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线更深透进来,扫过这一片沼泽区域。
吃光线射入,不管是矮树灌木,还是泥涂水池,一应实体,无论固态液态,都变得虚幻透明,将内部结构、藏蕴空间,全都暴露出来。
光线映照之下,栖真看自己的手,只见皮肉半透明,隐见血管骨骼,妖异可怖。
她打了个寒颤,如何不知,定是哪个极恐怖的强者到了。
与之同时,她又听到身后辇车中,余慈冷笑一声。
余音未尽,雾气深处,虚空扭曲,随即洞开,滚滚冥寂幽寒之气,喷吐而出,与外界天地元气相激,几如鬼泣。
栖真知道这是余慈的手段,她早先也做过功课,早听说“九幽盛宴”之事,心中就想:这大概就是九幽冥狱了!
一念未绝,那虚空扭曲的最深处,扑啦啦飞出一道黑影,穿越虚空之时,数根乌羽飞落,随即化为幽暗的烟气,归于虚无。
至于黑影的本体,则迎风而长,像是乌鸦模样,只是双眸血红,头顶有三根竖翎,随风摆动,其间血光流转,给大鸟全身都涂染上了一层血色。
栖真努力辨别来历:“看起来像是三命鬼鸦!”
这种生活在九幽冥狱的异种,随修为长进,头顶渐次生出三根竖翎。这三根翎羽乃是第一等的灵物,据传有替死之能,三命鬼鸦之名,便是由此而来。
世间替难傀儡、巫偶,又或者续命丹药,只要能得这三根翎羽合炉炼化,效用可立增十倍,其价值不可估量。
可眼下,余慈召它出来……分明是撞上去的!
那三命鬼鸦发出粗哑的鸣叫,身化乌光,直冲云霄,目标直指那诡异巨眼。
眼看鬼鸦速度激增,劫云之中,巨眼瞳仁放出幽绿光束,隔空百里,便将其照个正着。
毁灭性的力量以“光线”的形式,透入鬼鸦躯壳之内,抹杀生机。
可就在此时,鬼鸦头顶,一根竖翎无火自燃,瞬息化灰,鬼鸦本身不见任何影响,反而速度再增,顶着幽绿光线,一个呼吸间,就破入云层,正正撞到那巨眼之上。
吃这一撞,巨眼上流转的血光,还有周边聚拢的雷火齐齐向内塌陷,将那片区域搅得一团糟,那巨眼神通,自然是给破个干净。
倒是三命鬼鸦,在劫云中打了个转,又掉头飞回,只是头上竖翎又少了一根。
劫云深处,雷音震动,又仿佛是某人的怒吼。
“喀喇喇”电光迸裂,一条粗逾里许,长逾万丈的手臂,便从巨眼破灭的漩涡中探出来,直取鬼鸦。
然而,这一击声势虽大,其实还比不过刚刚的巨眼神通。
天地法则意志焉能允许此人一而再、再而三的“挑衅”?当下十方雷火交织,将万丈手臂轰成粉碎。
三命鬼鸦则是施施然飞回到九幽冥狱,连着滚滚阴气,尽数回流。
此时沼泽中除了那些受阴气浸染,生机绝灭的树丛灌木之外,就再也见不到九幽冥狱曾开启过的痕迹。
栖真勉力维持着外表平静,其实心里早已翻天覆地。
也在此时,遥远的虚空中,有声音压过雷霆,轰传过来:“召劾九幽鬼物?可是余真人当面?”
余慈根本不理会,只对栖真道:
“走吧。”
对此时的他来说,若“阿猫阿狗”都要搭理,那世人公认的未来上清之主,也忒不值钱了罢!
不是他拿捏,只叹得力的人太少。
坐在辇车中,余慈心境清明,还有闲数一数目前手里的战力。
说起来,真要都是状态全满,不敢说拿出几个地仙大能来,三五个大劫法宗师绝无问题,且战力都是出类拔萃。
别说比那些大型宗门,就是与门阀相比,也逊色不了太多。
可再往下数,真人、步虚、还丹这三个境界的修士数目,就是万万比不得了。
以往他从来没有在这个方面用过心思,信众是有一点儿,但与门徒的概念差别太大。
他也知道影鬼在搞些明堂,可那些冠着“盘皇剑宗”名头的人物也难以拿到明面上来。
能承继上清道统的,思来想去,也只有思定院那几位,修为又都弱了些……
好吧,除了无羽、回风道士、张妙林三个,竟是再没有能拿出手的人物了。
世间有哪个宗门里面,步虚、还丹修士的数目,加起来都还不比不过大劫法宗师的?
话又说回来,那几位大劫法战力,能在法理上和上清宗挂钩的,也是一个都无。
重振上清,任重道远哪!
坐在辇车中,余慈苦笑。
思路固然清楚了,想到的全是种种不足之处,真正该怎么做法,仍然没有一个定数。
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
像他这样,预都预不起来的,又算怎么一回事儿?
他实在没有这方面的天赋。当初朱老先生只让他使上清传承不绝,而未提及重振上清门户,是否也有这类的考虑呢?
他并不沮丧,人无完人,认清自己的缺陷和不足,总比懵懵懂懂做蠢事强。
此时他虽然仍没有想出个计划来,却也是明确了,有什么事情能做,什么事情不能做。
夯实根基,是当务之急。
余慈近段时间,也在研究宗门传承之事,还从玄黄那边抽了几本相关的书看。
知道那些门阀大宗,最健康的人才体系,大约是一代、二代的长辈中,有地仙镇压门派气运,再有数位劫法宗师,长年驻扎此界。
三代、四代修士里面,出类拔萃的也能进入长生境界,再有大量的步虚、还丹修士,作为门派的基石。
据说,大型宗门每十位还丹修士中,便可稳出一位步虚强者,至于由步虚而成就长生真人的,则是三十取一,再往上的话,就要看机缘了。
像离尘宗这种,在大宗门中位置比较靠后的,地处偏远,门人弟子少一些,比例要高一点儿,但也有限。
如此,大型宗门内,外门弟子、入室弟子、核心弟子加起来,总要有三五千人。
但问题是,每三千六百年的天地大劫到来后,真界中,一众劫修的伤亡率,高到八成以上,也就是说,五个人里,才能有一人全身而退,其余的要么是身死魂丧,要么是道基损伤。后者想再熬过下一回天地大劫,几乎就是不可能的事。
就算大宗门阀很大程度上能够削减损失,可若要维持宗门不衰,基础的弟子还要再多三到五成,才能支应得起这一套进阶体系。
如若不然,就只能往中小门派里排去了。
所以说,兴起一个宗门,尤其是夯实大宗根基,绝不是一时之功,而是几代人的积累。
从这个意义上讲,此时世间仅有的那些上清遗脉弟子,可以说是最最珍贵的资源。
当年上清鼎灭,固然大部分弟子都遭了魔劫,但总还有无羽、回风道士的师长这类修士,星散四方。
一旦汇聚起来,有充足的资源供给,合适的秘法典籍,膨胀起来也非常快。
步虚、还丹有个几十人,一两代下去就是几百人;有个几百人,一两代之后就是上千人;以此类推。
就是紫发道人这样,非上清一脉,却因缘巧合修炼了上清法门的修士,也是难得。
今日损折一个,未来还不知道会耽搁多少时光,才能再培养出这等修为的弟子。
如果有可能,余慈真想将所有人都纳入到神主网络中,但那样和灭绝上清传承也没什么差别了……
想到虚空世界,他心头又是一动。
上清宗当年遭逢魔劫,真界的基业破败干净,然而其开发的多处虚空世界里,难道就没有一点儿留存?
就算九幽冥狱这等不太适合居住、修行的世界,只要有一定修为,捏着鼻子,狠下决心,也不是不能活下去。
当年上清宗数万英才,就没有几个心志坚忍,卧薪尝胆的人物?
余慈轻敲车壁,思路渐开。
这么看来,太霄神庭真真是紧要之地,只有占据了那里,才能贯通与几个主要虚空世界的甬道。
在此之前,不妨多寻找一些流落在外的,就像是紫发道人所遇的那类,还有就是碧霄清谈上,涉及的死星等等。
当然,虎辇玉舆隐轮之车上显示的“星辰”、“倒影”、“卵石”等对应的目标,也在搜索之列。
这些,就要分门别类,由信众,或者是影鬼那边去办了。
当余慈正在为不远的将来而头痛的时候,另一边,某个不修边幅的道士,正伸手挠动歪歪斜斜的发冠,叹道:“上清存神之术,其名中有一个‘神’字,又有‘内感神明’之说,其实是真正不假外求的内修之法,以积精存气为要,运化五内,通达百窍,以致神明。只是他们以上清秘术应敌之时,往往以一驱百,化生万象,勾连天地星宫,召劾神明,生出种种神异之事,为外人所见,才又附会到内修法上。”
他之所以解释这些,是说给旁边的小道士听。
“刚刚听你讲起修行法,道爷我可是出了一身冷汗。亏你们师徒两个修炼到这地步,还没走火入魔,以后还是找一找真正精通上清法门的高人,纠正诀要,再修行的好。
“你师傅现在的问题是,体内魂魄元气的运转自成法度,又精妙纯粹,他死中求活,多赖于斯,至此已是天幸,若再强行改动,万一出了岔子,怕是不妙。”
小道士早已鼻涕一把泪一把,六神无主:“那……那该怎么办?”
不修边幅的道人又是叹气,没有直接回答,只对身边其余人道:“今天你们是受了无妄之灾,但能保得命在,已经不错,还是快快离开吧,日后也不要心怀怨愤……喏,一人一件土遁宝衣,每四个时辰可以激发一次土遁之术,遁出千里开外,现在就可以用了。”
那些人此时已给惊得魂不附体,便是有怨愤之心,也不敢表露出来,有比较会做人的就问:“不知恩公高姓大名,日后必然立起长生牌位,日夜奉香赞礼……”
“用不着,用不着,你们快走就是,迟恐不及。”
不修边幅的道士挥动袖子,自生罡风,将几个人远远吹离。
看那些人四散而去,他又对小道士讲:“我门中与上清一脉有些香火情份,当然,我知道你们不属于上清弟子,可既然修炼了上清法门,我也不好不管不顾,就给你们指条明路。如果你师傅还能醒过来,去投余真人……可知道余真人是哪位?”
小道士茫然摇头。
“不知道?算了,你们现在去投也是找死,不妨先去南国,也不要直接去,可以转道中南。前提是你师傅真能醒过来,如果不成……”
看小道士面上失色,他也叹了口气:“我再带你们一程吧,看看情况。真不行的话再说!”
说话间,他重新驾驭起乌篷飞舟,挑了个与前面离开的修士均无关联的方向,贴着沼泽,继续飞行。
然而,他们的运气才真叫糟糕,行不数十里,又有人追了上来。
更准确地说,是在前面截路。
“道友请止步。”
隔在十余里,雾气深处,已传出沉沉的话音。随话音一起的,是倏然张开,覆盖百里区域的沉重压力。
乌篷飞舟发出“咯吱”怪音,原因是遭受了超出结构承载极限的力量,若还要保持高速飞行,再一息的时间,就要彻底崩解。
“穹庐社真是耳目众多,触角遍地啊。”
不修边幅的道士长叹一声,控制着乌篷飞舟,慢慢停下。
此时,前方雾气中,刚刚说话的人现出身形,却是一位看上去颇是文秀的青年男子,他向这边拱拱手:“在下穹庐社南宫城,道长一身玄门修为,好生精纯,不知仙乡何处?”
“你们穹庐社势大,我招惹不起,这种事情还是不要问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