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女人究竟是谁?
他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问的。可是紫衣女修仅仅用尖巧的下颔点了点他:“没卵子的色胚,也配知道?”
直到这个时候,南松子才惊觉,下腹的创口对他来说简直就是致命的。
等他省得这一点,他发狂了,激涌的情绪冲上了脑子,挤得头颅几乎要炸开,可是形之于外,却仍是那撕心裂肺的大笑声。不只如此,他的肌体也在不可抑止地颤抖,每一处筋骨皮肉都脱出掌握,他几乎要手舞足蹈,才能缓解这个冲动。
作为修行人,他还是有类似经验的:“走火入魔?我怎么会走火入魔?”
初时,南松子以为是他修炼的邪法出了问题,但他很快又否认掉。他已经感觉到了,不是他本身出了问题,而是他吞到肚子里那块“大洞真符”,正挥散出一层层热力,散入四肢百骸,顶上口鼻间,又氤氲生香,极是妖异。
“这是,这是……”
紫衣女修看他一眼,低低笑道:“放心,这回不是离魂香了,是最最纯正的‘一梦归’!”
低沉的嗓音在空气中流淌,而内里的金属音色愈发地清晰,像是一根锯子,插进南松子喉头,堵得他说不出话来。
南松子不是傻子,如今哪还不明白,这女人必然是早早便隐身在侧,很有可能就是他第一次逃走,会合陶容,醒悟回返之际。这女人便在这段空隙将陶容击杀,又变化模样,与慕容轻烟做戏,将他骗了个死死的。
现在想来,女修夺符之后,在手上、脸面摩娑的动作,不正是最好的解释么?
南松子粗重喘息,他明白了很多,但有一点他始终无法理解:这女人哪儿来的一梦归?连慕容轻烟都拿不到的东西,这人怎么会有?
“‘一梦归’采集于东海,却也不是飞魂城一家的特产。”
说话的是慕容轻烟,这位沉默许久的女修缓步走上来,为南松子扫清疑惑,又也将他最后一点儿侥幸碾得粉碎。
他嗡嗡作响的耳朵里,传进来一个极要命的名号:“东海罗刹教!”
慕容轻烟是这么说的:“好叫你得知,这位乃是东海罗刹教传法使……”
紫衣女修打断了她的话:“现在只是分教的上师而已。”
说着,她也不用慕容轻烟介绍,转而对南松子笑道:“记清楚,我道号赤阴,若你下辈子想来寻仇,莫要忘记了!”
罗刹教!
南松子出身洗玉盟,当然知道,这罗刹教乃是在洗玉盟所邻东海之上,一个极大的教派。或许比不过洗玉盟千宗百派合流的煊赫声势,然而教中术法诡谲妖异,供奉的神主亦传说有无边神通,且常透空分身,显示神迹法力,便是此界最顶尖的人物,也要敬让三分。
故而,即使飞魂城本身就是天下有数的宗门,又有洗玉盟为后盾,仍只能与罗刹教半分东海,互不相犯。像这样的大宗门、大教派,雄踞东海,有那一钱半钱的“一梦归”,又有什么奇怪?
想至此处,南松子忽地哈哈大笑,最后一点儿希望的火苗就此熄灭。
有道是自作孽,不可活。本来的大好局面,为何会弄成这样?“一梦归”确实是此界少见的霸道毒香,最是激发心火,毁伤神魂。可若他仍以森罗真煞应对,也不至于全无还手之力。
还不是因为他被大洞真符迷了眼,急着抢符建功,动用了本就不完善的邪道法门,然后又自以为聪明地将到手的宝符吞到了肚子里。内外相激之下,心魔煞气失控,引发邪功反噬,而毒香源头又给他锁在肚子里,连洗脱都不可能!
看看对面女人的表情吧,恐怕这种结果,连她们都没料到!
只是,若要他就此等死,却也不能!
念头一定,南松子闷吼出声,原本已经涨大一圈的身体竟然再度膨胀,眼里已经没了眼白瞳孔的分际,尽化为血一样的红色。
两位女修都是看出不对。紫衣女修手中那把刚划开南松子下腹的短剑瞬时飞出,化为凌厉精芒,直取南松子头颅。
南松子举起左臂格挡,“嘶”地一声响,剑芒割肉断骨,几乎将他整条上臂斩下,但也仅是几乎而已。血雾喷薄而出,短剑也被锁在伤口处,嗡嗡颤鸣,却又动弹不得。
完全无视身上的伤残,南松子瞪大眼睛,湖面上几个人影一一印在他眼底,又被他牢牢刻在神魂之中。然后他嘿嘿发笑,笑声中,两个女修同时飞退。
“嘭”声闷响,南松子的肉身爆成一团碎末,血雾肉糜碎骨四面飞溅,周边的红雾瞬间又给染深一层,这还不算,先前红雾中飞动的虚淡的影子,便从这片血肉之花内蜂拥出来,挟着浓重的心魔煞气,朝湖面上的所有人发动了冲击。
慕容轻烟不发一言,回身便飞向另一侧梦微和余慈所在,紫衣女修则是哼一声,手指在身前虚划几道,那些扑上来的虚淡影子,便一下子失去了目标,环绕在周围团团打转,最后干脆自相扑杀吞食,乱成一团。
不过,这么一耽搁,便见得漫天红雾上卷,化为一道黯淡的虹光,朝着南方天际掠去。
“神魂脱窍?”
紫衣女修冷笑起来:“真以为没了肉身,那‘一梦归’沾染不上了?”
不提她在这里嘲弄,那边慕容轻烟在那些虚无影子杀到之前,护在了梦微和余慈身边。没有了南松子操控,这些阴煞之物虽然凶厉,却不是太难对付,很快就被扑杀干净。
梦微刚刚被“诛神刺”击中,已是受了极重的伤,外表却是不显,见慕容轻烟回护,轻声感谢,但也不是特别形之于色的那种。在她心里,朋友互帮互助本就是理所应当的事,无需大惊小怪。
慕容轻烟冲她点点头,目光移向另一侧,那里,余慈仍只是冒出一个脑袋,盯着前面紫衣人影发呆。
这背影他已经盯了很久,没有发现与记忆中任何一处相似的地方。
可是,她刚刚自称什么?
赤阴?
慕容轻烟也没多想,只以为这年轻人尚未从那边局面中回神,笑着伸出手去:“这位师弟,可还好么?”
余慈还有些恍惚,也伸手让她扯着跳出水来,同时本能地为自己加了一道神行符,凭着符法轻举之力,站在水面上。
“好流畅的符法。”
慕容轻烟轻赞一声,松开了手,余慈这时才察觉到自己手上残余的柔腻触感。他怔了怔,却听梦微轻声道:“南松子那边……”
“若他以为舍了肉身,就能逃过‘一梦归’药力,那他注定要绝望了。”
慕容轻烟淡淡一句,不再多说,看起来,她的心情并不是太好。
不过很快,她明丽无双的脸上,便显露笑容:“来,梦师妹,我为你引荐一位朋友,说起来,如今你们也做了近邻……”
“何须引荐!是离尘宗戒律部的‘无瑕剑’梦微吧,久仰大名。”
紫衣女修的声音越过湖面,余音铿锵:“我乃绝壁城玄阴教上师赤阴,托栖于贵宗治下,将来还要仰仗鼻息,这里先行见过。”
话是这么说,可踏水而来的女修,神情平淡,甚至于疏离,又哪有半点儿仰人鼻息的意思?
而这边,就是一向守道知礼的梦微,神色也略显淡漠,只是维持着礼节,道了声:“赤阴上师。”
慕容轻烟见她二人模样,略有些奇怪,但随即便明白过来,轻拍额头:“是我考虑不周,你们两家近年有些不睦!”
她一位风华绝代的佳人做出拍额头的动作,竟出奇地好看,略带着懊恼且又无奈的情绪很恰当地传导出来,便是一旁心事极重的余慈,也瞥去一眼,暗赞这女人很懂得缓和气氛。
不过,接着他的注意力又转回去。
他看到了,漫步走来的紫衣女修周身,光线正反常地扭曲。人们眼前一花,紫衣女修的影像便淡去了,从中走出一位身姿更显高挑,凤目长眉的陌生女子,可那气息,却与紫衣女修无异。
“罗刹幻法,果然名不虚传。”
这是慕容轻烟的赞声,这一点,便是梦微也要承认的。
余慈则死死抿住嘴唇,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久违了,赤阴女仙!
第098章 多面
毫无疑问,赤阴女仙是一位绝代佳人。
有人嫌她面目轮廓太过硬朗,那他绝难以想象赤阴小憩时容颜柔化的娴静;也有人说她神态像剑般咄咄逼人,那他必然从未见识过赤阴醉酒时的憨态;还有人对她的冷傲不以为然,那他肯定没有见过赤阴开心时前仰后合的恣意痛快。
太熟悉了!
相处五年,随侍左右。余慈就是闭上眼睛,也能回想起赤阴的一言一行、一颦一笑,然后综合成为一幅极其完美的图景,作为所谓“美丽”的标尺,刻在心中。
那确确实实就是烙在他心里的,难以褪去的印痕。也许暂时被埋下,但只要吹去上面那层浮尘,所有的一切,便又都清晰起来。
可就是这样的佳人,留给余慈的最终印象,却是阴暗冷厉,如吹阴风,如入鬼狱。
赤阴是美丽的,但又是喜怒无常的。她性子骄傲而自我,完全不顾及任何人的感受。也许上一刻她还和你言笑晏晏,但紧接着,就是雷霆之怒,让你生死两难。
更关键的是,赤阴的本性是嗜血的。她会想着办法折磨那些惹怒她的人。
余慈便记得很清楚,在他十岁那年,有一个近侍惹了赤阴发怒,女修便玩出了新花样,手不摇足不动,甚至不见调运真煞,只在数丈外平淡说话,口呼“要左足”,那弟子左足便断,口呼“要右眼”,弟子右眼便碎,十余句下来,弟子五官、骨骼已无半点儿完好处,皮肉及五脏六腑却丝毫不损,如此惨呼七日才死去。此般情形深刻在余慈心底,至今忆起,犹在眼前。
在双仙教五年,这样的事情不胜枚举。便是余慈自己,又何尝不是一次次从死亡线上挣扎回来,察颜观色、赔着小心,以保住自己的性命。
往事不堪回首。
余慈深吸口气,将那些记忆再度掩埋。但现在,在这南霜湖上,在这独特的氛围下,他却有一个问题,乃至于一个冲动:要不要上去,把身份挑明了?
他盯着赤阴,只是赤阴完全没有注意到他。
赤阴依然是当年的模样,美丽而骄傲,她显然是不会在意一旁修为低微的年青道士的,便是她注意了,也不会从这道士身上联想到十二年前,那个大火冲天的夜晚,失踪不见的近侍。
她甚至懒得往余慈身上扫一眼,走至近前,将手中一样东西甩向慕容轻烟:“喏,这是大洞真符吧,南松子终究没敢把它卷走,倒是其余的物件,没留下半点儿。”
慕容轻烟接过宝符,轻轻道了声谢,再看向赤阴,却问了另一件事:“陶师叔何在?”
“山那边……”
赤阴将详细地点告知,末了冷笑一声:“为你清理了门户,非但没有感谢,说不定还要招埋怨,真是何苦来由。”
慕容轻烟摇头一笑,并不多言。
赤阴也不再多说,目光又朝梦微那里瞥了一眼,道:“我的车驾便在十里外,你是和我去绝壁城,还是……”
“之前说好了要在离尘宗盘桓几日。说起来,我还有四明宗甘师叔的一封信,要捎给于舟道长呢。”
这就是拒绝了。赤阴自然不会再劝,轻描淡写地道了句“随你”,甚至懒得订后会之期,也不招呼,身形飞动,转眼不见踪影。
余慈的视线随着她移动,直到完全看不见了,也没有收回来,盯着夜空,久久不动,他终究没有做出傻事:便像是一只蚂蚁,走到巨人面前,愤怒地咆哮:“喂,大块头,你刚刚绊了我一跤!”
巨人要么就是没听到,但若是听到了,只会是冷漠地再踏一脚下去!
余慈深深吸气,他忽然觉得心脏跳得非常厉害。有一种紧迫感、前所未有的紧迫感揪住他,慢慢地勒住他的脖子。
※※※
“余师兄,余师兄!”
大清早的,院子里面宝光的叫声很恼人,余慈昨晚研究符书到很晚,此时不过刚睡了一个时辰。不过,宝光和他熟惯了,才不管他怎样,穿门过户,一路直达他的卧室。
“余师兄,不要睡了。慕容师姐专程到观中辞行来了,还向师傅问起你呢!”
“唔?”
余慈眼睛睁开,“慕容师姐”这个称呼,一下子把他的思维揪起来。
如今已经是南霜湖一战后的第二十天了,然而当时湖上发生的事情依然历历在目,便是想忘记都不成——慕容轻烟、南容子、梦微,当然,还有最重要的赤阴女仙,这些人的形象,几天来一有空闲,便走马灯般在他脑中打转。
那日战后,南松子神魂脱窍,远遁无踪。
按照常理,南松子现在最应该做的就是找一个合适的肉身夺舍,保护神魂不灭。而以南松子还丹上阶修为,精气神早已盘结一处,七还九返,凝成最上品的金液还丹,神魂坚固,便是肉身粉碎,也能维持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更能保住肉身在时的一些本领。且从当时的情形看,那厮神魂走脱时,还携走了身上的法器,这样,他的危险性也就大大提升。
所以,止心观已经提升了戒备级别,更从宗门内调来一位还丹上阶修为,又精擅镇魂驱邪法术的仙长,辅助于舟,确保此地的安全。
相对于这边的有条不紊、把握有度,梦微伤势的严重程度,便让人非常意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