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下一行人便在余慈的指引下,往深邃无尽的星空中前行,只不过飞了七八里路的样子,他们这边就再也看不到东华三十三峰的轮廓,再前行数里,连那悬浮的宫阙也不见了踪影。
没有了这两个参照,几乎就没了上下左右的概念,他们只能在幽暗的星空中一路向前——究竟是不是前方,也难知晓。
他们只能看向阵中的首领。
余慈神情平淡,看不出任何心思变化,和众修士不同,他还没有完全迷失,在生死存灭法则的加持下,他也不可能迷失。
他甚至还通过神主网络,和小五联系了一番。目前小五和叶池还在东华三十三峰某处,若是因为两界甬道打开,虚空相合,导致大家失散在星空深处,可是大大的不妙。
此时他已经给小五下了命令,无论如何要把叶池带到东华主峰上去。
一方面要保证叶池的安全,另一方面,对付大群天魔侵袭,还是小五最得力。
等做完这些,再看身边的队伍,就感觉到里面的一些心绪流动。
余慈不是一个有经验的领袖,但对人心的把握极其出众,他也知道众人正处在一个微妙的节点上,作为首领,他的正确和失误,将会主导着士气的沉浮。
他知道自己没有错,但在扭曲的多方虚空中,距离被大幅拉长了,时间感觉也很混乱,之前仅需一刻钟的路程,如今要耗掉至少大半个时辰。这还是余慈能够掌握其间虚空变化的前提下。
这期间,甚至不需要什么变故,只是“怀疑”本身,都可能导致整个队伍人心离散。
所以,他觉得应该做点儿什么。
他不紧不慢地环视一周,没有任何表情流露,这让众修士有些莫名的压力,但比空落落的感觉要强很多。
其实,余慈在是众修士身上寻找契机,而此时,最为招眼的,无疑就是他们身上所吸附的玄真之英,几乎可以充做照明之用。
这让余慈来了灵感。
“到了主峰之上,说不得要与天魔激战,状态好坏很是关键。刚经过一场大战,大伙儿多少有些伤势,还需要调理一番。”
都到半路上了,你给我们说这个?
这下就是端木森丘都不知道该怎么接了,只有金斗真人小心翼翼地试探一句:“大师的意思是……”
“法则变化,虚空吞噬,如今说不清究竟是在真界还是外域,环境艰苦,却也有些资源可以利用一番。”
余慈拿足了莫测高深的架势,微微一笑:“咱们先到这边来。”
说话间,就引着一头雾水,又忐忑不安的众修士,偏离了既定的方向,往另一方向飞了快要两百里,方道:“诸位便在此暂歇吧。”
便在端木森丘等几位真人面面相觑的空当,突地有人失声叫道:“玄真,至粹玄真……”
“什么?咦,浓度上升了?”
两句话的功夫,一众人等都是看到,他们身外吸附汲取的玄真光芒,陡然浓烈了许多,像是端木森丘这样的长生真人,各窍穴上的银白光芒,都结成了拇指大小的光珠,将那滋补元气、肉身的宝气一层层压入体内,好不痛快。他不由怪叫一声:“好家伙,这是星空中一处暗光宝穴!”
“不在大日星辰边缘,能有如此浓度的至粹玄真蓄积流动,在域外游荡十年都未必能见到。”
“十年?你花十年找找试试?我自登临外域以来,这样的暗光宝穴只见过两回!”
在其余人等议论纷纷的时候,商合、金斗真人这样心思便捷的,已经压下惊奇,大力鼓吹起来,再有端木森丘现身说法,效果当真是立竿见影。
那几个步虚修士再看余慈的眼神,已是全然两样,灼灼生光。
都是常年在域外混日子的,谁不知道在里面的苦处和艰难?
别的不说,能在无尽星海之中,异化虚空之内,隔着数百里、甚至是上千里路,感应到一处蕴积着至粹玄真的暗光宝穴,对域外的环境要多么熟悉?对虚空法则的把握又要多么精到?
没必要刻意去振奋士气,这种神乎其神的手段,已经足以让人回去炫耀个几年了。
对此,余慈还是微笑,只当是做了一件最平常不过之事。
而在他顶门之上,心内虚空法域之内,那个小巧如茶杯的甘露碗边沿,正有液滴,如花瓣尖上的一滴清露,垂落下来,滑入碗底。
这液滴……很眼熟啊!
余慈的眼睛转不到头顶上去,不过甘露碗中的气机、质性运转变化,一丝一毫都瞒不过他。只是疑惑了一瞬间,他就记起此物的来历:这不是液化玄真么?就像当年湛水澄,送给他的那瓶化液玄真一般无二。
作为玄门法器,甘露碗向有“甘露流润,遍洒空玄,拔度沉溺,不滞寒渊”之能,这一脉符法神通显化其形,果然也能附会上去。
玄真化液!余慈还真给震撼了一下。
绝大部分玄真,都以“光”、“焰”、“风”等有形无质的方式出现,虚无缥缈,而且往往都是和天外杂气混掺在一起,并不纯粹,也许大日星辰附近,质量会更高,但公认的最为纯净者,还是化液玄真无疑。
玄真凝虚丹中最关键的成份,就是此物。
此时的甘露碗中,不只是液滴,碗中也腾腾有烟气,虚化的至粹玄真已经集满了一碗,但还是源源不断地输入进去,烟气也从没有冒出杯沿,说明里面的液化还在稳步进行。
余慈心里感觉颇有些古怪,准确地讲,是有些后悔,早知这路符法神通的妙用,在承启天里用出来,岂不妙极?如今当真是浪费了机会。
这就是身兼多门的坏处,看似到了火候,其实差得很远。
余慈除了从离尘宗破门而后的几年,还有遭遇死魔劫数,闭关之时,是真真正正运用符法,精研不休,昼夜不停,其余时间,大都还是被其他东西分了心。
尤其天垣本命金符也是被修殊胜行愿无量佛光提上来的,根基虽还牢稳,却少了千锤百炼的圆融法性,严格地讲,单独在天垣本命金符上的运使造诣,他未必能比得上当年上清宗的一个修炼同样法门的还丹上阶修士。
不管怎么说,天垣本命金符都是他根本之法,道基所在,这样下去可不行,还是需要时间好好琢磨一下。
也就是多琢磨一回,余慈却是发现:
似乎这“甘露碗”的神通,也不是想象中的那么强啊!
要想将玄真化为液态,一要有精到的手法,二要有足够的份量,三要有漫长的时间,这门符法神通,也不能逾越这些条件。
神通本身是要消耗先天元气的,符法神通要少一些,但“甘露碗”是一个持续性的法门,也就是说,一直有消耗。而它使玄真液化的速度,则比较一般,之前一直没有化液玄真出现,直到碰上了这“暗光宝穴”,才突然成功。
以解析之术算来,其转化的效率,其实比单纯汲纳玄真还要差一些,只不过一旦到了“暗光宝穴”,或者大日星辰附近这样的宝地,方能胜过一筹。
一时间,余慈心中感觉更是微妙,但最终还是暗叹一声:终究不如步虚术。
其实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天垣本命金符再强,最初设定的境界、功效,也是有其限制,余慈能够以其为根基,一路修炼到步虚上阶,已经是近于逆天之举,也脱不了其他各种机缘的帮助。
但在长生关前,此法终究还差了一些,无法给他攒起足够的力量。
余慈不可避免地有了收集相关上清宗步虚术的想法,其实,思定院的《太微灵书紫文上经》,也是符法经义,已经勉强能与他法门相合,也足够精妙,但那部经文,气法、丹诀、步虚术、度劫秘法,是一套相对严密的系统,强行统合,前景难明,为他所不取。
与其这般,不如等星轨回归……可要等的话,至少还要三十年!
以前觉得,三十年也是很快的,可真的到了外域地界,比较起步虚法门,心思终究难以平顺。
再暗叹口气,看众修士的休整还要有一段时间,余慈干脆瞑目,重新梳理自家本命金符法门。
这回,他有意锻炼根基,换了个法子,不用神主网络和视角,而是用纯粹的天垣本命金符的生死玄机,去解读生死存灭之法则,看它能到什么程度。
这一条由追复生魂定星咒、延生度厄本星咒、太阴役禁厉鬼术、北斗劾魂注死术四种符箓形成的符法脉络,是本命金符的核心,也是余慈的根本所在。
日后长生久视,都要由它而来。
虽是关键,可实话实说,相较于余慈目前的眼光水准,层次还是差了些,没有了神主网络加持,其在生死存灭法则这一条“主线”上,很快就遇到了屏障,只是攀到了步虚和真人之间的层次,这也是余慈的本质境界,没有半分虚假。
当然,能够清楚把握住法则之实质,也绝不是寻常步虚修士所能为之。
余慈闭着眼睛,也不着意控制,任这一道生死玄机,攀附在天地法则体系之上,只是将其他干扰的元素,比如剑意、魔功等等,一一排除,以得其纯。
初时一切如常,境界就是境界,相对比较稳定。
可再过片刻,这一道生死玄机,却是有些不安其位,上下游移不定,带动余慈的气机,运化也有些微妙起来。
余慈思忖其中道理,大约是平常它受到天地法则体系的钳制,还有余慈其他各类法门的影响,诸力相加,位置锁固。
而如今,余慈进入到一个全新的环境中,天地法则体系出现了变异,认知有了变化,甚至还把剑修、神主等多项能力暂时脱开,没了限制;而另一方面,余慈的眼光还在,对生死存灭法则的感悟还在,这就注定了,生死玄机的寄托,不会安于本来的境界,不断地向上“跳跃”。
可它的境界火候又实实在在的有差距,又没有步虚术作用,连往上的通路都给阻断,以至于每次都给“挡”回来。
对修士来说,这样的状况可不太好,道基不安其位,气机紊乱,极易招来麻烦。那些常年在境界瓶颈蹉跎的修士,往往会遇到心魔加害,就是这个道理。
余慈心中摇头,不准备再观察下去,正要收功,那道生死玄机却是又竭尽全力地“一跳”,自然而然用上了天垣本命金符“寄托星辰”的法门,期冀与三垣四象之中,相关星辰勾连,一副要借用外力的架势。
生死玄机的劲头看起来很是强劲,如果余慈没有接触到天地法则体系,没有了悟生死存灭法则,或许会对之报有一线希望。
可如今,他很清楚,境界就是境界,法则体系的层次可以说是不可逾越的——暂时的突破还有可能,那不过是一次微小的上下波动,但若要彻底跃升,就等于是与整个天地法则体系做对,便是借下来三垣四象之星辰伟力,又能如何?
所以,余慈不准备浪费力气,就算真的借下来星力,也凭白惹人多想。
他压住了生死玄机的“寄托”之意,无尽星空深处,来自毕星、北落师门、招摇、天狼及五帝座的星力,都从引而欲发的状态中脱离,但那种一呼百应的感觉,也让余慈心中微动。
在真界之中,牵引星力可从来没有这样容易。
也就是当日在东海之底,吞下超拔魔种,感悟天地法则体系的最高层次时,星力交融,依稀如此。
他对星轨的感应,也从那一刻起复苏。
要说按照羽清玄的计划,当时还是还丹修士的余慈,应该全神贯注,融入星轨之中,遨游天垣,体悟上清宗历代修士,封存在三垣之中的玄奥法门,如此四十九年一过,上清宗的修炼体系也就搭建起来了。
可就算羽清玄神通广大,事先又怎会想到,余慈竟然未借星轨之力,先一步登入步虚境界,又分化阳神,只将部分心神送入星轨,还留下本体,在此界兴风作浪?
别说羽清玄没想到,给出极轨天珠的朱老先生,还有历代上清宗先师,也没有碰到过这种情况。
分化心神,其实非常凶险。
如今时间只过去了三分之一左右,余慈本体的境界也一直在提升,阳神一直在壮大,还压制得住,可若陷入停滞,而星轨之上的心神,化入上清宗的根本法门,自行运转修炼,发展壮大,早晚有一天,会凌驾在本体之上,大有魂魄异化,精神分裂的可能。
如此看来,东海之底,以神主视角,明见天地法则体系,了悟生死存灭法则,实是救了余慈一命,将主副倒置的危机消解。只可惜未能再进一步,把星轨倒扯回来——好吧,那个时候,羽清玄十有八九会杀过来将他镇压个五六十年,逼着他再登一遍星轨才会罢休。
记忆回溯之时,他也忍不住去想,星轨现在到了哪里?
一念方起,似亲切又陌生的感觉,便从无尽星空中来,与他阳神浑融,又引得天垣本命金符滴溜溜打转,生死玄机愈发活跃,极是有趣。
星轨?
余慈可没有料到,在这半是外域的环境中,连通星轨,竟然这般容易。如今他的神主视角都没有开启呢!但他很快就想明白,没有九天真罡的屏蔽,天地法则体系也受到各种星辰的影响,对星轨的感应,当真是容易太多。
这样的话……
余慈一边维系着生死玄机,一边借用神主网络,重新开启神主视角,并且一路拔升到他所能坚持的最高层次。
果不其然,随着天地法则体系的大网,尽数在他眼前铺开,那经过无尽星空异化的各种变化虽说还没有特别明晰,可其中却有一层顺水行舟的“推力”,加持在他的神魂中。
这一刻,分离了十多年的两处心神,即使隔着难以估量的漫长距离,却是清晰地呈现在生死存灭法则的“长线”上,在法则中,它们之间,其实没有那么远!
这是比在东海时,还要真切实在得多的“重逢”。
以至于他都感觉到,两处心神穿透了虚空,彼此接触,握了握手,然后问好,分隔十多年的经历,就那样交接……
奇妙的感觉之后,就是不可控制的疲惫和虚弱,让余慈明白,这一次看似轻描淡写、水到渠成的“重逢”,究竟耗费了怎样的力量。
毕竟,它们之间隔着的,是难以计数的漫漫星空。
余慈再也保持不住最高层级的神主视角,从那上面一路跌落,连神主网络都变得孱弱起来,有几个眷属甚至断去了联系,而这个情况还在持续进行。让余慈知道,神主网络的力量还在不断消耗之中。
眼看着神主网络真的要给崩脱了形,余慈身体剧震,一点灵光,就那样自无尽星空之中飞落,压入顶门。
灵光本没有重量可言,却因瞬息之间跨越虚空,自无数星辰之后飞来,而带动了超乎想象的力量,使得承载这一切的神主网络,险些就彻底崩溃。
余慈都还来不及确认各个眷属、信众的情况如何,灵光就在脑宫之中轰然炸开,并不太多、甚至可说是简短的信息弹出来,只是其中还蕴着跨越无尽星空的力量,让余慈的脑袋在瞬间就大了一圈儿——这不是什么形容、比喻,而是真真地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