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让她心里很烦。
“喂,你想的法子成不成啊!”
余慈也在观察,除了陆素华是必须要重视的以外,还有那位突然杀出来的李伯才,真论威胁,后者显然还要高出数个层级。
虽说计划中,也有类似的准备,但对时机的把握,真的是很拿人。
此时听到宝蕴置疑,他笑了一笑:
“你大概不知道怎么和人斗剑?”
“什么?”
“我是说,你一定不知道,斗剑时,什么样的人最可怕。”
宝蕴当然不知道,她自小被陆青收留,没有经过实战,只在人心沉浮上有些造诣,在成就姹女阴魔之前,真论实战,恐怕末流宗门出来的弟子,都要比她要强出一截。
而她也不靠这个来对敌,不懂也没有什么好丢脸的。
“你直说啊!”
余慈笑了笑,竖起大拇指,随即横在自家胸口。
宝蕴先是疑惑,随又恍然拉长了调子:“哦,愿闻其详。”
“其实也没什么可讲的,斗剑之法,除去那些天差地别,根本称不上‘斗’的,总是以我之锋刃,刺你之柔弱,刺中积胜,刺死而决胜。
“剑诀也有各类先发先至、后发先至的名目,但不管先发、后发,‘先至’一条,都不会改易。也就是说,要把敌人刺杀于剑下作为终极目标,没有达到这一点,什么都是虚的。就算你把对方打得五痨七伤,敌人只要留一口气在,一剑刺死你,也就一切休提。
“我斗剑之所常胜,便是在于,总是能先一步做到这一点。而做到的原因则在于,当别人盯着胜势的时候,我抓着胜机;当别人看到胜机的时候,我已牢牢抓住了!”
宝蕴笑盈盈地白他一眼,瞳孔中莹光血色,自有妖异诡奇之美:“好啦,你只是要讲,你总比别人多看一步就是。”
余慈笑了起来:“说来简单,可里面还包括很多东西,比如反应、判断、计算、移动、布局等等,只不过,长年斗剑,游走在生死一线间,我已经把这些东西整合,化为自己的本能,再不需要分心旁顾,而只需要去捕捉胜机就好,到后,连捕捉胜机都不用刻意去做,自然身剑合一,心剑无碍,自是无往而不利。”
宝蕴受不了他了,恼道:“你能不能说点儿人家能听明白的?其实我只是要问你,你的做法靠不靠谱啊?你看,陆素华明明都要走了……”
说话间,陆素华果然举步。
此时她每一个动作,都是牵动着天地大劫加在她身上的毁灭性力量,所以,说是举步维艰,绝对是非常准确的形容。
只是,她虽然走得难、走得慢,却走得稳,四面八方都是劫火奔涌,还有火龙咆哮,撕扯、撞击,便是金铁在其中,顷刻间也要化了,可陆素华没有,甚至连身躯都没有摇动。
一步步向前走,八方六合的劫火龙形,都只是作为背景,难有实质杀伤。
余慈看着这一幕,也是惊叹了声,方道:“没有最终验证之前,我没有回答你。不过,不管是你听来玄虚的斗剑也好,眼下这现实局面也罢,既然都与生死相关,其根本道理就没有差别。
“若强要说差别的话,也仅仅是结果之前,各式各样的条件、过程,这些时日,我一直在想……”
说了半截,宝蕴忽然极亲呢地抱着他的臂弯,光影妖艳的身子几乎要挤到三方元气里来了:“喂,你要再废话,咱们就直接翻脸了啊!”
余慈微微一笑,闭上了嘴,其实他心里也很清楚,他说的这些,并不是给宝蕴听的,而是自己抒发了一通感慨。
从东海回来这段时间,他真的想了很多。
他抬头看向永无尽止的虚空,忽地伸出手,要触摸什么东西,最终是轻柔划过,如抚琴弦。
距离最近的宝蕴,也不能理解,他这番举动的意义。
只是看他像是触到了什么火热的东西,手上猛地一抽,旋又稳定下来。
此时,余慈在她耳边道:“喂,该跑了!”
移山云舟之上,李伯才擎幡而立,看着劫云火海之中,如踱步于大道之上的陆素华,连连点头,喃喃道:“镇四方,定五行,慑伏劫煞,这定元锤比起在东华山时,气魄可真是再上一层。”
逯青华看着这一幕,头皮发麻的同时,也是战意盎然:“李长老,我们追击吧!”
李伯才用很古怪的眼神看他:“我才知道,你已恨我入骨了……”
“啊?”
“你让我这样一个五痨七伤,脏腑都空了一半的半死之人,跑到劫云里和她拼斗?啧啧,你说吧,我究竟是哪儿得罪你了。”
逯青华一张绿脸颜色更深,对李伯才这位完全不按常理出牌的奇葩,他只有退避三舍的份儿。
还好有田孟为他解围;“伯才兄,陆素华是宗主亲自圈定的第一目标,若她一去,后患无穷……”
“哦,你既然这么说,就回答一下,为什么这么一个后起之秀,势单力孤之人,会让你们觉得后患无穷?”
“她是陆沉亲传,日后地仙有份!”
“莫说她还不是,就算是了,咱们有五个呢,大不了抹下面皮,再群殴一回就好,嘿嘿,就算是陆沉,也不见他真正掀翻了咱们灵纲山!”
“……”
这话里涉及的东西就太敏感了,五大接引谁都没法接话,李伯才冷笑道:“为什么差不多同时修行,我成就剑仙,你们才刚到长生,这就是差距了。只想着把宗主的话奉为纶旨,却不想想其中真意。”
“真意?”
“是啊,势单力孤的陆素华不算什么,死了亲爹,毁了基业,又受了重伤,还能从天罗地网中脱身的陆素华,才真叫奇怪。所以,与其去理会此时满身是刺儿的那一位,还不如从她身边着手……咦?”
突然走调的声音,让五大接引一起回头,却见之前隐然与陆素华对峙的那两位,不知何时,竟然消失不见,倒是废墟一角,有个秀气的小女孩,迈开纤细的小腿儿,卟啦卟啦跑得远了。
一直惫懒不正经的李伯才,突然就直起了身子,长幡招展,似要有所动作,但最后却是长叹口气,整个身形都佝偻起来:“罢了罢了,重伤之时就不要再去撞山了吧……”
话里很有些意兴阑珊,不过也在他叹息的当口,眉头却是一挑,虚空中陡然一声剑吟,随即嘶啦啦如裂帛之音,在差不多要回到水平位置的左舷边缘,紫芒绿焰轰然外烁,却是被一剑劈开,连带着其间的人影,都给斩成两半。
可那光影随后便是弥合如初,直跳入下方劫云之中,转眼不见了踪迹。
“哈,我这挑眉剑如何?当年卢二也不过此如吧!”
“鬼厌!”
看到那人影,逯青华哪还管得了什么挑眉剑,眼珠都成了墨绿色,而李伯才则是先一步泼了冷水下来:“不要动!我也就是泄泄火儿,明明是人家有心提示,你们要把路子给走偏了,才叫丢人!”
说话间,虚空中一个剑气圈子飞落,将废墟中昏迷过去的几个女子都摄了进去,众人不解其意。他则道:“仔细讯问,应该能找到些端倪……咝,怎么刚说了卢二,他旧情人就来了?”
此言一出,就算是温润和善如田孟,此时也忍不住黑了脸,别过头去。
其他人则表情各异,人家已经在那儿快一天了,长空飘雪,万里彤云,便是傻子都不会漏过,而且,你确定不是看那边云气逼近,才故意这么说的?
未等众剑修理顺了心中念头,船上倒有许多人齐齐惊呼,里面还掺了一些叫好声。
再往远处看,只见陆素华前行的路径边上,陡然间雪晶冰封,高耸如山壁,延伸不知多长出去,又呈现了一个较大弧度,在不远的位置,将其前路封者,又旁引出去。
如今劫云之上,火光飞动,其温度足以销铁融金,如此环境之下,立起这样的性质迥异的垒垒冰壁,其神通令人为之瞠目。
与之同时,陆素华的选择也很让人期待。
大约两息之后,那在劫云孤独行走的人影,略微偏移了方向,渐行渐远。
“改道了。”李伯才唉了一声,“聪明之举。”
话音方落,冰壁随即瓦解。
大约是变化太过剧烈的缘故,便见得劫云上空雪花飘飞,一时将火焰的势头都压下去了些。
某种意义上,这是帮陆素华消解了压力。
远方,陆素华也敏锐地抓住了这次机会,借着劫火缓和之机,突然加速,最初,劫云的反应很强烈,滔天烈焰荡起,火龙摇摆,要加以扑杀,但不知被陆素华使了什么手段,方圆百里劫云陡然凹陷,由此生成一个空白,陆素华也就此摆脱钳制,直冲入劫云更深处。
“啧,这是投桃报李呢,还是私相授受呢?”
李伯才张开那张口无遮拦的嘴巴,正信口胡柴的时候,但见漫天风雪中,一位女子,身披雪白斗篷,罩着头面,自劫云上来。所过之处,劫火冰凝,竟是开辟出一条冰路。
这边众剑修都是心头一震:果然是她!
那女子轻盈走上移山云舟,脚下未停,步步生莲,每一步都有冰花凝结,托在足下,直至与李伯才平齐,方裣衽行礼,处处周到:“伯才哥哥万福,诸位师兄万福。”
“哎哟,万福万福。”
李伯才随手把旗幡往虚空一放,拱手回礼:“恭喜绿波师妹一举轰破劫关,成就劫法宗师。刚刚那堵路之举,更是深得我心哪,可惜,要是后面直接拦下了她,才最是完美不过。”
那女子微微一笑,掀起了兜帽,露出丰润红彤的面颊,像是被风雪中的寒意冻出红彩,连鼻尖都有些发红,但脸上的笑容非常温和秀婉:“伯才哥哥取笑了,之前斗胆拦着陆少宫主,只是为了天马城的百姓,不再受劫数余波的搅扰,既然少宫主见事明白,转了方向,我还有什么理由,拦着人家?”
不等李伯才说话,她便道:“我这里倒有一事,是想问一人的去处。听说九烟在这船上,如今可还在么?”
“九烟?什么九烟?”李伯才一脸茫然。
绿波很耐心地为他解释:“伯才哥哥当知,这一位是大师姐选定之人,原是要他在北荒好好修行,哪知半途就跑出来,如今想到擒了他去,让他定心闭关,好为日后打算。”
“是啊,半桶水出来,指不定就是个祸害,不祸害咱们,祸害什么小姑娘啊,也是不好的……”
绿波“噢”了一声,似笑非笑,抿起唇角,微微点头,倒显出一些与温婉外表截然不同的活泼姿态来:“是啊,所以,敢请哥哥指认?”
“我指给你看?我都不知道这是什么人呢,你们可看到了?”
五大接引面面相觑,做声不得。
“喏,这人大约是跑掉了吧。不是我说,绿波妹妹,你刚刚进步,境界不稳,闲杂事情还是少做的好,这么一个不识趣的小子,哪值得你们为他下工夫?”
绿波噗哧一笑,更是冲淡了温婉形象:“伯才哥哥重伤未愈,心火也还需按捺才是。”
“哎!这才是我那绿波妹妹,咱们说明白话吧,到底怎么回事?”
“就这么回事啊,若是哥哥这个忙也帮不上,那么,还有一些,比如天马城受影响的居民,论剑轩想来还不至于吝啬那些赔偿费用;还有移山云舟上,这些乘客……”
“嗯哪,这些我们自会去和大通行扯皮……”
绿波秀美的眉线扬起:“扯皮?那我倒要问一问了?九烟之事怎么说?他好端端坐船过来,却被逼得弃船逃生,总要给一个说法!本来我们是想与大通行商议,明了权责,再谈赔偿之事,可既然你们要和大通行扯皮,也罢,大家就一块儿坐下来喝茶商议吧。”
李伯才开始觉得,自己口无遮拦,也是有些坏处的,他还要胡搅蛮缠:“啧,绿波妹妹,你当真不如当年可爱了。这种老油皮的话,你伯才哥哥说也就罢了,你怎么能张这个口?”
“伯才哥哥你再怎么油皮,都要把船上的事情,细查一个究竟,给我一个说法。”
“你要抓的小子古里古怪,此时说不定都跑出八百里外了,只是纠结在船上,又有什么意思?再说了,你若要把船上翻一个遍,难道我还要陪着你……”
他话音猛地一顿,似是刚刚才醒悟,做恍然之状:“我知道了,你想拖延时间,这又有什么意思?从来都是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我听人说,有些事情,说不明白,辨不明白,只有等了足够的时间沉淀,才能弄清楚,伯才哥哥以为如何?”
两人连珠炮似的话音,直到此刻,才略见消歇,只看得周围剑修瞠目结舌。
但紧接着,这两位就彼此一个眼神交换,同时扭头。
李伯才还加了一声:“何方妖物?”
长幡抖荡,自然封闭虚空,剑气森然。而废墟之上,气流翩然,若有趋处,便在这层层气流之中,忽有光影扭曲,化为乌光一缕,在漫天风雪下,徐徐盘折延展。
一朵黑莲,层层绽开。
有虚缈人影,自中而起,漫声吟道:
“花开一世起,花谢一世终,生死幻灭法,只在痴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