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他收下,碧潮笑靥如花,似乎已将前面被拒绝之事忘了个干净,也顺势起身告辞。余慈不和她客套,点头送客,只是碧潮身份摆在那里,他怎么也要送到码头外才行。
与碧潮在狭窄的甬道中并肩而行,一路无话,直到甬道前端巨石侧移,天光透入。碧潮才侧过脸来,轻声说话,吐气如兰:“若道友他日得闲,不妨前去幽求宫做客……”
柔柔的声调经过甬道的回荡,有一种别样的味道。余慈正在品味,远方却有震荡传来。
二人恰于此刻出了甬道,听到那边闷闷的响声,碧潮似乎有些惊讶,远望片刻,方道:“此地妖魔凶兽果然不少。”
余慈的耳力比不过碧潮,细细分辨之下,才听出震荡中确实有猛兽吼叫。他嗯了一声,其实也在奇怪,那边的动静未免大了些,到此两个多月,他也是第一次发现,有凶兽如此狂躁。
这只是个小插曲,此时那香奴已到车前,先一步放下木阶。
“不劳远送。”
碧潮嫣然一笑,微撩裙袂,缓步登车,临入帘前,还挥手致意。随后帘幕合上,那香奴驾驭步云兽,慢慢驶开。
余慈站了一会儿,等这奢华香车远去,方走进甬道。远方的骚动似乎还在继续,换了碧潮到来之前,余慈必然要前去察看究竟,不过现在他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
回到房间内,余慈瞑目坐在床上,几次呼吸便静心澄意,然后他的耳朵动了动,一缕极远处的声音从某个特殊渠道传回来。
那是车轮碾地的声响。
那碧潮无疑有还丹修为,她身边那个“香奴”也是深不可测,不过任二人修为如何高强,也不会想到,此时在其车厢之下,正附着一条蚯蚓大小的生灵,将感应铺开,把整个车厢纳入其中。
那是鱼龙。
对小家伙,余慈以“饲灵法”喂养、操控,再加上嵌入神意星芒,这小小生灵分明已成为最合适的探子。唯一有些遗憾的,就是随着品相降低,它的感应范围也随之下降,如今大概只有三丈方圆,不过以有心算无心,也是足够了。
改进神意星芒形态,使之“嵌入”神魂,除了持续时间长外,在仔细调整之后,还能接收更多层次的信息。比如:声音!
当余慈调整远方神意星芒的结构,筛选信息层次之后,因鱼龙而可视的区域又变得黯淡,可来自于车厢的声音,却是愈发地清晰。余慈听到的第一句话是:“这些日子下来,你可知我与你的不同?”
这是碧潮的声音,语音沉沉,与先前厅中所言相比,更多几分威严,余慈微怔,车里面还有人么?
第161章 探路
余慈凝神细听,但车厢内并无第二人的声息,只有碧潮的嗓音流动:“我与你的不同,只在‘用心’二字。教中常规事务,本不甚难,只看用心与否。到此之前,我将码头内所有人的资料都看过一遍,与那余慈交流,也一切出于公心,讲求效果,该交结便放低姿态,并不因为地位天差地别而有所轻视,我能如此,你为何不能?”
香车依旧行进,离移山云舟码头越来越远。静室之中,余慈为之讶然。
这碧潮好大的口气!
对其态度变化,余慈并没有觉得如何。若罗刹教派驻到这边的负责人一点儿峥嵘不露,余慈反而要奇怪,这样的教派,是如何成为天下有数的宗门。而真正奇怪的是,碧潮在和谁说话?那感觉……
余慈听得更加用心,可偏在这时候,又一声吼叫从极远处传来,音波传至,鱼龙听到,车厢内的碧潮也听到了。
“停车!”
呼声里,奢华香车马上降速,停在路边,然后就是掀起帘幕、玉足踏地的微响,应该是碧潮从车中走出,却不知她在干些什么。
余慈马上调整鱼龙神魂内的星芒形态,转化到“目视”状态。丰富的色彩再度铺形开来,随着眼前影像清晰,余慈“看到”,碧潮下了车,西望天际,稍稍对应一下方位,余慈便发现,那是吼声频发,鸟兽躁动的方向。
碧潮对这个也感兴趣?正想着,便见碧潮朝香奴点点头,二人竟是同时飞天而起,朝着那边去了。
虽是相隔数十里,余慈还是心头一激。碧潮的修为也就罢了,还丹修士驭器飞天是理所当然的事,可那个香奴又是怎么回事?
余慈想驱动鱼龙去追,但念头一转,却是让小家伙游到香车帘幕之后,探头一瞧,通过鱼龙的视界,余慈再度确认,香车上没有第三个人!
深深吸一口气,他驱使鱼龙冲天飞起,鱼龙速度绝快,尤其是这两个月,小家伙已经差不多消除了丢失“天龙真形之气”的影响,即使强劲本能不再,飞行速度倒恢复了七八成。
然而经过前面的耽搁,此时天空中早没了碧潮二人的踪迹,小家伙的速度比那二人有过之而无不及,可是感应范围太差,再追踪目标,实是力不从心。
余慈只能让鱼龙一直往西,同时希望骚动的源头不要超过五十里。
可惜,事情没他希望的那么顺利。事发地确实是在五十里范围内,鱼龙也在那里再次捕捉到碧潮二人身影。但现在那处已经是一片狼藉,草木倒伏,几具野兽残尸散落,造成这一切的家伙已经远遁而走。
在这里,碧潮稍做观察,似乎发现了什么,又一直向西飞,转眼便过五十里。这已经超出了余慈所能感应的范围,余慈只好再让鱼龙飞回来,在香车旁守株待兔。不管那边发生了什么事,碧潮二人总会回来吧。
一会儿,确实有人回来了,但只是那香奴一个,碧潮则不见踪影。
“这算怎么回事?”
疑惑之余,余慈也是头回有机会仔细打量此人。对方全身都罩在宽大的斗篷下,身形容貌都难以分辨,觉得个头颇是高桃。现在不是有照神图的日子了,鱼龙的感应受限,不可能探知斗篷里的形貌。
话又说回来,便是有照神图,这“香奴”分明是还丹修为,只还丹雾霾一条,便让照神图全无意义。还不如现在运用神意星芒,即便视角受限,总还能捕捉到信息。
这些日子研究照神铜鉴,余慈越发地感觉到,先前的照神图固然不可思议,但完全是借助照神铜鉴本身的神异,没有任何“运用”可言,一旦照神铜鉴有了变化,便要彻底抓瞎。如今“照神图”虽已消失,可随后阴神驭镜、神意星芒等运用技巧,却又远比当初来得实在。
照此一步步发展下去,明彻照神铜鉴的神异根源,由此推导、重现照神图,也不是不可能。
因为照神图的回忆,余慈一个恍惚,回神时便见香奴不知怎的,离开了奢华香车附近,沿着后面的车辙,在山道上漫步。
余慈感觉到几分诡异。之前这香奴,一举一动都靠碧潮发令,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看得多了,余慈几乎要以为此人是传说的傀儡。像现在这样,充满人性化的动作,他还是首次得见,这也让他心中那点儿疑虑,像一朵乌云,扩散开来。
通过鱼龙的感应,余慈仔细观察。想从此人身上发现更多的细节端倪,但这香奴像是专门与他作对,走出十余步,忽地翻身,如飞魂般落在车辕上,前面四匹步云兽训练得通解人意,立刻迈开步子,拉动香车,在隆隆车声,翻山越岭,继续前行,方向是朝东。
不等碧潮了?余慈被这一串变故弄得有些头大,他还是让鱼龙跟了一段路程,但直到香车越过五十里的边界,他也没得到更准确的信息。
码头石室内,余慈闭上眼睛,细思一会儿,站起身来。事态到现在为止,与他牵涉得不多,他并不焦躁,但总要做点儿么。
心有定计,他便走出门,往泊阵中枢去找闫皓。
移山云舟码头里,地位最高的当然是诸老,只是这一位只关心他的研究,很少去涉及实务;修为最高是周虎,但主要是负责诸老的安全;赵希谯则更不用说,说到底也是个外人。一圈下来,码头里真正负责实务的,只有之前控制接引云梭起降的闫皓一人。
闫皓是个很老实的人,不善言辞,平日沉默寡言,心思却细,码头里诸般事务都给他打理得井井有条。余慈身属离尘宗,又是来帮忙的性质,地位超然,可在涉及到护卫巡查等正事儿的时候,还是习惯于和闫皓打声招呼。
便如此时,他找到在泊阵中枢的闫皓,正色道:“外围似乎有妖魔活动,我去查探,去去便回。”
闫皓个头不高,面相很是纯厚,闻言便挠挠头,有些苦恼的样子:“余老弟,你今天早上刚出去一趟……”
“这次可不是打猎。”
余慈见他想得岔了,摇摇头,将之前在入口处和碧潮同时听到的响动说出来,当然,也把后面的事情统统略去。
听到连玄阴教上师都说是妖魔凶兽,闫皓的脸色便凝重下来:“零散的妖魔或凶兽都无妨,但若是成规模的,又撞到绝谷泊阵中,倒是个麻烦。”
之前天裂谷动乱,距天裂谷不过两千里的移山云舟码头便受到冲击,虽是避得快,人员无恙,可停泊接引云梭的泊阵,却在妖魔凶兽的打斗中受损,修复起来很是花了一番工夫。
“所以要去看看情况。”
余慈也只是招呼一声。在码头,他虽然担着责任,但有足够多的自主权,莫说闫皓,便是诸老,也只能倚老卖老,而绝没有管束他的权力,闫皓当然也不成。看着他转身离开,这个老实人想叫住他,但想了想只能挠头,转身往诸老休憩处去了。
余慈走出甬道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他没有耽搁,稍一辨认方向,便朝着山林深处掠去,在他前方里许,鱼龙细小的身形在草木间穿梭,像是斥候一样,将前进道路上的情形传递回来。
前行约三十里路,余慈便到了最初发生骚动的地方,先前余慈已经通过鱼龙看到此地情况,眼下身临其境,感觉更加细致。这确实不是一个普通的野兽厮咬搏杀之地。
零落的残肢发散着血气,但却没有任何野兽过来享受这顿免费的晚餐。出现这种情况,是因为此地还残留着各类气息,包括几个危险性极强的凶兽,甚至还有一丝还有极淡、又很是呛鼻的妖魔气味儿。
这些气味混杂在一起,若非余慈嗅觉敏锐,异于常人,且在天裂谷生活了相当长时间,又经历过天裂谷动乱,对凶兽、妖魔都有所了解,也分辨不出。
当然,过了这么长时间,要让余慈准确辨认出这些气味一一对应的凶兽、妖魔,也不太可能。余慈只是在其中寻找气味延伸变化的轨迹,由此推导出妖魔凶兽移动的方向。而且,之前那波凶暴的家伙也没有隐匿身形的打算,周边打斗奔跑的痕迹,清晰可见。
余慈没花多大功夫,就整理几条大致的路线,之前碧潮选定的方向也在其中。若是要省劲儿,余慈便不必多费一番心思,直接跟上就是,但他现在毕竟肩负着护卫巡查的责任——虽然貌似从何清、于舟再到这边的诸老等人,没有一个真把这责任当回事儿。
他身形不动,而由速度堪比步虚修士的鱼龙闪电般在几条路上绕了一圈,感应各处情况,以助他做出最后判断。
凶兽负伤往南,妖魔朝北,还有西边……
将气味和山林中残留的痕迹结合,余慈大概判断出几个比较强劲的凶兽妖魔的去向。只是他还不明白,为什么这么一群危险的大家伙,突然汇聚在此,又莫名其妙地拼杀一场?
他最终还是选定碧潮西去的路线,鱼龙像之前一样,飞到前面去当探子。虽然感应范围只有三丈方圆,但超强的移动速度弥补了范围的缺陷,余慈对前方必经之路上的情况,堪称了若指掌。
再前行二十余里,已经越过当是鱼龙折回的边界,余慈突然放缓了脚步,红光闪动,纯阳符剑已入掌心。
稍顿,已经彻底黑沉下去的山林中,有阴风骤起。
第162章 磨剑
阴风从山石草木间吹出来,并无定向,旁边大树枝叶簌簌抖动,似乎也感受到寒意。余慈的感觉则很清楚,那风不是东南西北任何一个方向吹过来,而是从地表涌起,且是森森然冷了神魂,才影响到肉身。
余慈手中纯阳符剑光芒闪耀,周边温度骤升,却还是没能挡住这阵阴风。不过仅隔一线,他心念触动,脑宫中似有“锵”地一声震鸣,多年积蓄磨炼的杀伐之气,在精纯剑意的统驭下,一发即收,正是以剑意破邪妄的法门!
黑暗的丛林似乎亮了一下,伴着杀伐剑意,丝丝剑气铺开,周围刚抽出来的细嫩草叶和树上细枝被扫掉一片,平地涌起的阴邪之气随之消散无踪。
余慈没有任何耽搁,剑意迫发的同时,他脚下移动,瞬息便去了七丈之外。身形方动,他刚刚立足的地面上铮铮连响,数根尖锐的指爪破土而出,便是在黑暗中,那顶端指甲也透着青惨惨的光,若他再迟一线,两脚说不得要给撕下来。
移位的同时,余慈已将牵心角含在口中。
他通过鱼龙感应到这边有邪物埋伏,却不想此物竟是以攻击神魂发端,即使他现在已经学得剑意破邪妄之法,但以攻代守未免浪费,还是用牵心角护住神魂来得更经济些。
转念间,他脚尖再点,这次则是扑到了树上去。刚一闪开,那边又“铮”一声响,尖锐指爪竟是如影随形,速度比余慈也差不到哪儿去。未等惊讶,一团黑影破土而出。
黑影乍一出现,便直扑而上,速度比在地下还要快出三分。余慈没有再躲,火焰剑刃自符剑尖端透出,哧声中和黑影碰撞一记。焦臭的气味飘上来,余慈斜斜弹飞。
那黑影也顺着树干滑下地面,在此过程中,原先微瞑的眼睛张开,丛林中似乎亮起了三盏灯,将数丈外飞退的余慈身影锁定。才一接触地表,它的身形便开始下沉,从地下发起攻击,是黑影的习惯。
但在此时,它呈品字型排列的三只眼睛里,同时映入了对手骤然反冲的身影。对手明明去势未尽,身后又全无借势之处,但反冲的速度竟比退势更快三分。它下沉的速度不可谓不快,但相比之下,还是迟了!
大气中“嘶”声轻啸,余慈手中火焰剑刃骤然虚化了,连带着他的身体也变得模糊。他几乎是贴着地表返身扑至,数丈距离瞬间抹消!
黑影暴吼一声,声震山林,已半陷进土中的前肢抬起,拍向已近在咫尺的敌人,比这更早一线,是它口中喷射出去的一道青灰气柱,然而才一出口,剑光便扫荡而过,将其蒸发殆尽。
接着便是蓬声闷响,黑影被余慈前冲的势子带起来,大片土石被掀飞,便在崩溅的尘烟中,重重撞上身后的大树,死死地钉在上面。
它可断金铁的利爪似乎是击中了目标,又似乎没有,但火焰剑刃却是实实在在地撕裂它的胸膛,带着后面尺余木制剑身尽贯进去,强绝剑气在体内轰然迸发,炸开了它的脏器,而比剑气更凛冽的杀伐之气则更早一步贯穿脑宫,绞碎神魂,也绝了它最后一点儿意识。
黑影开始本能抽搐,它的生命力十分顽强,但这只是肉体的本能,在神魂绝灭、内脏破碎的现在,它绝不可能再复生过来。
余慈就站在黑影尸身之前,吁出一口气。他的上衣被撕裂了几个长长的裂缝,尖利的指爪擦过肢体表层,火辣辣的疼,最近的一道伤口从左肩下方擦过肋下,并不深,但若他的身形偏差一点儿,那指爪便要插进他的心脏去。
但这一点儿,就是他的胜机。
预先加持的神行符发力,使他在短时间内蹈空踏虚,强行反弹回来,在打时间差的同时,也瞬间将半山蜃楼剑意提升到了极限,一剑由中宫直入,在生死前找到一线胜机,结了黑影的性命。
相比从前,余慈的反应依旧超凡,可催运剑意,瞬间将杀伤提至极限的爆发力,以前他是无论如何都做不出来的。
这就是他两个月来的成果,是他从剑意破邪妄的“小技巧”中,寻找到的大收获,也是他在剑意运用上的一次突破。
运用剑意,实有一个明确的脉络。从基础来说,首先要明白元气如何运转、气脉如何疏通、剑气如何形成、效果如何掌控等,概言之,便是实实在在的使剑之法,是曰剑技。
剑技通透,便要接着弄明白,如此剑技,一剑横空将有怎样心念、怎样的气魄,使剑中含灵,流转有生气,是为剑势。
剑技、剑势均已明晰,又要与使剑人的心意勾连,使二者更符合使剑人的性情心志,豪迈之人有豪迈之剑,阴柔之人有阴柔之剑,如此调整契合,一剑挥出,心、势、技浑然一体,无有滞碍,方是剑意成就。
这是一个非常系统的过程,是要经过长期孕育,方能渐渐成形,然而余慈又有不同。
因为天赋、性情和机缘等种种原因,他早早消化了叶缤赠予的剑意印痕,本身已经具备了“半山蜃楼”这样一种成熟完备的剑意,运用之中并无滞碍,这已经是非常了不起。
然而不可忽略的一点是,即使半山蜃楼入微入化的剑技、剑势已经和余慈非常契合,但余慈和叶缤的性情心志还是有差别的。尤其是此前十多年的流浪生涯,余慈在生死搏杀中已经形成了一套他自有的剑路,也即眼手心胆浑融,抢一线之机,立分生死。狠辣凶性或有过之,但终究不是叶缤从容不迫的强者风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