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府老祖心神沉潜,如身临池边,却又呆呆怔怔,恍恍惚惚。
他想挖掘出里面的妙处,可那又怎么可能呢?
他甚至想主动触发赤霄咒杀印,这回,不是再用什么咒杀之术,而是想探头去问:生死之机……如何才能把握生死之机?如何才能让我投胎转世,勘破胎迷?
可惜,莲花池不会给他答案,赤霄咒杀印此时也是操之人手。就像在天劫之下,魔劫之中,他主宰不了自己的命运。
此时此刻,他又将那份绝望重新体验了一回。
一个失神,他软软跪倒在莲花池旁,浑沌困倦,再没有丝毫力气。
偏在此时,有一道清音,穿破水面,缭绕在红荷碧叶之间,悠然而来。
血府老祖愕然抬头,整副心神亦是倾注,却见那莲花池中,正有一人,玄袍披发,自水中步出,旁若无人,吟啸而歌:“萦系财色利名牵,颠倒劣马弄心猿。万般妙诣湖塘里,自在无形方寸间。”
步履从容,歌吟入心,其人踏湖波而来,直至血府老祖身前,观其面目,似熟悉又陌生,只是在相关的情报讯息中见过。正是他以赤霄咒杀印相害的目标:余慈!
血府老祖呆呆看着,就算是心神崩溃,宗师素质还在,基本的判断力也在。
这似乎不是玄门手段?
他知道,这莲花池不是实景,这披发而歌之人,也不是实景,而是在他心中萌发的幻相,换句话说,这是幻术!
然而余慈万万不可能将力量传递到四百万里之外,直接影响他的心智。
实质上,这是幻术没错,却是仅由余慈栽下种子,却由他自己心魔催发的幻术!
但能说这是虚假的么?
以实入虚,以实景而生虚景;
以虚化实;以虚景而生实情。
情景之化,虚实之变,尽在其中。
余慈要传递给他的意念,便在这变化之中,阐释得淋漓尽致。
血府老祖此时已没什么心防可言,可一片寥落绝望的心境,却被这一份氤氲玄妙的真意渗透,前后彼此,再难分明。
他没有任何抗拒的意思,相反,他双手内扣,抵在眉心,用跪拜祖宗的大礼,向那玄袍披发之人,拜了下去:我只是不想死,我只是想活着;
我不想在天地大劫之下,灰飞烟灭;
更不想永坠迷途,在凡俗平庸的皮囊里,浑浑沌沌,无声消逝。
不管他是谁,不管他用什么手段,救我吧,救我吧!
心神触动,头顶似有温润的掌心压下,仿如佛门摩顶授业,是禁制?是生机?反正不由他心而生。
血府老祖在赌,他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反应不可能更坏了,不是吗?
可到来的,只是微微笑语:
“且随我来!”
……哪里去?
迷茫之下,他心神似化入清风之中,飘飘悠悠,重又跨越浑茫虚空,待安定了,又见千里水波,茫茫一片。
这是……洗玉湖!
血府老祖知道,洗玉湖上的情景,又通赤霄咒杀印传递过来。
因为视角之故,他就像是一个无形的幽灵,浮游在这片天地间。
对面却是什么打算?
血府老祖因为“未知”而惶惑;赵相山却因为看透了“未知”而无聊。
余慈把他“晾”得有些久。
但他可以理解。
那位又是做出了大场面,可就是因为场面太大,刺激了上清宗以前在湖上的布置,生出许多枝节,惹来各方关注。
嘿,现在这小辈大概也知道,上清宗留下的,是多么丰厚的一笔遗产了吧。
只可惜,无论是这小辈也好,上清后圣也罢,空有天资才情,在人心勾当上,还是不够用力。
否则,也不至于使这些资源非但没有成为助力,反而形成了负担。
说起负担,眼下赵相山也有。
此时,他心头发沉,像是生咽下一块秤砣,化不干净,吐不出来。
这种滋味儿,他倒也有几回经验。这是被锁定的征兆,且遭遇的还不是寻常的锁魂之术,而是来自于此界最顶尖强人的意念。
只有如此,才会法则郁结,灵机困锁,一应神通变化,都受到影响限制。
如此锁魂感应,地仙神主方能为之。
难道是后圣出手了?这和他以前估计的,颇不相同。
而此时,后续的情报陆续传来,赵相山继而恍然:虎辇玉舆隐轮之车……是因为这玩意儿?
他疑惑稍解,刚刚那架势,他几乎以为是后圣向八景宫低头,承接了“后圣”之名,这才对他生出感应。
若真那般,局面可就太复杂了。现在看来,还是这部辇车的可能性更大些。
赵相山早就得到情报,指称余慈从随心阁的白秀峰处,得到了这件上清遗宝。据说此车是以上古所传的“指南车”为根本,改装变化而来,只要是给拿住气机,十有八九,难以摆脱。
上清宗四方斩妖除魔,多有赖于此,也是当年用来装神弄鬼的重宝。
不过,似乎是要结合太霄神庭内的封神台,才有这般神异,包括摄拿妖魔异类,镇压、封召,充实诸天神明体系等,当年不知惹得多少人眼红。
就算上清宗全盛时期,更多时候也是用在别处虚空世界,生怕在此界锋芒毕露,惹人嫌猜。
莫不是在洗玉湖上,和太霄神庭距离缩短,彼此感应之故?
赵相山一边琢磨,一边感叹:余慈那小辈倒是个牛犊子脾气,或者是懵懂不知厉害,真敢在孤立无援的情况下,强使出来!
只是,辇车再怎么指向明确,他稳居于秘阵之中,余慈小辈又能怎样?
此时,他所在静室,是无极阁在洗玉湖底的一处秘地,相较于其他地方,这里不是最严密的,但肯定是防御最强的。
这里本就是一处上等矿藏,出产洗玉湖中价值极高的“烟毓玉”,为此层层秘阵排布,最古老的甚至可以追溯到九劫之前,那时候,洗玉盟里一大半的宗门都还不存在呢。
无极阁成立后,将这处所在拿到手中,三劫以来,做了好多功课,将这里弄得水泼不进。
特别是与三元秘阵若即若离,既可以借用三元秘阵之威,又能在关键时候独立开来。
这种待遇,只有上清宗、清虚道德宗、飞魂城、四明宗等有限几个大宗门,才有资格。
无极阁其实也不可能与那几个宗门平起平坐,但他却是个例外。
当然,这其实是很犯忌讳的,他将本体置于此间,也是存了若有万一,便暴露此地的念头,以此,来真正探一探余慈和后圣真正的底细。
没有比明知敌人在哪儿,却无可奈何、望而兴叹更有趣儿的了。
余慈没有即刻攻打,算他聪明。
可惜仍然不够。
真正聪明的做法,应该是见好就收,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亮出了拳头,却不知该怎么轰下去。
人心多变,往往是一份期待,随时间推移,相应也会水涨船高。若相应一段时间内不能完成,就会变成焦躁或不耐烦。
这种起落变化,就是人心的“情绪节奏”。
余慈是精通“情绪神通”的高手,也该明白其中的门道,赵相山挺期待,他会如何应付。
这段时间里,赵相山也将之前所得整理一番。他手握一件蜃影玉简,里面记录了他那具投影,以及湖上各处情报点,收集到的有关余慈的种种信息。
不过最关键的东西,这上面无法显现。
赵相山大半心思都用在搜检身上气机和法则变化之上,意图借遭遇销魂的“难得机遇”,层层剥离相关变化,以原有的“水准”定位,找出变化的根源所在,由此可以倒推出,对方所控制、精通的法则之妙。
此法常人难以为之,非要对天地法则体系深有体悟方可。
而且,弄不好,就要刺激那边,惹来杀身之祸。
自然,如今已经没了意义。
不管是余慈的根基也好,后圣的底细也罢,都是有人出了大价钱购买的,且可以货销多家,翻倍地上涨,何乐而不为?
赵相山闭目安神,一边解析其中玄妙,一边静待余慈的手段。
这回,只过了区区数息时间,身外静室忽然微晃。
赵相山蓦地睁眼,双眸精光闪烁,在稳如山岳的秘府内,这简直是岂有此理。
没等他进一步了解情况,震荡中,耳畔已有呼啸声入耳:“赵相山!”
音波横荡,遭遇种种干扰,不可避免有些失真,可确确实实喊的是他的名字。
随此一声吼,整个秘府都骚动起来,显然,听到吼声的,绝不只他一个。
赵相山则在此时辨认出来,吼声的源头是……
余慈?
赵相山有些发愣,这一条,他可没想到。
之前在湖上还说,音波扩散,数十里便要模糊难闻,要想扩大范围,必须碾压相关天地法则,吃力而不讨好。
可如今这一吼,正是那类的验证。
余慈在湖上,他在湖底,两下相隔千里,还有茫茫水域,层层秘阵,这音波究竟要跨越多少障碍,消耗多少力气,才能传导下来,并造出如此声势?
至于如何精准轰响在秘府之中,有锁魂秘术在,倒不让人奇怪了。
余慈拿出如此手段,此时在湖面上,又是怎样的局面?
“一湖皆闻哪……”
三元秘阵中枢之地,寒竹神君和荀愿二人面面相觑,耳畔还被那如雷吼声,震得嗡嗡作响。
自余慈登上虎辇玉舆隐轮之车,升空悬停之后,其一系列所作所为,已经让他们两个心力交瘁,难以索解。
先是莫名其妙地发呆;随后就见池上荷花戏法儿般盛放凋零,往来转化;好不容易异象消尽,却又是发如雷吼啸,碾压周边天地法则,吼音贯空入水,四面八方乱起波纹。
前前后后,先受情绪冲击,又遭雷音轰耳,洗玉湖上众修士今儿算是倒霉透了。
就算在绝大多数人所未知的层面,依然有一张情绪大网,控制着他们冲动的边界,可连续的刺激,还是使得满湖骚然。
知情的、一知半解的、稀里糊涂的,各色人等彼此碰头,传出了几十上百种言论,大都荒唐可笑。可在此刻,恐怕所有人心里都有一个卡在胸口的共同疑惑:“为什么是赵相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