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君威煞对后者简直是秋毫无犯,便如一阵暖风,吹过渐趋衰弱的陆沉拳意镇压范围,也没有激起任何反应,而在碰触到无量神意之际,却又电闪雷鸣,爆发力强劲,倒像是与陆沉拳意一起,合攻过来。
同样是借外力为己用,魔门修士能为无量神意规划出一条较为明晰的走势,已经足堪自傲;可余慈做的,却是将“天刑杀伐”之地搓扁捏圆,随心变化。
里面的差距,实去天壤。
一时间,魔门修士倒还支应得住,可这趋势让他感觉不妙,当即便叫了一声:“图莫罗!”
他称呼兵灾魔王的真名,其实不是太礼貌,后者并不与他计较,而是澄定心神,依旧隐去身形,在城头上观察。
此时三方碰撞的区域,就像是一个巨大的磨盘,或者说,是飞旋的龙卷风。
而风眼处,就是辇车上那个女修。
自交手后这个把月里,兵灾魔王也收集了相关的信息,知道女修乃是修行界中大名鼎鼎的“华夫人”,身有重疾,修为境界都没有什么可重视的。
问题在于,余慈这段时间不管怎么被动,都要携她同行,可眼下又干脆将其抛弃,是什么意思?什么意义?
不论是魔门修士还是兵灾魔王,感觉都不是太好。
好像,他们是让人给利用了?
坚城之上,兵灾魔王提及此事,和魔门修士交换了意见,都觉得,余慈十有八九要在女修身上做文章。
那么,他们也要先下手为强!
坚城之上,漆黑的飞矛凝就,其为千百天魔煞气所聚,具备纯粹的毁灭破坏之力,就是针对女修,打碎这目标,先断了余慈的念想,乱了他的谋算。
兵灾魔王并不急于出手,而是喃喃念颂魔文,层层加持于飞矛之上,务求一击建功。
不过此时,虎辇玉舆隐轮之车上,黄泉夫人正发生变化。
陆沉拳意已经进入了低潮,就算余慈与其“联合”,也不可能再挽回。
除着余力一点一滴耗尽,捆缚在黄泉夫人身上的“禁锢”,不可避免地“松开了”。
当然,以禁制所具备的特性而言,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拳意破灭之际,也是黄泉夫人生机灵气尽都寂灭之时。
但不管怎样,拳意对黄泉夫人的压制恐怕已经降到了自施禁以来的最低谷。
同时,数月来余慈做的一些调养、医治的手段,也终于发挥了作用,使得黄泉夫人的生机灵气,稍微具备了些“自主权”——只是一点点,却也足够造成短暂的失衡。
失去的平衡,就像一个跷跷板,将原本紧紧锁固的,专属于黄泉夫人的气机、真意“顶起”,就此显化在外。
微弱,却又确实存在。
余慈虽是与无量神意对抗,其实绝大部分心力一直关注这边,黄泉夫人身上任何一丝变化都瞒不过他。
眼下情形,正是他所希望的。
可也在这一刻,他莫名发觉,他竟然分辨不出,黄泉夫人的所谓“真意”,究竟是什么样子。
因为,那真意很……明透!
不是因为微弱的缘故,而是本来的性质。
冷漠?空无?幽寂?
也许吧,这些形容词儿都说得过去。
但余慈觉得,这道真意更像一张白纸,可以随意涂画颜色;又像一面镜子,映照大千景象。
但自始至终……还有“自己”的东西吗?
余慈几乎以为是黄泉夫人的灵智出了问题,但很快就醒悟过来:没有灵明纯粹的意识,又如何会有这般澄澈的“真意”?
实是她的“真意”太古怪了,余慈怀疑,若不是和陆沉拳意纠缠太多年,多少“抹画”了些东西,是不是都要“无色透明”,看不出来?
至于为何会有这般“真意”显化,余慈连连变化视角,什么法子都试过了,直到利用特殊手法,从情绪层面上观察,才突然有了些领悟:是情感!
没有任何差别的情感!
世间万物,在她黄泉夫人眼中,固然千姿百态,但她注入的“情感”,很可能是完全一样的。
因为“平均”,所以澄澈;
因为“深透”,所以明晰;
因为“无别”,所以冷漠。
是的,对陆沉,对陆素华,对陆青,和对余慈、对薛平治,也许包括对路人,黄泉夫人注予的情感,都是一样的。
余慈甚至怀疑,就在这里活剐了她、强暴了她,她对凶手的“情感”,也不会有什么差别。
不能说黄泉夫人“无情”,但当一人对万事万物,不具任何情感差别,“情感”一词对她还有什么意义?
她又如何来做出专属于生灵的种种情绪反应?
就算罗刹鬼王这样玩弄情绪的大宗师,也绝不会这么做。
余慈也相信,黄泉夫人不可能恒久维持这样“非人”的状态,对她来说,这或许就是“理想”状态,是“圆满”状态。
就像陆沉伸张的拳意那般,在“天人九法”的运用上,已至巅峰,更具备凌绝万物的大气魄,让有些概念的人一看,便知道是什么来路、什么根底、什么层次。
这一点可曰“特质”,也是修士与修士的根本差异之一,所有的“特质”揉在一起,就是陆沉的根本真意。
只可惜,如今这一位凌绝真界五劫之久的大能,在世间恐怕也只剩下这么一端。
黄泉夫人不一样,此时显化的,这正是她方方面面的集合,就像是一个钻石通过精雕细琢,形成数十个刻面,才发挥出最璀璨的光芒。
虽然,这“光芒”太过特殊,但实实在在。
余慈挥去了所有杂念。
他对黄泉夫人的状态是有疑惑,但已经是“知其然”的状况,“所以然”大可日后再说。
现在,火候到了!
雷君界域和无量神意再度碰撞,天空轰然动摇,然而这一回,三方绞杀是没的做了,陆沉拳意的余劲,已经再难为继,就此烟消云散。
也许,这也是东华真君存世的最后一点儿痕迹?
天道之行,盛衰之变,概莫如是。
当其时也,感慨亦如陆沉拳意之衰,如烟似雾,风吹便散。
没有了陆沉拳意的干扰,魔门修士精神一震,尖啸出声,招呼兵灾魔王出手,他则强行推动“苦轮无际无常法”,分划诸天,形成轮转无常的浑茫伟力,直要从雷君法相中牵引出余慈核心念头,彻底灭杀。
至不济也要给出强大压力,将余慈从驾驭天地法则意志“如臂使指”的非人状态中轰出来。
是的,他嫉妒——如此手段,层层磨销之下,就不怕合道浑化,失了本源么?
余慈这家伙,总能给人心里添堵!
魔门修士自然是不知道,余慈身边,那位红衣女子的作用,他也不知道,除了雷君法相,余慈还有别的底牌,正要翻出来。
滔滔云海之中,阴风怒号,电光蹿动。
正是杀得昏天黑地,然而不知为何,魔门修士忽地心头悸动,受某种感应的牵引,猛然抬头。
魔潮劫云所未及的高处,一片幽暗,仿佛夜幕垂落,墨色尽染。
刚刚还是骄阳当空,普照万里,这……
没等魔门修士弄明白怎么回事,周边配合他向无量虚空神主赞礼的一众天魔,其意念猛然间又拔升了一个层次。
兵灾魔王发力了?
这就对了!拿着域外天魔那种莫名其妙的架子,有什么意思?
真要让魔潮中百万天魔尽力配合,便是不敢召出无量虚空神主法相,只凭那压倒性的神意冲击,便早奠胜局了!
如今倒也不晚,观天魔意念的洪流充斥虚空,与那隐于幽暗,又无所不在的高拔神力相接,便如飞瀑垂流,海潮盈满,一个涨落间,便有超出之前近倍的张力。
虽说是压力更增,可只要善加利用,还怕不能破敌吗?
魔门修士心下大喜,同样是放开心神,借这一片冲起的洪流,向敬奉的神主顶礼膜拜,意图以更加虔敬之心,总揽神力,加持到“苦轮无际无常法”之上,真正魔化轮回,将余慈那一份心念,扯到无边魔国之中,碾成粉碎。
他变幻印诀,手舞足蹈,大声赞礼:
“虚空无……呃?”
这一刻,在无边神力的加持下,他感应到了兵灾魔王惊讶至乎惊惧的情绪。
那无论如何都不会是主动作为者会具备的东西。
所有的过程都很完美,可当起点错了,会发生什么?
魔门修士心内警钟激响,也在此时,昏暗的天色倏然微明。
他再次仰头,但见天上,清辉洒落,明月悬照。
十万、百万天魔的恢宏赞礼,形成的汹涌意念洪流,带动层层叠叠的云气,如海波荡漾于月下,竟是出奇的通透,似乎被月华淘洗,杂质沉淀。
然后,魔门修士就发现,什么神力、什么洪流,与他很近,却又无比遥远。
他最多只能算是沾了点儿“水汽”,“苦轮无际无常法”也没有得到任何有效的加持。
百万天魔的赞礼,便在这莫名其妙的发端和过程中,归入明月清辉之中,似化为弥漫开来的光晕,洞照万里河山。
情绪念头一时错乱,他失声道:“哪位同道在此?在下匡言启,师承影魔君,莫要大水冲了龙王庙……”
说到此处,话音骤然中绝。
他仰头睁眼,遥看明月,感受其光芒中独特的法理,竟是如此契合无量虚空、魔心遍染之妙诣,又是如此熟悉,熟悉到与他的命运息息相关,难分难离。
无数次午夜梦回,他都看到这轮明月……虽然他从未亲眼见过。
他只是听自家那疯魔似的师尊,一次又一次重复当年绝壁城最混乱的一夜,一堆还丹小修的厮打中,那焰火般飞散的星芒,显化出代表着无量虚空神主一脉,魔染他化的最高成就。
照神铜鉴!
心底深处暴起的情绪,挤压他的嗓子,发出尖锐不似人声的嘶吼:“照神铜鉴……余慈在这儿!”
余慈一直都在,不过他所吼叫的意思,相信兵灾魔王一定会理解。
自碧霄清谈之会开始,余慈就一直以分身示人。
分身自然是带不着什么宝物的,那么,如今展现照神铜鉴威能的,除了余慈本体,还有别的可能吗?
激烈得要爆炸的情绪真的在脑宫中炸开了,匡言启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等稍微冷静一点儿的时候,只感觉到自己嘴唇启合,吐出字来:“天赐良机……”
“真的么?”
月光之中,分明有人低声笑语。
伴着话音,另外一个方向,有剑光破空,顷刻便到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