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娘子始终是笑盈盈的,全然看不出,对“坏了她性命”的两个凶手的痛恨之情。
也许,是她真的不在乎吧。
“鬼厌道兄的第二步、第三步,其实都是给自己缓冲的。不管是用长笑声掩护也好,还是利用了对局面的精到把握,借剑阵之力造成混乱,将早就中招的东海十凶刺激得跳出来树典型也好,只是一个‘拖’字罢了。直到第四步,才又再次发动神通,迷惑了极少一部分剑修,将混乱给做实了、扩大了,也影响了剑阵的运转。”
说到这里,她竖起了两根指头,还很是随意地勾动两下,一派轻松闲适:“其后就是在剑阵中左冲右突,塑造了从容随意的形象,而这些,其实更多是仗恃他意外超绝的剑道造诣,也有几分刺探人心的魔功痕迹在。最后那破阵一击,更是纯然的‘乱欲精’神通,用得巧妙不假,其实已是落回了魔门窠臼,在神通层次上,反倒是大大地退了一步。”
至此,她话音稍顿,终于下了结论:“就我所知,以触及形神源头这类神通的层次,如若鬼厌道兄真正掌握了,并发动无碍,旗剑天罗、三千剑修,根本不算什么,在没有李伯才主持的情况,当是一击而溃,绝不至于再多费这一番周折。
“能够很清楚地看到,鬼厌道兄每运用一次类似的神通,就要有一段时间的缓冲,到最后的关键时段,甚至不再运使,那么就是说,他还不能有效利用这种神通,其消耗肯定是超出了他的可控范围……其实,这是不应该的!”
余慈扬起眉毛。
鬼厌冲击剑阵,在当时看来,确实是惊慑人心之能,可根本没办法和李伯才现身后的冲击相提并论,花娘子却这样郑重其事、不厌其烦地分析,恐怕就是为了这一句吧。
花娘子口中“直指形神源头的神通”,其实就是余慈在东海中刚悟出的“黑森林”法门,是指向形神交界之地,控制人根本念头的手段。
余慈必须承认,使用这样的神通,真的很吃力,因为人之念头的生发变化,当真是一瞬千变,尤其是那种发散性的模式,枝蔓纵横,想要从中控制其大概的流向,委实艰难。
他甚至也清楚,自己的缺项在哪里……
花娘子的声音就像是直接在他心中响起:“我教经义有明言:‘藤罗密织葱葱树,一元初始万象新’,这一条目,二娘如果认真去读,或应有所记忆。
“其言就是讲,形神源头,有如森林一般,树木藤蔓密密麻麻,可只需要一个念头的变化,整个森林的面目,也将彻底改换。如果仅是单纯凭借心力记忆、控制,任是谁都要迷失其中,空耗精神。”
花娘子明眸流转,在余慈和鬼厌脸上扫过,继而笑道:“至此,我或可大胆推断一句,鬼厌道兄在推衍、度劫之术上,还没有深入研究吧,又或者,尚有缺项?”
一语正中要害。
余慈很想夸她一句“好眼力”,但最后也就是沉默以对,倒是鬼厌在他授意之下,阴森森地开了口:“那你觉得,推衍、度劫这两项,道爷缺了哪个?”
“你不说我不知道,但如今,我却明白,你是什么都缺……或者说,根本就不明白其中的真义。”
她的回应看似对鬼厌,其实是一巴掌扇到余慈脸上来。
不过,余慈还是没有说话。
这种情况,人们惯常的心理第一就是反驳、第二还有好奇,一旦较了真儿,也就等于进了套子,主题直接就给带偏了。如今他确实很想知道其中的道理,却没有这个闲功夫研究。
一旁的鬼厌则是翻了个白眼,冷笑道:“那道爷就明白了,你是想拿推衍之术和度劫秘法,从陆素华身上挖一杯羹是吧。这个好商量……”
鬼厌拿出的是胡搅蛮缠的态度,正好是破了花娘子的“套索”。
花娘子摇摇头,有些无奈的样子,继而轻掠鬓发,似在梳理心情和思路,余慈看她的动作,目不转睛。
此时她乌发当真是浑蒙如烟,又层次分明,丝缕可见,但余慈目光停在上面,却非是色授魂予,只是想从中见出女修目前的真实状态。
鬼厌已经成了他的代言人,得了授意,便上前一步,笑道:“闲话少说!花娘子只身过来拦阻,却不知眼下还留了几分力?经不经得住道爷揉捏?若是自认为可以,现在尽管上来,过了时辰,道爷还懒得侍候呢!”
花娘子微侧过脸去,似是懒得理会这色胚,又似向余慈这边求取回应,秋波分送,风情自生。
“余道友……”
话音未落,地面激震,像是波浪一般上下晃动。
众人一惊,却见不远处小五猛地跳出地面:“哎呀呀,好烫!”
小五本是第一等的神禁法宝,聚五方地气为己用,更有九地元磁神光为防护,在地下之时,可谓是无往而不利,以她的根底,竟然能给逼出来,地下的温度究竟到了什么程度啊。
余慈心念往地下一落,果然有灼热之感,但也只是觉得有些烫而已。
念头刚过,真正的热力传回,顺势直透脑宫,皮发肌骨并髓浆之流,都似要焦枯、沸腾。痛感之强,实难忍受,余慈是靠了形神交界地的运化,才将这部分痛觉切割掉。
他同时也感应到了,在地层深处流转的,是已经浓稠如流质的烈焰,或曰熔岩。
这已不是凡火,而是化出了焚心烧魂的真意,换了个心志较弱的,指不定就给烧化了神智,在无边痛苦中形神俱灭。
怪不得小五也要呼痛,当真是强横霸道,又极是阴毒。
余慈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老朋友”大梵妖王,但又觉得不对,似乎那位还没到随意在真界出入的程度。
这时候,花娘子开口道:“是熔核焦狱功,并已经是修炼出了直指神魂的真意。”
余慈唔了一声,觉得“熔核焦狱功”这个名字有点儿耳熟,此时,宝蕴已经将她的消息传至,述及远方的情形,他猛然间就醒悟过来。
原来也是一位故人!
他按下心思,朝前面花娘子笑了笑:“煮熟的鸭子要飞了。”
花娘子“哦”了一声,却是眉眼盈盈:“那……先一致对外如何?”
谁又和你“里”啊?
余慈哑然失笑的同时,也开始想,这一位是不是已经知道会有第三方插足,所以才想拉一派,打一派来着?
花娘子见他没有一口拒绝,笑得更是动人:“那边想来是魔门中人,吃惯了独食的,想从他们手里拿人,可不容易。”
余慈随口应道:“你们也是一样……”
“余道友是要做渔翁吗?”
“哪里轮得到我!”
余慈冷笑一声,魔门横插一手进来,其实并不意外。
论剑轩此次设卡强留移山云舟,其中便有魔门的影子在。还有人跟着聚仙桥一起过来,与灵矫互换了身份,光明正大地去侦测陆素华的根底。
只是,在鬼厌击破旗剑天罗剑阵后,聚仙桥上那几个魔门修士便不知所踪,现在看来,分明就是先把“渔翁”的角色抢到了手。
在移山云舟上惊鸿一瞥,余慈对当时几人的气息都有印象,却不见眼下动手这位,况且,这一位的身份也是魔门东支的叛逆……莫不成近年来已经重归于好?
不管怎么说,魔门肯定是在论剑轩眼皮子底下隐藏了实力,只等着这时候发动,一举成功。
也是天地大劫之下,除非是他在移山云舟上运用的生死法则层次的手段,否则各方感应都要受到限制。宝蕴或许是个例外,心思却是偏执得过头,只把注意力盯在陆素华身上,对周围不怎么用心,要不然他也不用等到双方动手,才后知后觉了。
花娘子还在劝说:“魔门既然敢撇开论剑轩单独动手,必定有一些仗恃,我们合则力强,分则力弱,不如先摒弃成见,协力把事情办妥,再论其它,才是最现实的法子……”
余慈其实已有定见,又在心底梳理一遍思路,便点了点头,回应了花娘子的提议:“其实我也想听一听,推衍之术和度劫秘法的玄妙。”
这就是答应了,同时在心中,他也在想:听完了再想办法处理掉……
花娘子当然不知他的想法,闻言甚喜,笑盈盈地欠身:“自然乐意与道友探讨。”
在余慈看来,她的思绪就像是俯身时,胸前显露的沟壑,深不见底。目前也没有那么容易探入她形神源头,明其究竟。
所谓的“勾心斗角”,不外如是。
人们一边动着各色念头,一边飞起,往地震的中央地带赶去。
不过数十息,众人便翻过两个山头,也在此时,从地底辐射出来的强压,化为令人窒息的热风,迎面吹来。
余慈做了个暂停的手势,停在了战场外围。
在他们这个位置,已经贴近了最敏感的区域,余慈早就严肃告知宝蕴,让她帮忙侦察,效果不错,眼下的位置,也是经过了一番测算,正好是在魔门所设下的伏击圈边缘。
在这片区域,对方肯定会设置几个暗哨,以为示警之用,而鬼厌的价值就此显现。
无声无息间,本方向的暗哨已经被处理掉了,且没有引起内圈魔门修士的注意。
此时,余慈眯起眼睛,袖中几颗无形星芒飞出,直往战场核心地带而去。
他还记得,在移山云舟上“照过面”的几人中,还有步虚修士的存在,应该不会发现神意星芒的手段,如此不至于打草惊蛇。
事实也是如此,余慈精心挑选的目标,对神意星芒没有丝毫感应,便被植入,其视角也就共享过来,照神铜鉴终于派上了用场。
因那魔门修士地位不高的缘故,其位置其实不是太好,看不到陆素华的身影,但正好看到,刚缓缓从地层中浮起来的己方高手。
那人一身黑袍,遮着头脸,观其形体气度,当是魔门东支的叛徒黑袍无疑。
当年在北荒时,他就与陆素华战过,初时并不落下风,只是后来在陆素华的算计之下,吃了闷亏。
这些年过去,陆素华修为大进,他也不是原来面目。
从地层中弥漫的火力看,这一位,终于从单纯追求破坏的炼体法门,转入魔识法门,在魔门体系内,就如同鬼厌将九藏魔身修炼到极限,开启“天魔变”的神通一般,绝对是极大的进步。
可问题是,他现在的身份是什么?独行客?回头浪子?还是别的?
如果能知道这一点,或许有文章可作。
余慈利用魔门修士的视角、感应,也暗中刺探其心思,对当前形势,做一个了解。
便在此时,花娘子突然开口:“素华情况不是太好啊。”
余慈为之一奇:“你能看到?”
余慈很奇怪,他利用照神铜鉴才看到了一星半点儿,剩下的全要靠猜测分析,花娘子又是拿出了什么通天手段,能在魔门封锁严密的区域内,看到里面的情形?
花娘子还以一个微笑:“此处有魔门‘绝心圈’阵势布下,可封绝内外感应,迷惑五感六识,怎么可能看到?”
“那……”
“万物生长,自有其根;诸事分化,自具其源。只要留心发现一些端倪,再加以推衍分析,总得见出几成真实。”
花娘子可不只是说那些空泛的大道理,她纤手旁指:“那山峰背阴处开了一些细缝,其裂隙尚新,当是双方交战时,山体遭遇剧震而成,观其裂口、山石的纹路、再加上地气流动运化的一些参照,大约可以算出其受力的大小,再细致一些,还能算出受力的各种方向、来路,在彼此作用时的消长变化。
“熔核焦狱功对地层的干扰也能做一个简单的分析,土壤在高温作用下,性质必然会发生改变,而其中成份又非常复杂,改变的程度、方式都不一样,参照比对的话,可以对其法门的变化做一些推衍。当然,也可以反推出素华在其间施加的影响,还要计入天地大劫的变数。
“种种变化汇总在一处,虽然表现形态各不相同,却总要在天地法则体系中找到对应,由此化繁就简,可知……”
下面花娘子口中出来的种种数字和分析,对余慈来讲,已经是天书的范畴,特别是完全不懂里面已经归总提炼出来的各个既定的计算理论,只听了小段,就只好苦笑着叫停。
“你直接说结论好了。”
花娘子也知道他的感觉,笑吟吟地凭空画了几个图形,指尖有水汽凝结,在虚空中留下浅淡的痕迹:“素华在此地,正不断衰弱下去,近一次对冲,完全落在了守势;那运使熔核焦狱功的高手在此……就此时交战的情况看,此人或许论真实修为,还要逊色素华一筹,但在素华重伤之时,却又要强出一头了。只是天地大劫之下,顾虑甚多,冲击虽强,程度却不激烈,素华冒险到劫云之下,大约也是这个缘故。
“但要注意,从这个高手的位置看,附近接应、合围的同伙儿至少还有三到四位。最可能的位置是在这里、这里、还有这儿……当然,也可能还有更高明,不受‘绝心圈’阵势拘束的强者隐身在侧。”
余慈将其结论与他通过神意星芒等手段获取的情报相互对照,一时无语。
虽然某些细节,他了解的要比花娘子更多,可花娘子判断出来的有效信息又要胜过了他。
而且,对全局的把握,也非他可比。
当然,如果他肆无忌惮地寄托星芒,或许能掌握全局动态,但那是要在极大可能惊动对方的前提下进行。
余慈发现,自己实是看低了现在的花娘子。
他本来已经确定,眼前这个“花娘子”,不管根本如何诡异,其携来的力量,肯定是压不住秤砣的。
这个推论没有错误:此时在移山云舟处,还开辟着一个战场,两边作战,确实不好发力;往远处想,天地大劫既起,蛛网难收,大黑天佛母菩萨那边应该也挺辛苦吧。在东海时,黑蛟真人的呼唤都没把她请来。
从这些方面做个推论,也能知道,大黑天佛母菩萨在这边的办法并不多。
否则像她那样的大能,既能直中取,何必曲中求?
此一情形,已经和余慈设想的最理想的状况相差无几,故而才携上了花娘子,想看一看她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