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夫人微怔,却不是那种被识破了秘密的慌乱,而是被打乱了既定次序的本能调整。
她是没想到,余慈竟如此配合?
余慈微微一笑:
“刚刚我观万里方圆,元气走向,固然洞天、秘府连结,气象万千,却不像是有幽城主那般大能坐镇。他这些年,不在这里闭关吗?事态激变至此,城主是否也该出来,力挽狂澜?”
世人都道幽灿渡了四九重劫,说他成就地仙者有之,说他重伤垂死者有之,说他灰飞烟灭者亦有之。可不管是什么状态,只要他在,他活着,旁的不说,在此巫门生死存亡之际,也该出来了。
相应的,无论生死,夏夫人必然知道他的行踪。
面对这一质询,夏夫人笑容缥缈,或也有迷茫,但回答得斩钉截铁:“我实不知。”
“哦?”
“我只知道,幽灿他已经渡劫成功,成就地仙尊位。自从留下血脉,以备成就巫胎之后,便说是闭关,然而后面查验时,已经不知所踪。”
“血脉是他专门留下的?”
“既成地仙,自然要留下最精粹种子。然而此等血脉,必遭天嫉,若非如此,也无须平治元君秘法导引……她应该对你说起过。”
“这样,巫胎之事,是他的主意?”
“……天君以为如何?”
“是个好理由。”
夏夫人的回答,不可能全部是实话,但脉络上是足够清楚的。
这段时间,余慈也在夏夫人的相关情报上用了功夫,结合黄泉夫人、赵相山、幽蕊等各方信息,深知此女,固然是难得的英杰,但出身千山教,便是再有奇志,主掌飞魂城,合纵连横,在洗玉盟高层呼风唤雨,已经是她的上限。
其实她做得很好,纵然是外人,却深通权谋,杀伐果断,在飞魂城威势权柄一时无两。但像罗刹鬼王、造化剑仙这样,变革一界的大气魄,还差了太多,也没有那个必要。
“巫胎”这种赌上前途命运,只为求一个绝大造化的计划,不像是她的风格。
从人心上讲不通!
那么,还能是谁影响她?
幽灿占了极大的嫌疑。
这样确实更合理——从这条思路推开,或可认为,夏夫人的行事,受到了某种诱导。
计划发端于幽灿,但他并没有亲自执行,只是给夏夫人心底种了一颗“种子”,再突然失踪,等于是伐去了夏夫人的根本依靠。
夏夫人必须千方百计地去弥补,找谁弥补?
她这种靠体系力量撑起来的强人,便是有千般智慧,万种心计,也是无根之木,要想“生根”,不至于权柄旁落,在飞魂城这种环境下,没的选择,只能在自家血脉上打主意。
夏夫人自以为有时间,秘密培养巫胎,待时机成熟,母凭子贵,真正稳固权柄,至于是否还要夺取苏、唐等大巫血脉,与她已无必要干系,甚至还能以此为筹码,调动保守、激进两端的力量,谋得现实利益。
若能成功,当真进亦可、退亦可,永立于不败之地。
可让夏夫人想不到的是,天地大劫骤降,变局突起。
“巫胎”已不是她一个人的“巫胎”,而是各大势力意图染指的“宝贝”!
她建立在真界四九重劫方过、天下大局基本稳定,至少还有两千年安稳时光基础上的谋划,已经彻底过时!
节奏乱了,阵脚也就乱了。
余慈越发感觉到,黄泉夫人提及的“节奏”之说,真是精准恰当!
他这个不按常理行事的“奇葩”,固然是与绝大多数人不一个节奏;但相较于利用六大地仙围杀陆沉,迅速重启天地大劫,打乱了整个真界节奏的黄泉夫人,未免就是小巫见大巫。
像夏夫人这等人,习惯了按三千六百年的一劫之数来计算,如今却要在短短一两百年里,将整个计划都调整、完善,还要应对千头万绪的变化,仓促之间,又怎么可能?
从这一点看,把握时机妙至毫巅的罗刹鬼王,若与黄泉夫人没有勾结,谁信?
不只是罗刹鬼王,当初参与围杀的论剑轩、地火魔宫、九玄魔宗等,还有若隐若现的魔门东支,在此项上都有嫌疑。
换个角度,都是在黄泉夫人计划之内。
至于夏夫人这样的,无疑就是牺牲品。
不过,目前为止,绝大部分所得,还是猜测,甚至是一厢情愿,余慈需要更切实的答案。
故而,余慈悠然道:“夫人的意思,我差不多明白了,可惜,你的解答、态度,我都不满意。”
迎着夏夫人凄绝寒凉的目光,余慈显出了铁石心肠:“我本就不该和你商量这些——时值今日,八景宫、论剑轩、魔门、罗刹教,有哪个会和你谈起?他们摆弄的是大势,是全局,只要你还在他们的格局之内,又岂会管你怎么做?便是你做了,难道就能在他们的预料之外?”
夏夫人静默,也是在缓冲、在琢磨,可不等她找出合适的词句,余慈突地伸出手,轻抚她的发髻。
两人一站一跪,正好方便了余慈动作,其手指挑动,就这么解开发束,挑落钗笄,任其长发披散,垂落如瀑。
夏夫人身上发僵,却是动都不动一下。
余慈则是按住夏夫人顶门,感受着发肤的温热,嗅着青丝的芬芳,平淡说话:“时间紧迫,这种事情,花费我一晚上的功夫,太不划算,现在就做个定论好了……”
余慈如此做法,不是要刻意折辱夏夫人,而是测其心念,查其根底,也防备种魔、神道法门。
目前来看,倒还清净,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其实看得出来,夏夫人对这一项,也是很注意的。毕竟挨着东海,往东、往北都是不省心的主儿,故而她常在秘法加持下,通过巫门血脉,与飞魂城恢宏之气相通,万邪不侵,一应神道、种魔法门,都很难实现。
这是大宗的根底,否则一宗领袖心志修为稍有逊色,说不定就要被罗刹鬼王、极祖这样的,玩弄于股掌之上。
以前余慈也曾用黑森林法门,探测过她的念头,却被这种力量阻隔。
可现在,这份加持力量,正在不断衰减之中。
细究原因,大约是祖巫堂、幽煌等事,分薄了她的根基,本身又不具备飞魂城的嫡系血脉,使得力量过于虚浮,眼下也就是她最虚弱的时候。
情况严重与否,夏夫人自己心里最清楚。
以前,这份加持,不管她在何地,都如影随形,疏而不漏;可如今,只有在此高阁之上,才能稳固。
也亏得是借地利之便,外围力量虽是摇散,内里还算坚定。
换个地方,现在还不知该怎么应付。
此时,两种源头不同的力量,便在她顶门交汇,彼此摩挲,就像余慈手掌正做的事情一样。
势头看起来还算缓和,可毕竟是余慈有意克制的结果。
夏夫人便觉得头顶上,似有危崖巨石,摇摇晃晃,随时可能倾颓下来。
毫无疑问,不管余慈本心如何,这就是一种折磨。
便在夏夫人心神波动之时,余慈的声音又响起来:“洗玉盟自有渠道,昨日我与伯阳天尊说的话,你们应该都知道了。我眼下便要对你使出‘外道神明’加持之法,有杨朱宗主亲身试验在先,并没什么后患。你既然有托身之意,我便赐你这个位置,比杨朱更亲近,更密切……岂不极好?”
夏夫人失声叫道:
“天君!”
她想抬头,却被余慈手掌牢牢按住。之前堪称轻缓温柔的动作,此时已如山岳般沉重,连带着余慈的嗓音,亦如殷殷雷鸣,直轰入心头:“今日之约束,他日之自由,我既然可以不欺杨朱,便不负你!来,拿出你的诚意,放开心防……”
夏夫人明知道还有秘法加持,若她不愿,余慈大概也攻不进来,可身体还是止不住地轻轻发颤。
“你在犹豫什么?你在恐惧什么?”
“我……”
“还是说,湖祭之前,你还有别的什么手段?”
突然横出这一刀,倒是抵消了余慈声音中的异力,可就是真嗓,单纯以语意,也让夏夫人身上发冷。
“你有这个资格。因为巫胎就是各方关注的中心。挑拨四方,居中渔利,你完全想得到、做得到,只要有承受反噬的决心,或者说,找到一个足够强力的靠山。
“可惜,不太像是我。夫人,这种时候,我没有时间再与你兜圈子……”
余慈没有用黑森林法门,也没有用情绪神通,他只是用自己和赵相山分析出来的一些情况,编排了一下顺序、语气,再使出来,却收到了与那类法门、神通接近的效果。
这手段,学自于黄泉夫人。
余慈现在可以认定,对夏夫人来讲,什么胎儿都是虚的,归根结底,还是自我的格局!
以夏夫人的心智,如果她具备罗刹鬼王的修为境界,也许如今做的选择会全然不同,可惜她没有;如果她拥有黄泉夫人的经历见识,策划的手段也绝不一样,可惜她也没有。
她是个野心家,但其修为不过是小劫法宗师,要想在此界翻云覆雨,必须要依靠体系的力量,这也是她最为适宜的生态。可是,在飞魂城体系不足恃之后,谁来为她造就这个体系,拿出这个条件?
这就需要靠山。
余慈有自知之明,别看夏夫人现在卑躬屈膝,其实还在耍弄心眼儿,现阶段,根基未立的上清宗,也确实没有这么一个足够她施展的平台。
若以此条件而论,几大门阀中,空有庵离得太远,论剑轩则是世仇,都不可能;魔门倒有几分前景,然而当世再无元始魔宗,几个魔门势力,哪有真正可以依靠的?更别说失了飞魂城的屏障,一个“种魔”下来,万事休矣。
倒是八景宫,虽说是玄门领袖,道不同不相为谋,然而夏夫人若真能牵动巫门,依靠玄门体系,为她留一份情面,分出些权柄,未尝不可,这也是无数劫来,堂皇正道的规矩,更是势压一界的底气。
可若真的如此,夏夫人又何必用这些上不了台面的伎俩?
至于罗刹教、大黑天佛母菩萨之类,嘿嘿,不外乎与虎谋皮,便是结盟,余慈点透了,照样打破。
现在他就想提一提,再探一探,夏夫人究竟是靠向了哪边?
又或者,真的敢死中求活,给自家争出一片天地来?
“不妨说说,你是什么计划?已经做了什么?幽灿又想做什么?”
“他……”
夏夫人正要开口,余慈却已经捕捉到,她避重就轻的意图,当下也不多言,高阁之上,忽有清光上冲,元气激荡。
这是上清体系与巫门法统相激,余慈虽然有所克制,瞒去了气机来路,夏夫人更是全力收拢,但异象已生,黑夜中看得好生清晰,一时间城中大哗,四面骚动。
夏夫人仍被他按着顶门,抬不起头,心里则如油煎也似。谁能想到,一个不谐,这位渊虚天君,就要掀桌子?
如此简单粗暴的做法,只要那些亡命徒才做得出来。
他堂堂上清宗掌教,怎么就……
此时此刻,余慈的语气竟然没有丝毫变化:
“巫门人心,还有四成在你,可若不识趣,今夜过去,又当如何?”
趁人之危?算是吧,不如此,怎能压伏得住这聪明偏又自陷于有限格局之中的夏夫人?
就算是现在,夏夫人执掌的权柄,也要远远胜过余慈,然而相较于权柄,她本人太虚弱了。
更何况,她现在的所作所为,等若是一己之私,巫门法统,真会容她?
对付这样的人,唯有以大势碾压!
“你可以再考虑。我不急,但论剑轩、还有东海之东、之北,是否着急,还要两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