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怎样,开口就好。
然而这时候,甘诗真倒继续保持着沉默,余慈看在眼里,心里暗叹一声,主动开口:“杨宗主,前日说话时,你可没有对我讲这句,而且,当时我也没发现,你竟然遭了魔染……控制得很不错。”
“谢天君夸奖,我也以为是。可惜并非如此。”
杨朱自开口后,便是言笑自若,便是魔染导致的身形变异,都缓解不少,这是他太渊惊魂炮的法度更为精妙、消化速度更快的缘故,里面的功劳可都要记在余慈账上。
余慈也算配合:“愿闻其详。”
杨朱微微一笑,捋起右臂长袖,现出绑在上臂的一幅血红色细纱。
毫无疑问,这便是天魔化芒纱了。
杨朱将此物解下、抛开,一侧幻荣夫人会意,略微发力,将细纱卷来,送入余慈手中。
余慈又看杨朱一眼,手上轻拈两下,果然就是化芒纱的手感,纹路与其他几幅化芒纱一样,精妙得很。至于内蕴的剑意……
剑意?
余慈心头一动,低下头,视线追着手指所触,逐一摸索勘测。
化芒纱里当然没有剑意,却是用纹理表现出来。想研究的话,有两种方法,一是经过了天罡地煞祭炼法的作用,让纹理中内蕴的文字显现;另一个更直接,就是以心相合,直接探索,从纹理针脚中查勘,但要相当高的剑道造诣。
此物已经被祭炼了,稍一刺激,那些花纹上便映出密密麻麻的文字,同样是“诛神刺外道炼法”,与百灵化芒纱、十阴化芒纱的格式、法度都非常相似。
以余慈对诛神刺的理解,应该没有错误。如果按照这上面的修炼,修成诛神刺的几分模样,应该不成问题。
可要知道,化芒纱本身也是一件法器,尤其是能用来与诛神刺配套杀敌的。任是哪位修炼起来,也要好好参照、利用法器本身,仔细理解制纱人针法之后的剑意根底。
这样一来,剑意与法门的配套就非常重要,是一个明确的指引。
可问题在于,就余慈现在看到的,化芒纱里的剑意纹路,绝对与昊典不同!
这是一幅以假乱真的赝品……或曰是非常接近原作的高仿品!
材料没问题,结构没问题,只有作为导引的剑意略有问题,不是纯粹的诛神刺的法度,而是一个剑道造诣足够高明的人,模仿诛神刺剑意所做——没有接触过几幅化芒纱的人,看不出究竟,但只要接触过,又对剑道上有足够的造诣,应该能分辨出来。
余慈看向甘诗真,其人见过百灵化芒纱的。
甘诗真知道他想问什么,神色微黯,摇了摇头,里面的意绪复杂,而杨朱则给予更明确的解答:“诗真见到这幅化芒纱,实是晚了些。也幸亏见到,现在,则还有挣扎一把的机会。”
余慈皱眉,制出这幅化芒纱的人,模仿的时候还是很用心的。单纯用化芒纱的法门修炼诛神刺,其实不会出问题,练出练不出来,都无所谓;将化芒纱用为法器,配套诛神刺对敌,或许有些滞涩,但也没有大问题。
可是,如果像杨朱这样,将其视为救命稻草,以其淬炼心神,又结合了太渊惊魂炮的法度,用其导引、宣泄巨量杂气,问题自然就给无限放大了。
太渊惊魂炮最适合的配套法器,其实应该是百灵化芒纱,用天魔化芒纱本就有点儿“言不及意”的味道,余慈当日将百灵化芒纱的拓本交给百炼门,就是出于此念。
当时他又哪会想到,杨朱会是这样用法?
杨朱控制魔染的思路已经很清晰了,看上去和平治元君现在控制“七情错乱”的方法有点儿像。都是以某种特殊的法门熔炼魔意或者是混乱的情绪,只不过前者更具野心,找到了诛神刺这么一个宣泄的渠道,大幅提升了自己的杀伤力。
想到平治元君,余慈自然而然想到当初为平治元君炼制符牌的许央。
以百炼门和四明宗的交情,或许这里面也有一些说法。
但不管怎样,内炼心法再好,以杨朱刻意“找平衡”的思路,宣泄渠道出了问题,肯定会出现反噬,打破平衡,大幅削减杨朱的控制力。
太渊惊魂炮的入手,只会是进一步激化这个破绽。
可以这么说,单纯的化芒纱,是小问题;太渊惊魂炮,也是小问题;但二者联系起来,就成了大问题。而再算上杨朱看似“平衡”,其实“极端”的思路,最后就成了严重问题。
如果不是这样,以杨朱的智慧,怎么可能深陷如此程度之后,才惊觉过来?
是陷阱吗?一个针对杨朱、四明宗、又或是洗玉盟的陷阱……
又或者,只是一个悲剧性的巧合?
余慈沉吟,目前来看,追究源头,两个问题最重要:这幅化芒纱,是怎么得来的?
将太渊惊魂炮与之勾连的思路,又是谁的主意?
对此,杨朱并没有给出答案,不是不想说,而他本人应该也是在迷惑着。
这种明知中了道儿,却不知该往何处寻的迷茫和憋闷,着实很让人难受。
余慈倒是有一点儿猜测。
织绣化芒纱的材料,他只在海人异族的地面儿上见过,当年还拿了一盒,可惜已经在东华山渡劫时灰飞烟灭了。
这种“转质化性,练血成丝”的手法,不是海人异族独有,但能做得这么到位的,应该也不出其中了。
那么……罗刹鬼王?
如果真如此,半途截取太渊惊魂炮,也完全能视为是一场作秀。
当然,这纯粹是一种猜测,没有让人信服的证据,最重要的是,害了杨朱,害了四明宗,动摇防线,使北地局势糜烂,又能怎样?
到那时,洗玉盟底蕴尚在,八景宫不会坐视不理,罗刹鬼王做来又有何用?
就目前而言,余慈更不满的,还是杨朱的反应。
这位也是莫名其妙,一看便知,极祖虽然在北地罪孽累累,但在此事上,只是恰逢其会,不应该是幕后黑手之类。他一门心思过来,岂不正合了别人的意?除了让亲者痛、仇者快,还能有什么效果?
若真有效果,就是又把他牵连进来……
心内虚空中,赵相山突然开口:
“主上。”
“嗯?”
“恕我直言,现阶段,能把主上牵连进来,也是不得了的成就。”
余慈为之哑然,一时竟无言以对。
不错,他早不是当年独往独来的散人了,某种意义上,甚至是以一身牵系天下平衡的重要人物。近期几件大事,他都或多或少参与了,他的行为,也是亿万人瞩目。
这样一来,他好像把握到了杨朱的心态。
“时不我待……所以要让事态变得更加激烈,是吗?”
这样的思路,还真是“爽利”啊!
以前的四明宗,多杨朱一个,少杨朱一个,没有本质上的差别;可经历了内乱和魔潮的冲击,有没有杨朱在,四明宗完全是两个模样。
所谓的两个模样,就是“存”与“灭”的两极。
担心宗门崩溃,重蹈上清覆辙,所以干脆闹得更大,乱中求存?
这种极端的想法……
杨朱,你确实入魔了没错!
不管余慈怎么评价,眼前的难题都必须去解决。
第143章 华阳魔矛 神台丧钟
杨朱设计和作为,可以用“简单粗暴”来形容。
如果是魔染初期,不至于此,魔染透了,也不会这样,偏偏他看似找平衡,其实一直在走极端。极端的状态,更容易滋生极端的思维。
极端到直截了当。
到了他们这个层次,特别是关系到大势力之间的问题,往往都是副手级别的出来磋商、谈判,而宗主级别的现身,明白表示敌意,就是再没有什么转圜余地。
毕竟,不是哪方势力都像洗玉盟那般,能那么圈圈绕绕的。
目前,横亘在余慈面前的难题,不是杨朱,这位他完全可以不管;也不是甘诗真,反正已经将她庇护在羽翼之下——真正麻烦的是深藏在冻寂魔国之中的谢康令。
当杨朱透过法则体系,获取了他的支持,凭的是三个原因:第一个自然是正式地向他祈告,非常标准的模式,通过幻荣夫人转接到余慈那里……其实余慈怀疑,就算没有幻荣夫人,这位恐怕接下来就会将信息透入真界之内,反正两边也不是太远。
第二个是甘诗真。对这位,余慈不可能坐视不理。
至于第三个,无疑就是谢康令。
余慈还是到了洗玉湖之后,才听到谢康令这个名字。
从平治元君所述的那些枝节中,便知此人,定是当年的风云人物,绝代天骄之属。
这些也就罢了,真正重要的是:
谢康令是朱老先生的亲传弟子。
余慈身受朱老先生大恩,成为上清宗的传法人,得传“诸天飞星之法”,也是奠定了他获得今日成就的重要基础,这份恩情是还不完的。
他之所以这么卖力地重立上清,原因不外如是。
而今日得知,谢康令在世间竟然尚存形骸,而且成了极祖种魔的对象,他又怎么可能视若无睹?
既然已经知道了消息,他必须解决谢康令的问题。
不,不是解决,而是了断!
对杨朱追溯上去的“上清覆灭”之脉络,余慈不是当事人,只能是将信将疑,但他身边有赵相山,有幻荣夫人,包括血相老祖也是经过当年大劫的,几方参照之下,必须要承认:上清覆灭,固然是多方原因共同作用,可极祖必然是充当了极不光彩的角色……始作俑者,或便为他而设!
不知也还罢了,只要是知道,哪个上清遗脉能够忍耐?
严格意义上来讲,余慈算不得上清遗脉,但他所担负的责任,比任何一个上清遗脉都要沉重。
一个月前还不至于这样,可在他借上清体系,为自家生死法则脉络寻找到了依附之后,这份因果,便彻彻底底地落在了他怀里,渗透到他的形骸神魂之中。
余慈的身形不断凝实,透过杨朱这边形成的法则结构平台,源源不断地传入力量,也彰显了他的态度。
他的视线指向冻寂魔国深处:“听说,极祖手中,有谢康令的遗骸?”
“确是如此。”
“朱老先生选我做传法人,他的亲传弟子,便等于是我师兄。师兄遗骸在此,做师弟的无论如何都要护得周全,依礼厚葬,还望极祖不吝成全。”
“可以。”
直到现在为止,两人之间的对话简直顺利到了极处,可没有那个人会认为,这种礼仪式的虚假态度,会永远持续下去。
接下来,极祖的意念横贯冻寂魔国:
“太霄神庭,三十六天——我欲观睹久矣,若天君不嫌弃,我愿携谢康令之躯,与天君同往,助一臂之力,了却心愿后,便将其形骸葬入神庭仙墓之中,不知可否?”
“……否!”
既然知道不能缓解,不可调和,睁眼说瞎话是没必要的,那么……
开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