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魔池中,绝大部分魔头,没有一个完整的灵智,也难以做出什么所谓的“权衡”,还是靠本能行事。
很快就有第一个吃螃蟹的。
这家伙,甚至可能是被后面的推挤了一下,半边身子扑在光圈上。
才一接触,便有更强烈的光芒激发出来,转眼便穿透了魔头,使之残缺不全的躯壳几近透明,可见看到内部血墨交织的混浊杂色,再深透一层,就只剩下丝丝缕缕的线条轮廓了。
那家伙发了会儿呆,忽地就猛地向前一挣,真正从外围密密麻麻的魔头群落中挣出来,撞进了光圈内部。
万魔池中没有一刻止歇的折磨,使这魔头只剩下一个还算完整的头面,以及扭曲到看不出原形的残破肢体。
绝大多数时候,其介于虚实之间的肢体,都泡在血海中,难见全貌。
此时呈现出来,除了它疯魔似的跳跃,还证明了一件事:它真的离开了血海,它真的和这该死的魔狱拉开了距离……
而且这距离还有不断扩大的趋势!
它确实是在往上“游”,海上天上的月影之间,细看来分明是连起了一道光路,一条似乎能够离开这片血海魔狱的路径。
以万计的魔头,怔怔看着那最初敢吃螃蟹的同伴,循着海天明月勾连而成的光路,一路上行。等它们完全理解了里面的意义,顷刻间,万魔池上,为之骚然。
万魔池乃是余慈心内虚空最凶险的所在,其蕴含的元素,包括最初的转轮屠灵魔光、心魔煞气、业火等等,还包括后来的太阴血煞,以至于元始魔主投入的难以解读的巨量信息,余慈所经历过的负面因素,几乎全汇聚在此,统驭在魔门法度之下。
这里面的存在,有各种负面因素对撞后,在特殊虚空环境下生成的魔头;也有余慈自己斩下的某些负面心绪念头,化生在此;还有就是在战斗中被他心内虚空圈住,打落到此地的外人。
这几类存在,一直拘于血海之中,日夜受那惨痛折磨,难有脱离之途。
很大一部分魔头,早已经被折磨得浑浑噩噩,而还保留有神智的,都是不凡之辈,自然明白这条“登天光路”的重要性。也顾不得再看前头那位的变化,都是奋力冲前,蜂拥而上,抢入光圈之中。
便是占了绝大部分,浑浑噩噩、不知究竟的那类魔头,也受到了影响,受本能驱使,同往前挤,一时间光圈四周魔头狰狞,密密麻麻,水泼难进。
然而,一旦挤入光圈,当即就有小半,被月光直接照到透明,就此蒸发。
众魔头这才知道,光圈也不是谁都能进来的。
可此时大势已成,已经不只一个,拖着残肢坏体,延着光路往上游,前面的被蒸发掉,后面的又补上来,当真是前仆后继,无有尽时。
万魔池中的魔头以百万、千万计,区区一个半亩大小的光圈,能装几个?
众多魔头聚在一处,争抢前列位置,自然就引发了搏杀嘶咬,戾气冲霄。
而此时,最先一个登入光路的魔头,已经爬到了半截,然而其身形越发地淡化,再一眨眼的功夫,便无声无息地消解掉。
且不只是他一个,后面连续七八个都是如此,以至于再后面爬上来的都愣了。
但后面推前面,难道还要再跳下去吧?也要想一想,血海中无穷尽的折磨,真的还要再承受吗?
更关键的是,很多魔头都注意到,那些爬到半截,被无声无息消解的也好,最初被直接照透蒸发的也好,似乎没有重新化生于血海之中,而是真真正正地消失不见。
死了?没了?
血海之上的痛苦之所以恐怖,便在于连死都死不掉。万魔池里有佛门“地狱道”的某些特质,不管是被时刻不息的天雷轰杀也好,被痛苦酷刑折磨到崩溃也好,便是死掉,也会重新化生在血海里。
可如今,这个定律被打破了。
一众魔头为之明悟:在这儿死了,不就是解脱了吗?
至今仍没有一个魔头真正游过光路,可是血海之上,已经彻底地疯狂了!
血海之中,代表的就是无穷尽的痛苦折磨;
而进入天路,最少最少,也是一份解脱!
在死得干脆和折磨不尽之间选择的话,自然还是前者!
所以,往光圈中抢来的魔头更多更激烈了,而已经抢到位置众魔头,向上游动的速度更快了。
就是为了“死”,也要早行一步!
哪知,偏偏就是“好事多磨”,刚刚因明月变化,暂歇了一段时间的狂暴雷霆,重新显现。粗大的电光,仿佛是看透了一众魔头的希望所在,喀喇喇劈下,绕着光路,浑如蛟龙,将魔头扯下了一串,远远弹飞。
这些从光路里被劈下来的,可没有之前“消解掉”的那样幸运,全都落在光圈范围之外,重归血海,当即便是惨叫起来。
短暂地脱离痛苦之后,再度沉沦,分外让它们难以接受。
出现这样的变化,使得万魔池上,所有的魔头都真正“疯魔”了。
那里纵然不是生路,也是路啊!
虽然凶险万端,后果惨烈,可前面的家伙给他们探了路,也指明了要点,就等于有了寄托希望的方向。
有些魔头,已经开始转动许久不用的思绪。
万魔池的主人,那个主宰了它们命运的强大意志,搭建起了这条光路,给予了这么激烈的考验,总不会是逗它们玩儿吧。
事实上,很多魔头虽然脑子已经被无穷尽的折磨给弄得傻了,可本能还在,感应还在,连续的挫折变化之下,自然也会有所调整。
便有这么一个魔头,在光圈周围,就近斩杀了足够多的同伴,卷其负面情绪、精气为己用,奋起冲进光圈里,沿光路向上攀游,任雷霆如何轰击,都是忍住。
而在同时,也是最重要的:
它在用含糊嘶哑的嗓音大声呼喊,向那个它痛恨、诅咒并恐惧的强大意志求饶,臣服,表露所谓的忠心。
这种态度,里面有几分真诚,是很值得怀疑的。
可这么一次次的呼喊,同时在光路中被明光照耀,残缺肢体、杂念一层层地剥离,到最后,求生的意志和恐惧臣服的惯性,彻底交融在一起,终于压过了那份痛恨诅咒,轻重份量彻底转换。
它身上猛地一轻,蓦然发现,不知何时,它已经来到了光路的最顶端,头上,就是那一轮朦朦胧胧的圆月。
此时此刻,它全身上下,已经只剩淡淡虚影,它轻触明月……
不是形容,而是真真切切地触到了。
刹那间,虚空洞开门户,引它步入其间,随即闭合,倏然不见。
虚空门户虽然只开启了刹那,可“对面”迥异于万魔池血海魔狱的景象,已经透出来一些。
同时,那个被引入门户魔头所经历的事情,也转化为微妙信息,通过特殊的方式,瞬间传递到万魔池上,每一个魔头的心底。
真的是……超脱了!
真实不虚!
万魔池上,不知是哪个起了头,百万、千万、亿万魔头齐声啸叫,宏大的声波横扫海天,以至整个万魔池都摇晃起来。
真的可以脱身!
虽然仍不可能逃脱那强大意志的掌控,可是,如果能摆脱这种让人绝望的局面,什么样的代价都不是问题!
距离光路不远处,赵相山在观察。
此时,作用在他身上的禁锢已经解开。
幻荣夫人就在数千里外,虽是分属域外、域内,可这个距离上,神通作用已无窒碍,早在余慈的命令下,为他解开了刑罚和束缚,仅存的这一缕魔念,在万魔池的特殊环境下,也迅速成长起来。
虽然距离全盛时期,还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但这都不是重点。
他已经打定主意,背离皮魔、十三外道、天魔圈子的既有路径,重启新篇了。
而眼前,连接海天的光路,正向他昭示了这种可能。
不过,虽说目标就是海天间的明月光路,但他和那些脑子近于浆糊的魔头不一样,他没有动,还在观察,也在猜测。
他明白这是什么:登天的梯子!
也明白余慈在做什么:试验,一个有关于神主该做什么的试验。
余慈本事太杂了,涉猎的方向太多,缺乏一个核心的要义;或者说,承接了这么些高端的东西,什么意识核心,都要给压得抬不头来。
别的时候也还罢了,此时此刻,在神主与信众建立本质联系的时候,却是无论如何也绕不过去了。
神主与信众的联系,以信力最根本,方式上则以共鸣为最高端。
实际上是看信众或准信众,与神主之间,能否有一种深层联系——在神主所擅长的领域内。
像是元始魔主那样,只要有“魔”在,他便在!
赵相山大概知道余慈的打算,可让他颇为无语的,是余慈的态度。
要说余慈不是不知道,自己这边在看着,幻荣夫人也在看着,可这个主儿却是这样惫懒——没错,就是这个形容词。
余慈难道不知道,这种态度和方式,很难让人生出信任之心吗?
如果连最起码的信任都没有,又怎么可能控制住信众,建立起体系……等等!
赵相山突生明悟,莫非,余慈的意思是……
他蓦地心神晃动,有了些别样的期待。
赵相山既然在余慈的心内虚空之中,又不像最初那般,紧锁心神,其思维流动,余慈也能隐约生出感应。
余慈很想告诉他——你想多了!
在有关“实验”的方面,赵相山的想法没错。
元始魔主有着稳定而坚实的基础,余慈无论如何也比不了。就是与其他神主……甚至于部分有志于神道的修士相比,他的核心要义都不怎么出挑,想要真正弄明白,只能是试验着来了。
就目前来看,他有一个比较好的开始。有了第一个魔头信众,就证明他的方式是有效的,而且,随着“信众”的增加,反复刺激、共鸣,他自然就能找到,或曰“证明”那最真实也最合适的那部分。
然后所要做的,就是进一步明晰并强化。
可是,余慈也不得不考虑另一件事:就算是实验得出了结果,他所擅长的、拥有的,必须立为根基的部分,他手下的信众,更确切地讲——幻荣夫人是否接受?
这是最现实的问题。
余慈能给什么?
从修行角度看,几乎什么都给不了。以他修行的资历和见识,幻荣夫人随便拿出一个问题,就能让他难看。
可从另一个角度讲,幻荣夫人肯定又是有所冀求的,只是看余慈愿不愿给而已。
这是一直困扰余慈的问题,从准备补全照神铜鉴开始,就一直在琢磨思考。
如今,余慈心神切入万魔池,看照神铜鉴前后两部分逐步相融,看血海之中魔头挣扎哀嚎,体悟其中的微妙处。可没多久,他的思维又受到那个问题的影响,发散开来。
说起来,幻荣夫人也好,血海中的亿万妖魔也罢,都应算是试验的对象。
同一类的试验和做法,血海之中,亿万魔头面目模糊,某种意义上,只不过是符号而已。既然是符号,就可以算计、权衡,不会有什么心理负担。
所以,他如此泡制万魔池中的魔头,作为神主,让信众认同也好、敬畏也罢,威慑性的力量永远不可缺乏,如果没有,何以分辨、过滤?这样也是为了要让它们成为易于调配的资源。
这种思路非常正确,可如果用到幻荣夫人身上,就成笑话了。
幻荣夫人和一众魔头,为什么要有差别呢?
说到底,还是有得失之心,分别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