回头:“对了,你那徒儿,与你性情大不同,真真让人怜惜,我实在不忍让她蒙在鼓里,刚刚传了讯过去,将这里的事情,尽都告知于她,师妹你尽管放心吧!走了。”
他也不看幻荣的表情,大笑着离开。
路上,绝善魔君倒是很给鬼厌面子,主动提及“魔种”一事:“你且放心,那魔种本在我计划之外,有它没它,都无关大局。倒是事后,你要肯出手,瞅老子心情好的时候,主动送过来,我可以给你个好价钱……”
说着他又冷笑:“幻荣想试探我的牌路,殊不知你根本就不沾边,算是白费心机。你也不用多心,在泥丸宫好好呆着,无论八帝魔主如何冲突,那里都是最安全的,待我降伏了幻荣,大势便成,什么魔主法门,都没有影响。我也懒得对你怎样,而你若能不负所望,给我填满各宫空缺,后面的好处,你且尽情想去!”
说话间,两人又回到泥丸宫所在的山谷中。
鬼厌停下步子,拱手道:“那就恭祝魔君马到成功,一举成就五通魔主!”
“说得好听,成就五通魔主,哪能一蹴而就?”
绝善魔君摇头,根本不是刚才那嚣张的姿态,表现得十分冷静:“任是谁,也不可能一跃成为五通魔主那个级数,尤其五宫不全,只是给出一个机会,不至于像现在这样,绝了前路吧。而且,一旦有所成,反而有个大麻烦,顷刻上身……”
他的态度,让鬼厌有些迷惑了。
鬼厌能够理解,绝善魔君带他去洞房宫,是对幻荣夫人更深层的试探和刺激,一个心态失衡、甚至于再堕妄境的对手,总要更好对付一些。他由此相信,在绝善魔君嚣张的外表下,是一颗极其谨慎、如履薄冰的心思。
其实绝善魔君做得一点儿没错,外驰内张,才是做成事的态度,可鬼厌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
此时,又听绝善魔君讲:“你刚才恰恰说到了,成就这魔主,等于将秽渊无明欲染无畏寂妙五宫全踩在下面,其余四宫都好办,唯有无明一宫……那位难道是好惹的么?”
“……大梵妖王?”鬼厌多少被牵走了心神,这可是一位“老朋友”了。
绝善魔君眯着一对虚实难辨的眼睛,声音压得很低:“想也知道,大梵那货,一向不会赞同欲染、五通魔主的教义、法门,也一直划了界限,不容人稍有逾越,冲撞了他的地盘。一旦踏上这条路,就和那家伙是不死不休之仇,却又一定要过,否则终究是一张画饼。所以……”
他盯着鬼厌,忽又笑道:“所以,我与幻荣不同,她时间不多,必须要不顾一切,一举破关,而我只要先将她压伏,徐徐图之。时间,我有;耐心,我够;至于运气,死了还能活过来,怎么说得过去了——小子你对我没信心吗?”
鬼厌垂眸,应声道:“那晚辈就恭祝魔君今日奠基,他日斩杀大梵妖王,成就五通之主。”
绝善魔君放声大笑,就此离开。
鬼厌抬起头,看绝善魔君离去的背影,刚刚的疑惑没有开解,反而愈发地深重了。
他缓缓盘坐谷底,除他以外,谷中空无一人,充斥着暴风雨来临前的压抑和静寂,只有绝善魔君的刚才划出的水镜,还在显映出海面上的一幕幕情景,使得这片海底山谷不至于太过死气沉沉。
鬼厌可以肯定,绝善魔君和幻荣夫人,无论哪一个胜出,对他来讲,都不是什么好消息。虽然前者一直以来,对他的态度都还过得去,更有不少许诺,但不会对此结论产生影响。
要说遵信守诺,恐怕连绝善魔君自己都没信心,况乎他人?
但问题的关键不在这里,鬼厌没有一刻忽视掉绝善魔君以及幻荣夫人的威胁,可到目前为止,他总觉得在那两位魔君级数的大能之外,还有一层尚未能发掘的“未尽之意”——虽然他连绝善、幻荣的关口都未必能过去,可有这么一层迷障挡住前路,却是把仅有的一点儿生机给抹消掉。
九死一生变成十死无生,他又怎能愿意?
鬼厌久思不得其解,倒是把自己弄得心浮气躁,心中甚至冒出“一个分身,毁就毁掉”之类的念头,可是思及还在九宫魔域禁锢下的小五,当即便将这些念头一一掐灭,一时又难有突破,只能抬头,强打精神,观看谷中水镜,想从那里得到一些灵感。
此时海面上,无论哪位,状态都不怎么样,都少了一种“精气神儿”,高处的焚天大火,使得众修士都很难再投入进去,鬼厌大概可以感受到他们的心思。
每个人都希望成为“中心”,成为主导事态发展的关键力量,可在此时,不论是挟天梭潮浩荡而来的役灵老祖,还是力争建功的夜狮、郑曼成,在漫天火云之下,定然都是清楚,他们这里绝不是中心,而是在距离中心亿万里开外的一隅之地,为人遗忘,实不免意兴索然。
对此,鬼厌有所感受,不过相较于这几位,此间事,事关这具重要分身的死活,他的动力和精力投入,可要强出太多。
从另一个方面讲,其实他也不像夜狮等人,困居一隅,对焚天一事,茫然无所见。
由绝善魔君透露出的信息,还有来自于广阔世界、多个方位的反馈,共同拼接出了一个整体的轮廓,只不过有些比较详实,一些则比较粗略。但无论如何,总好过“坐井观天”。
不知不觉,鬼厌神思飘移得更远,等他醒悟的时候,已经再次进入到那个宽阔辽远的视角中去。
不久之前,他还因为这超出其既有层次的压力而感到不适,但如今,在被绝善魔君和幻荣夫人的交锋,弄得头晕脑涨之时,奋力一跃,登高望远,观此界阔大之景,心情竟是猛然一畅,对所谓的“压力”似也是更适应了些。
鬼厌……或许现在已经不能称之为鬼厌,因为视角扩大的缘故,一隅之地的鬼厌,已经不适合作为主导该视角的中枢,这个职能已经自然而然从这具分身上,转移到了本体处。又因尚在幽蕊怀中的本体,受三方元气的蝉壳禁锢,与外界隔绝,内外交换的枢纽,随即又转到了承启天中。
这样迂回两次,从东海到北荒的漫长距离,就是长生真人,也差不多要把腿跑断了,可对于余慈来说,只不过是两个闪念的功夫,几乎没有耗费任何精力,一切都是自然而然。
由于心意移转化合,承启天中,隐约显出一道虚影,正是余慈的形貌。
这个虚影没有什么实际意义,只是为人的惯性而已。
余慈虚影坐在中央法坛上,位置不算高,可他的“视界”,却是屏蔽了一切实体上的阻碍,或许还有许多不能畅达之处,但也可说是瞭望四极,感接八荒。而另一方面,他也无比真切地体会着鬼厌分身、三宗修士、役灵老祖,乃至于幻荣夫人、绝善魔君困居一隅的局限。
奇妙的感觉,从心底深处泛起来。
这不是什么优越感,而是两种极端状况的对比下,见出了比平日更真切的差异,再从差异中,见出道理。
所谓的道理,还有些模糊迷离,一时难以详细描述,可相应的,余慈发现,当他的神意在这片天地间穿行、流淌之时,却是越发地自在悠游,似乎天地法则对这种神游的方式,并没有太多束缚,且越是层次提升,越是缺乏“管制”的手段。由此反观天地,自然就能见出更多奥妙。
为此他突有一个想法:那些前辈先贤,将“通神”视为修行的门坎,要求后世弟子,定要先掌握神意力量,其根源,或是从此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