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到了一定程度,这种变化戛然而止,无论再怎么动念,都不会再放大了。
这就是到了设计的极限,可这个时候,也像是俯瞰大地,壮阔之景,铺面而来。
“有趣。”
余慈再赞一声:“这是夏夫人造出的法器吗?北地山河,都在掌顾之中。”
仓攸应道:“这一册北地舆情图,确实由夫人首倡,以本城‘山海图录’变化而来,请百炼门许宗主、千奇宗柳宗主等多位炼器宗师合力造出,不只北地三湖,也涉及阴山、云中山一线,其中虽好,但只一份山川地形之图,还未能阐尽其妙。”
“哦?”
“其中最妙之处,乃是由心楼、连湖等六家专事消息贩卖的宗门,合力输入的北地舆情消息,其中不录宗门内部事物,只涉及当前局势、步虚修士以上突破或死亡讯息、相关情报分析等,实时变化,不敢说详尽,但已经算得上一等一的及时。”
听着仓攸的讲解,余慈看到,他关注的位置附近,确实有一个血色的“亡”字,如龙眼大小,不管怎么放大、缩小视角,都不会变化。
这似乎就是说明,有值得注意的死亡事件。
余慈意念触及,当下就有数个留存的蜃影,显示出原本在碧落天域的战场,还有摔落下去的,已经不见人形的残骸。
在蜃影之畔,有标名为“连湖注”的注释。观其字义,大概是由著名的情报组织“连湖”标注之意。
余慈再动心念,触及那边,便见新的蜃影翻出,拟化人形,一列十余人,乃是说亡者的出身宗门、修为境界、精擅法门等基本信息。
又有一个情报组织,叫“地化院”的,以“曰”字留言,加以分析,说是此地魔劫爆发,南下魔头部分有回流趋势云云。
此外还有些一些组织,包括洗玉盟内的宗门,都如地化院般,留下信息。各类信息依序排列,位置、格式都有一定之规,在没有意念碰触前,便如排列的珠串,大小错落,或有等阶之分,看上去倒也清楚明白。
而这些信息中最是醒目的,却是侧方一个古篆“德”字,这颗“珠子”看上去最是醒目,较其他标识足足大上一圈,周边云气混沌,玄妙无尽。
余慈月前刚与楚原湘大战过一回,立时就觉出,那分明就是清虚道德宗的气韵法度。
一念至此,意念再触。
当下就有数列文字流出,字体呈淡金色,偏是古拙天然,上面却是一个建议,道是在此地立点设防,清除魔头,与另外一个据点连成一片,继续搭建黑水河、拦海山防线,将魔劫砍成两半,分别击破。
不只如此,在百余字的建议之时,分明还盖上印记,其中是“道法自然”四字,色泽鲜红,气韵流动,真实不虚。
难道是“原初印”?
对此清虚道德宗总摄一切道法威仪的法印,余慈也是闻名已久,却不料在此图册之上,见到相关的印文,一时有些失神。
仓攸又道:“这一册北地舆情图,四年前刚刚炼制成功,全天下不过两百余册,只有洗玉盟‘人’阶宗门以上,还有周边一些大宗门阀,方可获得。”
洗玉盟是北地三湖成千上万宗门的会盟,分天、地、人、盛、和五个品阶。
其中“和”阶几乎没有门槛,挂个宗门的牌子就能进来,没什么义务,也没有任何权利;“盛”阶则要背负一些责任,可随意性还是很大;至于天、地、人三阶,才是中坚力量,是洗玉盟的骨架。
夏夫人让仓攸携来此物,就算仍没有真正表明立场,可态度已经让人挑不出毛病来。
余慈知道其中深意,不过,眼下他对玉册上的信息,更感兴趣。
他看到,在清虚道德宗留言盖印的信息之后,至少近百个大小宗门跳出来,一发地表示赞成。
可在此之间,却有个同样醒目的标识,卡在中央。那是“山”的异形字,那阴郁沉重的色彩气韵,一看便是阴山派的风格。
阴山派不是洗玉盟的成员,却是北地举足轻重的大宗之一。
此时,那边就对清虚道德宗的建议直接提出了否定意见。说是阴山一线压力已是极大,同时开辟两处战场,很可能会造成全局崩盘。
这条信息同样盖印,显示出是宗门行为。
虽不能与清虚道德宗那一呼百应的声势相提并论,可也得到了一些宗门,尤其是最北部几个宗门的赞同。让人看到,洗玉盟内部,绝不是铁板一块,像阴山派这样的外人,对洗玉盟的种种决策,也颇有影响力。
真是有趣的局面。
余慈摆弄着手中的玉册,继而询问:“我该怎么在上面发话?”
“目前,还不成。”
仓攸低下头去:“此图册虽是由夫人起了个头,可毕竟是诸宗合力创制之物,想要加入,一要有那几个情报组织公认,二要有盟中各宗门赞同,三还要承诺每年在上面公布一些关键消息……”
余慈听他解释,不再说话,只看着图册,久久不语。
见他如此模样,仓攸便知道,此来的目标已经完全达到,再说几句闲话,便提出告辞。
仓攸离去已有小半个时辰,余慈立身船头,看前方分流两边的滔滔云海,从船头向前直指,千万里之遥,就是此刻魔影纵横,兴衰难定的洗玉湖。
那图册仍在他手中,无意识摆弄,实是心绪难平之故。
其上各类评语、印文,错落而出,又随他意念扩张、消减,层次变化,甚是分明。
世上少有图册是如此有趣,可这又哪是什么图册,分明就是主宰北地的权柄!
理所当然的,是居于此地的强者应有的待遇。
余慈自认不是太过看重名利之辈,可此时依旧心绪澎湃,不类往日。
情绪就是这样微妙,只因为一个诱因,便兴波起澜,更激身心变化,形成奇特难以自持的波动。
如果是玄门修士,此时就应该收束心神,心如止水,惟精惟一;若是魔门强者,恰应放开心胸,激昂真意,发出“彼可取而代之”的呼啸。
至于余慈这等精通情绪神通者,则是不紧不失,在心湖中开辟出一方区间,便由浪涛翻覆,心绪驰骋,不浑沌,不穷究,保持着情绪的原生态,又不至于影响心智灵明。
在“度”的把握上,他实已远超当世九成九的人物,也许只有罗刹鬼王这样的神主,又或是魔门某些精通种魔之术的魔君、魔王,才能与他相提并论。
相比之下,苏双鹤那样,动不动就情绪兴波的,简直就是大劫法宗师之耻。
这样的人物,也能与夏夫人抗衡多年,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思绪陡然一转,他想到夏夫人目的不明,但一步步章法明晰,显然有计划持续施行;还有清虚道德宗,立足北地,成为千百宗门之魁首,也是从容布置,自具法度。
相比之下,余慈自己只身孤影,便是有些信众,也没有一个行之有效的计划、手段,实是没有长性,与飞魂城、清虚道德宗这样大宗门的差距,实在巨大。
以前余慈不在乎,因为彼此根本不是一个层面上的追求。
可如今直趋洗玉湖,欲重建上清,又怎么可能不与之接触、受其影响,做出应对?
余慈从不是眼观大局,算无遗策的智者,一时间颇有些迷茫之意。
在船头发了会儿呆,余慈示意身后四个美婢携辇车上前,他直接坐了进去。
舒适还在其次,主要是坐在辇车中,罕见清明之状态,很让他喜欢。在里面,思路都比寻常清晰许多。
刚进辇车,后方人声传来,扭头一看,恰是沈婉款款而来。
余慈心情正值转换之际,见状就笑:“来,与我同游此间。”
第036章 山河风动 云上遐思
沈婉怔了一怔,上得辇车。
这部虎辇玉舆隐轮之车,取其轻便之意,上面仅安有坐席,虽然极尽舒适,空间却不甚宽敞,余慈居中而坐,沈婉居于边角,二人仍是吐息可闻,看上去倒也亲近。
“沈掌柜寻我何事?”
“妾身富贵,一族性命,操之真人之手,岂能不来?”
这还是沈婉首度在私下里拿出这等恭敬之态,反差颇大,几乎让余慈以为是讽刺,怔了怔才反应过来。
余慈注目看她,几可穿透五脏六腑。
不知不觉,他和沈婉之间,竟然已是上下分明。
显然,这是受到了近日来一系列事态变化的推动,而且在大战之前,他们是有过交流的,沈婉应该是有某种猜测,并不奇怪。
倒是沈婉,也许是感受到了压力,轻声解释:“这些年来,我苦修主上所赐法门,感应自生,自冥冥中,认得许多人物,也知道一些隐秘,唯独不见真人。偏偏真人又是最关键的那个,我不免就想,怎会如此?
“若感应真实不虚,可能性便只有那几个了。”
她还是没有明言,也许是理智判断出来,情感上还难以接受之故。
余慈心中叹了口气,不接受才正常,他也没有即刻改变的意思,也许日后他还要进一步熟悉这种局面。
二人说话的声音也没有刻意遮掩,虎辇玉舆隐轮之车毕竟是上清宗的宝物,这点儿保密性还是有的,外间挽车的四位女修,也休想听到他们的一言半语。
“随心阁是怎么个意思?”
余慈的问话不太明确,可沈婉却是心领神会,应道:“此事应该分出三层去看。随心阁是一层、白家是一层,白秀峰又是一层。当年上清宗在他处虚空世界的资源,部分交由随心阁转卖,易换可用之物。这是份极大的产出,随心阁自然不会轻言放弃;而由哪一方掌握,哪一个人掌握,也很值得争取。”
她稍稍一顿,既而微笑:“今日上清权柄尽在真人一身,寻来也是理所当然。”
沈婉刻意说起“寻来”二字,呼应余慈之前的问话,显然也把自己包括在内。
余慈也笑:“上清虚空世界,我手中是有一处,就是那九幽冥狱,里面资源是有一些,不过开采不易,可不要抱有太大的希望。”
“也不只是九幽冥狱。当日紫微帝御立于中天,洗玉湖底,太霄神庭已有感应,光芒万丈,洞彻湖水,明似琉璃,真人竟不知么?”
“唔,还有此事?”
沈婉见余慈面色不似作伪,也有些弄不清余慈手边的信息渠道了,不过查漏补缺本就是应有之义,她便续道:“上清立派以来,太霄神庭中固化虚空甬道多处,便是当年大劫之后,由于洗玉湖底地形复杂,神庭更已成为天魔眷属盘踞之地,多年以来,一直没有听说有谁能将里面的‘宝藏’起出。如今眼看尽归真人之手,下手哪有不急切的道理?”
“想得真多啊。”
余慈轻讽一句,不过,他也真正明确了太霄神庭的价值。
同样是虚空世界之间的联系,“贯通两界”和“固化甬道”不是一码事。
贯通两界,是真真正正地打通,任何生灵、死物都可以穿过去,没有任何限制,但两边天地法则必将严重冲突,影响一界生态。
当日东华虚空和九天外域接通,就给前者带来了毁灭性的影响。
永沦之地撞击真界形成“三方虚空”,至今北荒仍深受其苦。
若上清宗当年真是如此收拢虚空世界,法则冲突之下,此界早就乱成了一锅粥。
相比之下,固化甬道就要安全多了。
就像是从天裂谷底通向血狱鬼府,两边有足够的缓冲,限制也多,不会过分影响两界的生态。这种限制,就是几乎看不到尽头的深度,以及高度扭曲的虚空环境,传说就是长生真人下去,想再飞上来,也是艰难。
在余慈手边,类似的典型则是九幽冥狱。余慈之所以操控自如,是虚空神通之能,也有手中《摄幽明精异图箓》的牵引之功,要满足两个条件,实非常人所能及。
目前而言,全天下恐怕也只有他一人能够如此。便是这样,余慈本人也从来没有亲身进入过,概因想再出来,花费的力气实在可怕。
然而受限虽多,因其相对安全之故,实用价值反而更大。
太霄神庭之中,固化了十余劫来,上清宗几乎所有的虚空世界甬道,这份资源,确实是动人心弦。
资源如何运用,是个现实问题。沈婉是个好选择,但她毕竟在上清宗门之外,宗门人还要有人主持,并与她配合经营……
念头再转,余慈又是哑然失笑。这种事情,他想得也太早了些,都说多年以来太霄神庭无人能够涉足,可此界大能众多,面对这样的肥肉,不扑上去咬一口,又怎么可能?
究竟如何,还要以他亲眼所见为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