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口低沉悦耳,尾韵却有金铁铿锵之意,在女性中,当真少见。
分明是如此入耳难忘的音质,雪枝却不记得有这一位故人。
她扭头看向白衣,却被白衣揽着腰身,莫名身上失了气力,像木偶似的,软软坐下,倒似很听话的样子。
雪枝怎么说也是步虚修为,就算里面有被苏双鹤催生的水分,但也算不俗了,可眼下却是全没有反抗的余地。
白衣的修为,竟然有这么强?
这也不算什么,至此她哪还不知道,二人定是一伙儿的。
雪枝心中阴影蔓生,她也知道,一句话问出来,会显得很蠢,可此时心神摇荡,不克自持:“这位,也是天君亲友?”
女修朗声一笑,愈显嗓音的奇妙质地:“一甲子前我就认得他,实是故人无疑。”
岂有此理!
雪枝一时都不知该说什么才好。谁不知道渊虚天君真正涉足修行界,也才四五十年的时间,若以面前女修所说,多出的十年又是怎么回事?总不会是童稚之时的青梅竹马吧!
任雪枝如何怀疑,女修都是淡定从容,尚有闲心为雪枝斟一杯茶,略微示意,也不管雪枝喝是不喝,微微笑道:“雪枝娘子应该是忘了我吧,其实,白衣初至环带湖时,是我送她去的,当时也与夫人遥遥打了个照面,未曾留下印象。那么,再自我介绍一下:我道号赤阴,雪枝娘子直称便可。”
赤阴?
这个名号,雪枝真的没什么印象。
眼下这情况,实在太过诡异,不由得再看白衣。
她早已知道,白衣的本职,是一个情报贩子,环带湖上“冷烟娘子”的身份,只是掩护而已。从这里推断,赤阴也是同样的行当?
见雪枝不得要领,赤阴哑然失笑:
“雪枝娘子须知,白衣也好,那个冷烟娘子的艳名也好,虽然好听,却不涉根本,没有意义,今日为祝你我三人重逢,我再给娘子提一个秘密……”
说着,赤阴向白衣使了个眼色。白衣似叹似笑,本就是贴着雪枝腰身的素手,灵动如蛇,蜿蜒而上。
雪枝心有不祥之兆,本能想挣扎叫嚷,却突然失了声,全身上下仿佛再没有一处是自己的,这种手段,尽是满满的恶意,使她心神更是冰冷。
随即,她胳膊上仿佛被狠拧了一记,疼痛倒也罢了,那种筋络扭曲变形的清晰感触,才最是可怖。
雪枝仍然是动弹不得,此时的她便像是个木偶,被白衣轻抬着胳膊,将衫袖褪至臂弯,使得雪白臂上的数点红痕愈发明晰。
其形如梅花,纹理分明,清晰得几乎要凸出来。
事实上,也确实凸出了数分,仿佛真有一朵梅花从肌理中绽开。
“月摇横水影,雪带入瓶枝。”
赤阴漫声轻吟,依旧端坐,一派守礼知节的气度,与案几这边二女缠做一团的情形,鲜明映衬,荒谬绝伦。
“初见时,便觉雪枝娘子最称梅花,那苏双鹤为人虽卑劣,却能截得娘子,入瓶赏玩,便是死也不枉了。”
赤阴在说什么,雪枝几乎一个字都没听进去,此时的她,只是呆呆盯着臂上那凸显的“梅花”,身心颤栗。
虽然多年来,一直在环带湖附近,别的地方少去,但在那种烟花之地,情报收集可谓是应有之义。她的见识也不差,特别是看到这种独特的标识,再不明白,也就说不过去了。
“百花烙……花妖!”
白衣“哎”了一声:“姐姐叫我?”
雪枝仿佛被人迎面打了一拳,脑中眩晕。
花妖此人,数十年前才刚刚在北地出名,以“百花烙”的独门刑术,使天下人闻之色变,而且行事肆无忌惮,接连做下多个大案,虽是女身,却最喜折辱女性,短短几年内,其恶名大有追赶“神憎鬼厌”的势头。
然而横行年头不久,此女又莫名消失,人们只以为是遇了哪个仇敌,遭到灭杀,却不想,却不想……
恍惚中只听赤阴笑道:“雪枝娘子勿惊,实是我们几个孤魂野鬼,为了在这红尘间留得命来,抱团结社,给自己争一份立身之地。今日之会,也只是想借雪枝娘子一份助力。”
雪枝一轮心绪激荡过后,倒是恢复了几分理智,她不去看赤阴,而是回眸盯住白衣,压低声线:“你假借天君旨意,诓我进来,又勾结外人,不怕天君震怒吗?”
白衣但笑不语,对面,赤阴则悠然道:
“雪枝娘子不曾生养吧。”
“……”
“哦,不要误会,只是举个例子。想来娘子也是洗炼过阴神的,当知不管是怎么洗炼,人之初生一段时日的记忆,无论如何都寻觅不到,是也不是?”
雪枝不回答,心中不祥之兆汇结阴云,愈发浓重。
只听赤阴继续道:“神魂上寻不得,不免要到形骸根本上找原因。据我所知,有一位大能曾就此做过一些研究,其本意是想测试生灵情绪‘四本色’的源流,不想中间偏了路线,在婴孩脑宫结构上,颇有所得。”
到这儿,她又是冷笑:
“其实,这些研究,各宗各派,包括各大门阀,都有涉足,只不过院深墙高,轮不到我们了解罢了……话说远了,就说婴孩脑宫结构。
“但凡婴儿出生时,脑宫尚是发育不全,许多微妙处,与成人大异,其所见所感,也大有不同。其后逐日逐月变化,不是简单的膨胀放大,而是后发育的,压过前面发育的,层层相叠,以至于初生的记忆都给覆盖、擦除,有的虽然保留下来,却是彻底断去了寻找的路径。
“此是天然生长之理,当真奇妙得很。那位大能就想,这一变化倒是可以利用一番,由此创出了一种神通法术,可以使你我的脑宫形骸结构催生改变,便如婴孩,发育之中,自然重洗一遍,由于是仿自天然,除非心有定见,便是剖开头颅,也看不出端倪。
“这种神通,可以完全擦除原有部分记忆,覆盖上新东西;也可选择性地修改脉络;也可以只断去连接路径,只待事情过后,重新找回……是了,雪枝娘子想来也明白我们要做什么,就是不知道,娘子想选择哪一种?”
雪枝抿住嘴唇,想保住最起码的气度和尊严,然而听赤阴一条条详细说起,那种随时可能被抹杀自我的恐惧感,如汹涌大潮般袭来,让她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赤阴笑意不改:“你且放心,此等神通,只是局部掩饰、更改记忆,变不得气质禀赋,便是施术后,你还是你,没什么差别。
“本来步虚中人,阳神大成后,这种法子已不太有效,但还好,你修炼的法门,出自飞魂城,走的也是形神混化不分的路子,用此术倒是正好。”
“至于后遗症什么的,更不用担心,你看白衣,便是最好的例子。她身份特殊,与我一起投入夏夫人麾下时,为谨慎起见,以此神通断掉了部分记忆回路,这些年下来,不但夏夫人未曾见疑,连那位天君都给瞒过,还得了信重,当真最好不过。”
雪枝终究也是聪慧之人,听得出赤阴话中,虽有“投入夏夫人麾下”云云,其实对夏夫人没有半点儿尊重,自然是另有所图。
“你们是谁?是哪位大能治下?要做什么?既然你们要修改我的记忆,还怕告诉我吗?你们要对付渊……”
那个词儿刚出口,旁边白衣已经伸手掩住了她的嘴唇。
雪枝想挣扎,却根本没有任何意义。
赤阴长身而起:“娘子是聪明人,就要把聪明用对地方。天君虽是故人,这时候还是不要打搅为好……夜长梦多,娘子不妨及早安歇吧,让白衣好好陪你!”
言语中,雪枝眼帘便似有千斤之重,勉力抵挡数息,终于还是全盘崩溃,神思缥缈,直至陷入浑蒙深处。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雪枝悠悠醒来。
初时不知今夕何夕,还以为身在庄园之中,欲待起身,却觉得身上有些异样,悚然一惊之时,便见身畔,白衣以薄被掩住胸口,微微而笑。
雪枝微微眩然,前尘记忆都浮上来。记得是昨夜背主夜奔,心神颤动,喝了几杯薄酒,不克自持,竟不顾外人在场,与白衣一夜缠绵,滞留湖上,如今却是即将到白衣所居之处。
那位名叫“赤阴”的天君旧友,应该已经先一步登岸。
雪枝脸上火烧也似,更是惶惑,昨夜怎地那般荒唐?如今是要投靠渊虚天君的,万一因此招了恶感,又该怎办才好?
她心头莫名有些不安,但细察身体感觉,依稀也是前几次与白衣在一起的模样——她和白衣关系,天君应该已经知晓才对,之前不说,或许对此并不在乎?甚至可能是有所喜好?
不管怎样,此时已经船已临岸,便是退缩,也没有可能了。
据雪枝所知,渊虚天君在洗玉湖上的亲友、手下,其实是分居两处。
一处是宜水居,即华夫人当初的落脚地,原有的明堂楼阁在刺杀行动中毁于一旦,这一处是海商会大出血,舍了虚空法器建起来的。后来两边因为华夫人之事,两边几乎决裂,海商会也没脸再要回来,就这么维持着。
在那边,都是渊虚天君最亲近的人,但也是雪枝欲加入而不可得的。
另一处,本来是在随心阁的三宝船上,人数不多,其实就是沈婉、白衣,随心阁送出的四位侍婢,其中的栖真,是已经倾覆的玉景门弟子,与上清宗也有渊源的。
这一行人,从环带湖时,便跟着渊虚天君一路北上,雪枝本也在其中,但到洗玉湖后,还是回到苏家庄园里。而后,苏双鹤要她与渊虚天君多“亲近”,所以,偶尔她也会去住一住。
但因沈婉北去,几人不能长留在船上,与宜水居那边,也不是太搭调儿。
沈婉在征得余慈同意后,将她们暂时安置在平治元君的居所。
这些时日,薛平治和徒儿骆玉娘,要么去寒泉疗伤,要么就是去忙活新得的飞泉界等事,并不常在,倒让白衣等人“鸠占鹊巢”。
雪枝如今去的,便是此处。
洗玉湖本身面积不大,两处相距也不算远,但除了栖真偶尔会去宜水居,向五娘子、九娘子问安以外,其余人都是比较疏离的。
雪枝不知道,如今她在渊虚天君眼中,究竟是怎么个角色。
是外室……或者,连外室也不如?
外人都道她是渊虚天君的相好,话里话外,甚至勾连上苏双鹤,说得更加难听,可雪枝很清楚,不是这样的。
虽然渊虚天君在外人看来,性好渔色,颇有些轻薄名声,可这些日子处下来,她却看出,那一位的心思,十之七八没在女色上面,只是包括苏双鹤在内的世俗之辈,以己度人罢了。
也许,渊虚天君确实要在她身上得些什么,却绝不是什么女色。
正因如此,她找不到自己的位置了,她难道就依靠着这种误会,硬粘上去吗?
现阶段,让她稍稍安心的是,渊虚天君并不在洗玉湖,她还能顶着这“帽子”,厚颜寄身于此。
也许,要把“名份”落在实处?
此时,白衣着衣已毕,仿佛昨夜什么都没发生过,笑道:“今日正好平治元君在,我引你去见她。”
“见元君?”
“毕竟是元君的居所,岂能失礼?”
雪枝如今已没了主心骨,依言去了,见薛平治的过程,也是浑浑噩噩,都不知道是怎么过去的,还好,薛平治的注意力也不在她身上。
此后,白衣安排雪枝住下,自己却留在薛平治这边。
薛平治对于雪枝,态度持中,但对白衣,则要直白得多:“为何引她来?”
白衣浅浅笑道:“不管事实如何,据各方传言,她与天君的关系已然确定,如今苏双鹤出事,飞魂城、家族中,都是一片忙乱,顾不得这里。万一有人趁乱害了她,天君面上须不好看。”
薛平治不置可否,她精通阴阳之法,对白衣昨夜的勾当,当真是一望便知,但她也懒得挑明,而是奇峰突出:“昨晚,赤阴又去了哪里?”
白衣就笑,除此以外,再无片言只语。
薛平治冷眼看她:“你、赤阴、慕容轻烟,一直以来,都在我与夏夫人之间来回穿梭,赤阴怎么说,也是我的徒儿,慕容则是夏夫人义女,唯有你,来历不明,心思莫测,又是这般态度,真当我不会拿你怎样?”
说到这儿,薛平治也笑起来,笑意微冷。
如今她七情倒错之苦,已经消解大半,大劫法宗师的气概重现,对白衣这样的,自然有千般手段泡制,这般威胁,倒是有些失了身份。
不过,这也是看在余慈的面子上,知道余慈与她关系微妙,不想越俎代庖,这才警告一声。可若白衣自恃恩宠,说不得她就要好好教其做人的道理了。
白衣终于收了姿态,恭恭敬敬行礼:“元君教训得是,白衣知道了。”
薛平治略一点头,让她退下,视线却落在其背影上,若即若离,直至身形消失,才收回来。
此人的行事、爱好,其实是她最讨厌的那种,尤其是刚刚看到她与雪枝在一处,更让她想起当年不堪的岁月。
若非是近日疗伤见效,说不定就给勾起了心魔。
也是因为如此,早些年,有意无意都将她几人的交往忽略过去,但现在看来,还真有些古里古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