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吗?”
天角先生有些奇怪,如果不是虚言,这可有点儿散修的意味儿,只不过那思定院又是怎么回事?他压下心中疑惑,再道声“请指正”,便接着前面的话题道:“余道友的大罗伞,伞面至今明透,结构却又坚实稳固,依我来看,显然并非是修炼未久,也不是临时祭炼,而是对符法的掌控已经到了一定的境界,泯化归无,看似空白,实则应机而发,变化出符法万象……”
不管什么环境下,始终都有人愿意给别人当枪头子使的。刚刚说“大罗伞”是“大路货色”的赵道友就怪笑道:“听天角先生评点,倒是让咱心痒难熬。可话又说回来,这位余兄弟,让人家一个娇娇怯怯的小娘子去掺和这事儿,有没有把握啊!要知道,冷烟娘子可是鹤巫要收做女儿的……”
余慈莞尔一笑:“巧了,我看冷烟良材美质,也想收她做个徒儿来着!”
……
主楼上霎那间静了一静,然后所有人看余慈的眼光都不同了。
姓余的知道他在说什么吗?
这是要和苏双鹤平起平坐的意思?
便是装做心如止水模样的雪枝,也忍不住抬起眼帘,拿不可思议的眼神刺过来。难道,她误会了余先生和冷烟的关系?
不,在船上的见闻,肯定还是那回事儿。这就是她一直想岔了?
雪枝一直有意无意将二人关系与自已当年的经历重合,如自酿醇酒,自迷不醒,如今听闻真正的“事实”,便如冷水浇头,冰寒刺骨,再看余先生,眼神也是凌厉起来,憎恶之感,更是喷涌而出。
她这番情绪变化,别说余慈,就是身边的苏双鹤都有所察觉。
早先雪枝的那些迷蒙心思,根本瞒不过苏双鹤的眼睛,这次到船上来,对着余先生和白衣当头一棒下去,也是有警醒雪枝之意。可不想峰回路转,这余先生自承心意,将雪枝击懵,倒全了他的意,不免起了些“同道中人”的感触。
人心变幻,岂是易与?
一念生发,再看那姓余的小辈,在敌意丛生之时,风仪卓然,意态自若,虽是过于锋芒毕露,但有所欲、有所求、性格还有些缺陷,若是把握得好,未尝不能为他所用!
当然,眼下一定要再敲敲他的傲骨。
就是楼上这么一耽搁,撑伞踏湖而去的白衣,已经到了混乱的外围,四宗阵营虽是彼此对抗,却也有消息传递的渠道,故而她越是接近,所过之处,就有越多的人眼神变得不太友好。
要来就来,就要就走,当他们碧波水府是什么了?
终于有人忍耐不住,横插进来,伸手挡住白衣的去路:“小娘子,前面碧波水府办事,请绕行。”
白衣自己也有不下十种办法,解决这种事情,可既然是受指派而来,只是一个拿符宣旨的,何必多事儿?故而她闭口不言,只向前去,看手上这一柄奇妙的符伞,会是怎样反应。
再向前迈一步,前面阻拦的碧波水府修士已经眼放寒光,行将出手,却见靠在女修削瘦肩上的透明伞状灵光,有如彩墨入水,各色烟气袅袅,涂染开来,正是由于颜色的加入,转眼凝化如实质,真如一柄墨色绚烂的油纸伞,吸引了他的视线。
下一刻,“油纸伞”上光华灼灼,灵光喷发,随着白衣下意识的轻旋慢捻,飞流如水光,随即蒸腾生雾,其中竟有龟蛇之相盘绕,动静之状相宜,道意盎然,倒是女修的身形,隐没在轻雾之中,缈然不可见。
“什么玩意儿!”
拦路的修士见势古怪,劈手便抓,想透过雾气,将那小娘子制伏。可他气机才透出来,耳畔就轰声巨响,下一刻天旋地转,不知东南西北,竟是一头栽下,摔落湖中,溅起了丈许高的水花。
他挣扎着冒出湖面,恍然觉得,在昏头之前,似是看到伞面上星光璀璨,虽只数尺见方的有限区域,却似见星空深邃无尽,而在那列张的星宿之间,有巍峨巨躯,化现出来。
他抹去脸上的湖水,定睛再看,这一刻他确信无疑:只见一具法相,身长百尺,披发仗剑,黑袍如云,足踏龟蛇,喝声道:“张妙林,还不速至!”
湖上正闹做一团的人群中,醉醺醺的张妙林愕然回眸,方道一声“师姐”,就不由自主,被一股大力摄着,直投向那横空法相的大袖之中。
一声霹雳响,也就是转眼的功夫,湖面上没了神明法相,也没了张妙林,只有持伞的冷烟娘子凭虚而立,伞上的墨彩光华也尽都褪去,还原为半透明的模样。
白衣性情异于常人,尚能平静以对,可其余人等都是愕然。
方圆数十里湖面上的人们,都看到了那高逾百尺,足踏龟蛇的神明法相,认出是“真武大帝”化身的,更不知凡几,可接下那一幕,分明是直接把一个大活人给变没了,如戏法一般的效果,却透露出极不寻常的意味儿。
虚空法门?还是什么特殊法器?
湖上诸方一时失声,那什么盘皇剑宗也没了声息。程济世抽了这么一个空当,到了悬空的天梁山岛外。这里雷霆奋发,元气翻滚如龙,环境十分恶劣,他也不敢靠得太近,稍待片刻,就有人现身。
程济世招呼一声:“鲁先生。”
作为四宗阵营斗符夺丹的仲裁,鲁连就像一个刚放下锄头的老农,实在没有半点儿招眼的地方。见程济世到来,朴拙的黄脸上露出个笑容:“程将军。”
“鹤巫吩咐,要将此物放在岛上,镇压邪气。”
“请便,请便。”
见鲁连没有异议,程济世就将手中的化形巫咒抛上岛去,却也不见什么变化。程济世并不关心,再和鲁连招呼一声,就往碧波水府的方向行去,这次则是孟都公子的命令。虽说事态变化极大,他还是要完成这一项。
只是没等登上对方的巨舰,已经有人黑着脸迎上来:“程济世,你们这算怎么回事儿!”
“李骁骑此言何意?”
碧波水府以“府尊”为长,其下分左辅右弼、三堂六部十二骁骑,此人的身份,也是高层之位,故而程济世面上很是客气。
但他越是越此,李骁骑越是来气,他才不信,程济世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
“冷烟娘子何来?”
“思定院的道友召回同门,不就是如此么?”
李骁骑好险气个倒仰,召回同门……说得容易!那张妙林虽然是犟脾气,可在符箓上的造诣谁也无法否认,也是他们这一方的赌赛之宝制作者和参与者之一,那宝贝是什么结构、什么底细、什么招数,都是看得清楚明白,若是给说出去,这次斗符夺丹的赌赛,碧波水府也不用掺和了。
他咬牙道:“冷烟娘子不能回去。”
虽说不知道那神明法相的来路,但想也知道,是依托于那大罗伞,故而是准备强行“留客”了。
程济世的立场则很端正:“既然在我们船上,就是我们八极宗的客人,你们留不住人,怨得谁来?”
李骁骑大怒:“若按你说的,大家也不用再多说什么,手下见真章就是。”
他们在湖上争执,引来了各方修士的关注,唯有在八极宗巨舰的主楼上,话题却完全与之无关。
八极宗巨舰的主楼之上,天角先生也十分惊讶,扭头看过来:“真武法相,星君化身,原来道友兼修了‘存神’之法,这可真真的了不起。”
上清诸法,有存神、服气、符箓、功德等诸多传承派别,但向来以“存神”为正宗,也最为外人所知,是宗门的最大底蕴所在。上清宗立派以来,举宗门之力,兴建太霄神庭,存思神明于其中,形成等级结构严密的神明体系,也最有利于“存神”之法的发挥。
只可惜成也存神,败也存神,当天魔大劫兴起,污了太霄神庭,无数天魔窃居其位,当即就击垮了上清宗的根基。
天角先生所说的“了不起”,也是由此而来:虽说上清宗存神一脉,最根本的还是“身中百神”,但没有了太霄神庭的加持,没有“天地之神”的入体,修炼起来,当真是困难重重。思定院是那种典型的小门小户,显然没有什么资源,这种情况下,能够将“身中百神”化为真武大帝的法身,肯定是狠下了一番苦功磨练。
只可惜,这位符法大师明显误会了。
余慈心内虚空下有大潮层涌、万劫不复的魔池血海;上有星宿列张,神而明之的天外之天。其中万魔池、平等天、人间界等大都是外力、外景所化,承启天是他最真实的烙印所在,浮游于诸天之中,一念以升,一念以降。
唯有星辰天,才是他一切神通变化的显现,其三垣四象、三千散星的结构,继承于诸天飞星之术,成就了天垣本命金符,又经《洞元玉章三气妙化符经》洗炼重塑,如今每一颗星辰,都蕴着一类神通种子。
当然,并非真是神通亿万,但通过星辰之间的星力相系,气机勾连,以类似于符箓的方式,演化出神通的本来面目。
包括解析神通、虚空神通、死魔神通、七情神通,还有天垣本命金符中自蕴的诸多符法神通,但也不限于此,只要他了悟其中的义理玄机,并有无穷时间可以消耗,完全可以拼合出比星辰数目还要庞大千万倍的神通之能。
这一项能力,却是来源于《洞元玉章三气妙化符经》,是其法门变化之一。
无羽的真武大帝法相,还是从他这边得到的灵感,要模仿一下,并不困难。
不过,眼下余慈最关注的,不是大罗伞上的神通如何演化,而是在更广阔的湖面上,那星星点点将欲跃出的“反应”,他们与张妙林密切勾连在一起,也因为张妙林的“失陷”,一下子陷入了“瘫痪”之中。
看得有趣,余慈无声而笑。
只不过,他也注意到,还有另外一层隐晦的力量,正如天网一般,覆盖其上。
往苏双鹤处看,正好那一位也投注视线,并露出笑容:“小友的符箓着实有趣,不妨也看一看,我这巫咒如何?”
虽是刻意比较,可这言语带着些老顽童的谐趣,让人不由感叹,这一位真要刻意为之,也自有一番独特魅力,不愧是飞魂城的首席大巫。
余慈一笑,向着他拱了拱手:“不敢与鹤巫并列,只愿一长见识。”
苏双鹤哈哈大笑,袍袖轻拂,身前突起层层光晕,其间影像绰绰,密麻如蚁,又有水波翻涌,千舟环并,竟是将数百里湖面一发地纳入其中。
而里面还有数十个红点,与背景颜色截然不同,煞是引人注目。
在其他人还琢磨光晕中的“学问”之时,余慈的眉头微不可察地挑了挑,这些红点,与他感知中星星点点的“反应”,重合率也太高了些。
瞥了眼苏双鹤,这位飞魂城的首席大巫,确实有常人难及之能,刚刚书画巫咒,竟然是将之前湖上与四宗阵营作对修士的声纹、气息等,巧妙化入,一一对应,形成了微妙又坚固的联系。只凭这一点,就能看出,方圆数百里确实都纳入到他的神意覆盖范围里,且周详入微,对湖上局面真如掌上观纹一般。
这就是大劫法宗师的威能,只要有心,千里、万里范围之内,真没什么能瞒过他的。
以其大巫之尊,也不至于亲自点名咒杀,但让程济世将巫咒送入放入浮空的天梁山岛,分明就是借刀杀人,将那里破坏性的恶劣环境,转化为攻伐之力。尤其是正轰击岛屿的天劫雷霆,就算目标中没有长生中人,也能起到干扰压制的作用,如果靠近岛屿,更会遭致不测。
这是更有技巧性的手段,精妙之处,一语难尽。
主楼上的修士,毕竟都是有水平的,也先后发现了里面的门道,当下奉承赞叹之声不绝于耳:“这些标识了朱红颜色的,就是刚刚发声作乱之辈吧!”
“于万人之中,锁拿目标,抽离气息,顷刻咒成,也就是鹤巫之尊,能轻易为之了。”
“放在天梁山岛上这手极妙,果然是镇压诸邪,若他们不动也罢,一旦还要作乱,万雷加身,就是自己去寻死了。”
苏双鹤倒也不见什么自矜之色,以他的身份地位,若真的给这些小辈们捧晕了头,才真叫笑话。而且这些人溜须拍马,都还没到点子上,让他颇有遗憾——有些时候境界太高,也是曲高和寡啊!
偏在此时,耳畔传来又一声赞语:“鹤巫亲为巫咒,又以天劫之力镇压,却能举重若轻、进退自如,不沾丝毫业力,确实令人叹为观止。”
苏双鹤微怔,转眼看去,见说话那人正拱手笑语,并不见他人脸上的奉承谄媚之容,然而字字精到,切中实际,与他人直有天壤之别。
余先生……
苏双鹤心里微微一突,但那人的言语,着实字字打在他心间,挠在他痒处,让他不自觉露出笑容。
不管这人立场如何,为人怎样,至少在“眼光”这一项,远比在座的任何人都要强一个档次,甚至对长生境界的一些奥妙,也有涉猎,这就很了不起了。
看向余慈的目光,自然又有不同。
当然,他自己心里明白,他在使动巫咒的时候,里面也是逃了个滑,没有亲自将巫咒送到岛上,而是让程济世过了一遍手,少了动静切换的麻烦,而这一点就不足为外人道了。
也在此时,白衣翩然回返,那一把大罗伞已然不见,脸上亦无有喜怒,甚至都不奇怪余慈为何转移到了楼上,由侍从指引着上楼,对上首的苏双鹤,还有身为地主的孟都公子略一行礼,又径自在余慈席后落座。
苏双鹤见白衣清冷自持的模样,脸上表情愈发缓和,席间本来还存着的一些僵硬之处,也在此时大大减退。
不管怎么说,余先生上了位,冷烟娘子也请上来了,各方的颜面暂时也得到了留存,大伙儿暂时喘口气总成吧。
至于某些人的尴尬处,真正的大人物不在乎,也只能自己吞下去了。
见美人儿登楼,苏双鹤本待张口增席,可话到嘴边,忽地猛醒一事,看向白衣的眼神骤然间起了变化,这一点反应很快就为余慈所察知,正看过去的时候,另一边孟都公子开了口:“余道友,贵同门如今可还好么?”
不等余慈说话,他又转向白衣,难得他豪迈雄壮的身形脸盘,也能笑得温和:“冷烟娘子持伞凌波,凭空虚渡,仙姿如舞,观之也足慰平生。”
白衣颔首回应:“孟都公子过誉了,是余老爷的符箓精妙。冷烟不过是在湖上走一个来回而已。”
“仙凡之别,岂是易为?”
再赞叹一声,孟都公子又向余慈持杯相敬:“余道友,在下冒昧了……”
难得他来回转换目标,依然给人以礼数周全之感,还在不动声色间袒露心迹,又没有任何轻薄的味道。
余慈看这人也挺有趣,便笑应道:“无妨,也多谢孟都公子关心,我那师弟倒也无妨,只是喝醉了酒,让他睡一觉就好。”
“我等修行人,难得一醉,醉则难醒,亦是伤身。敝宗有秘制醒酒汤,最擅调理此症,正好送一份过来。唔,其实船上也有得力的人,若令师弟醉得厉害,就到舱中休息吧。”
主楼上大部分人都只当是客气,只有极有限的人才隐约察觉别样的味道。
余慈心念微转,随即应道:“也好。”
看侍者已到,他提摄出已在心内虚空中的张妙林,直接扔到楼梯口,果然是酒气熏天,意识昏蒙,真不知道是怎么从碧波水府的围堵中支撑了那么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