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都在苏淳风的预料之中——其实以他不好出风头的低调心性,原本是不想在这样的场合下开口的。就连年老的陈献都甘愿受到些屈辱,从而达成自己的心愿,苏淳风又何必去非得为陈献鸣不平呢?
但今天,他必须开口说话。
因为他知道,他不开口,父亲就要开口了。而父亲又是一个直性子的人,遇到这种事情最是容易冲动,有啥说啥。如果让喝了些酒的父亲开口的话,说出来的话肯定很冲,很难让人接受,从而得罪在场的所有亲戚们。
可如果有些话从苏淳风的口中说出来……
那就不一样了。
因为他说得再难听,到最后这些亲戚们再如何生气,也只能忍气吞声地私下唠叨腹诽几句,表面上却不能和孩子一般见识。这样一来,亲戚之间的关系就不至于僵化了,母亲陈秀兰,以后也不会在娘家亲戚们中间太尴尬。
苏成眉头紧皱,但却没有说什么。
陈秀兰却是有些担忧和尴尬地看了看亲戚们,然后斥道:“淳风,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儿?”
“哎,淳风高中都快毕业了,学习又好,是有文化明事理的孩子。”陈秀芝抢着开口说道。她觉得自己之前在屋子里说出的那番话,肯定会影响到堂妹一家人的想法。更何况,苏淳风还是一个孩子,得知他的父亲当年就是因为没有受到陈献的帮助,所以才会苦苦务农好些年,那么苏淳风心里肯定是不会高兴的。
陈顺和眼珠子一转,道:“那,看来孩子们也都大咯,咱们作为长辈的,总要给孩子们说话的机会,淳风你说吧。”
有陈秀芝这样心胸狭隘之人开口赞同,又有东道主陈顺和的支持,其他亲戚们当然也都纷纷点头,一个个面露笑容地看向苏淳风,寻思着这个半大的孩子,能在这样的场合下,说出什么话来?要是丢了老苏的家人……
那可真就好玩儿了。
当听到苏淳风说他要讲几句时,陈献的心里就轻轻颤抖了一下,只是他的神色依旧平静,像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似的。
他不会表态。
他已经在这样的场合下,被诸多晚辈本家亲戚们,批判讽刺挖苦埋怨得有些麻木了。甚至于,耳边似乎都听不到他们说的那些话,反而想到了自己年轻的时候,和一帮同样年轻的人去批斗别人,尤其是批斗亲人的时候……
那些往事,很让他自责懊悔、愧疚无比。
在客厅里的议论声渐渐静下来之后,年轻的苏淳风才微红着脸,似很小翼所以斟酌着慢慢地说道:“三姥爷,您自己也认错了……以前的一些陈年旧事,您做的确实不对,这方面受到大家的批评指责,也没啥,是吧?”
“嗯。”陈献神色和蔼地点了点头。
“亲戚嘛。”苏淳风大概觉得自己说错了这个称谓,就赶紧更正道:“这边说起来,应该是老陈家的本家人,尤其是晚辈们,埋怨您当了官有了权力之后,大家去求您委托您帮忙照应下,但您真没为他们做过什么……所以这方面,您确实显得有些不太近人情,或许有些事情不过举手之劳,可您都没做,这也不好,是吧?”
陈献略带歉疚地点头承认:“嗯。”
苏淳风就笑着耸耸肩,扭头扫视着众人,道:“看看,我三姥爷这胸怀,气度,确实不一样……哪儿做得错了,他懊悔,所以向大家道歉,还鞠躬了!一个长辈,一个年老的人,一个曾经有着显赫官威手掌大权的高官,因为自己以往的一些过错,向全家族的人鞠躬,表示他的歉疚,难道仅凭这一点,我们不应该原谅吗?”
没有人说话。
人心都是肉长的,谁心里还没点儿软乎劲儿?
而从一个孩子嘴里说出这些话来,更是让他们感到有些脸红……
纵然是如陈秀芝这般蛮不讲理只有私心的人,这时候也不好去和一个晚辈辩驳,更何况,苏淳风还是苏成和陈秀兰的儿子呢?
“另外。”苏淳风抬起了手,竖起食指轻轻前后摆动着以示强调,道:“我刚才说,三姥爷为了他以往的过错而道歉,鞠躬。但在没有关照亲戚本家们这件事情上,我没有说他错,只是说做得不好,不近人情……”
所有人立刻面露诧异。
“不好,不近人情,不等于错。”苏淳风原本微笑着的表情,忽然间就有些变得冷厉和不忿,他微微皱眉,左唇角上扬,带着些讥诮之色地说道:“刚才埋怨怪罪三姥爷的各位,都是我的长辈,也都是成年人,不是小孩子了……如果你们只是说三姥爷他年轻的时候怎么对不起家里的亲人,为了一己私利干出了许多无可挽回让人难以原谅的错事,就连我这个外姓的亲戚晚辈,也会觉得应该狠狠地批判他,让他后悔万分,让他背负罪责一辈子内疚难过。可是,你们凭啥埋怨人家没帮你们做这个做那个?说句不大中听的心里话……三姥爷他,欠你们谁的?”
众人都愣住了。
陈秀芝最先回过味儿来,怒道:“哎,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呢?这咋能说欠不欠的?自家人谁帮着照顾下谁,难道不应该啊?还有没有人情味儿了?”
“人情味儿是这样的吗?”苏淳风冷笑道:“要是真记恨他早些年做的那些错事,就跟他断了亲啊,别去找他帮忙啊!找他帮忙他不帮,咱自己有点骨气这日子就不过了?我没听说过这些年有谁家因为没受到三姥爷的帮助就饿死人了!再说了,不帮忙就不是亲戚,不是长辈了?亲爹妈还不能管你一辈子呢,凭啥别人就欠你的?”
“你……”
“堂姨。”苏淳风歪着头笑呵呵地说道:“换做是你,你就会愿意帮助这么一大家子人都当官,都发财,是吗?”刚说完这句话,不待陈秀芝开口,苏淳风就接着说道:“你肯定会说我当然要帮之类的话。可事情不是你上嘴皮子碰下嘴皮子说说就能办了的。你的事要办,家族其他人的事情办还是不办?不办就是不公,就是偏心,更得挨骂了。可办了呢?别说三姥爷他没那么大本事,就算有,难道让他冒着犯错误蹲监狱的风险,去帮助你们所有人一个个地办?你以为一个当官的就可以一手遮天想做啥就做啥?记住了,他要帮你们做什么,也得去求人,别人给他办了事情他就得欠下别人的人情,以后别人有什么事要他做,他就得还人情……不是你自认为别人都该无偿地为你做所有事情,而你却不需要去为别人做什么,更不需要去考虑别人的难处!”
陈秀芝被这番话说得面目通红,气得使劲晃脑袋跺脚道:“你这话什么意思?秀兰,你管不管你家孩子了?”
“实话实说而已,无非就是回家让我爹打一顿,让我娘骂一顿。”苏淳风耸耸肩,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扭过头看向其他人,道:“三姥爷在人情这方面做得不好,要是真在意就别和他亲……既然都亲了这么多年,干啥非得纠结这些事情?要我说,有事求人,别人帮你那是仁义,你得知人情。别人不帮你,那是理所当然,你也没必要记恨,除非别人欠了你的,那是他不厚道没良心——至少,咱自己做人首先要无愧于心!”
“淳风,你少说两句!”陈秀兰终于忍不住呵斥道。
苏淳风委屈地撇撇嘴,倔强道:“本来就是嘛,一大家子团聚在一起,热热闹闹高高兴兴的,非得唠叨些陈年旧事,还扯出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来……这不是让我舅舅难堪吗?既然都有这么大的能耐和气性,早干嘛去了?再说了,我就纳闷儿,是个人都知道大公无私不徇私情的官是好官,一家子咋都巴不得让我三姥爷当一个坏官呐?感情啥事儿搁在自己身上,就要变个理?呵呵!”
话,说得差不多了。
所以苏淳风瞄了眼看似铁青着脸实则眼中带着笑意的父亲,唇角咧了下,眼角眨巴了一下。
于是苏成拍桌而起,怒声喝道:“出去!”
“出去就出去……”苏淳风赌气转身走了出去。
第197章 全家欠淳风的人情债
血气方刚年少气盛的苏淳风一走,客厅里苏成和陈秀兰就开始面带歉疚尴尬不已地向各位亲戚道歉:
“大家别介意,回去我非得好好教训他一顿。”
“别跟他一般见识,这,这……淳风这孩子,啥都不懂,整天在学校里读书读得有点儿死脑筋了,书呆子一个,别生气啊。”
一大家子人,谁能落下脸皮去为此非得较真?
更何况,苏淳风说得那些话,听起来似乎确实很有道理啊——其实这般浅显的道理,亲戚们未必都没有想到过,也未必没有在心里因为一些亲身经历过的事情而有所无奈地感慨过。只不过,在这个年代的乡下农村里,或者更远些、更大范围地来讲,也很少有人会去当众把这番话说出来,因为这种话很容易引发争议从而受人指斥、怀疑其心性之凉薄。
亲戚、本家、朋友之间,难道互相帮助不是理所应当的事情吗?亲情、友情,体现在哪方面?
这也是今天家族聚会过程中,会出现集体讨伐攻讦陈献的原因。
倒不是每个人都坏得流油,只是人人都有缺点,人人都有私心。当自我在某些自认为情理之中的事情上没有得到满足的时候,必然会有不满的情绪。再在适当的场合环境中,有人恶意地挑唆、带头、激化,那么忍不住起哄般发泄下心头的愤懑,也就是很自然而然的事情了。
还好苏淳风那一番话说得相对来讲比较圆满,各方面补充得不错。尤其是最后好官与坏官的比喻,让老陈家的人更不好说些什么了。
而且,谁心里都会自觉地思忖琢磨,自己有没有让人为难过呢?
所以在苏成和陈秀兰两口子诚恳地代孩子向大家道歉时,多数人都微笑着大度地予以了谅解,表示并不介意,甚至还有夸赞苏淳风说得好的。
身为东道主的陈顺和两口子,自然也得赶紧说些圆场的话。
接下来……
一些之前埋怨、指责过陈献的人,尤其是还在酒桌上的大老爷们儿,就都借着酒劲和这个场合,端起酒杯向陈献这位长辈表示了诚挚的歉意,也代表家里有在刚才说了些不合适话语的人,向陈献致歉。
陈献感慨万千地连连摇头,心情大动的他,忍不住就多喝了几杯酒。
常言道“血浓于水”。
毕竟是一个家族的人,原本那些所谓的仇怨也不过是早些年间在那个特殊的时代背景下,出现的一些可以说全国上下并不少见的事情。而且自陈献从部队回到地方任职之后,这些年来和家族里的关系虽然冷冷淡淡,却也没有断了关系——逢年过节,尤其是春节,家族里的晚辈们还是会去给他磕头拜年。
且不说他们有无私心,至少亲情关系还在。
而今天这番群情激奋的斥责、埋怨,如同批判大会般,本来会导致双方的矛盾加深,亲情恐难以再续了。却因为苏淳风的一番话,反而促成了一大家子人在发泄完心头的不满情绪后,对陈献心生愧疚真诚地致歉……于是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大家都敞开了心扉,多年来那些积攒的矛盾和心头的疙瘩,就都一一解开了。
很快……
客厅里就一片欢声笑语。
一些老娘们儿、小媳妇、姑娘家,都主动到东里间去和姜茹英、周云、陈羽芳她们谈话。
亲戚本家们瞬间颠倒过来的态度,让姜茹英和周云,包括心性高傲自负瞧不起一帮乡下亲戚们的陈羽芳、陈羽凡兄妹二人,都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之前还一个个地看他们如仇敌,让他们在愤怒的同时还有些无奈、悲哀。但现在却摇身一变成为了贵宾,让他们深刻体会到了乡下农民们对自己人高兴时的热乎劲儿。
那才叫亲切、朴实!
最为尴尬的,莫过于陈秀芝了。
虽然她的丈夫胡军,已经替她向三叔陈献道过歉了。可她的秉性,却让她说不出什么服软的话,而且还当众被苏淳风一个小毛孩子给训斥一顿,实在是丢尽了颜面,心中怒火更甚。本想要再和本家的妇女们唠嗑继续指桑骂槐地发泄一番吧,未曾想都如同避瘟神般地躲着她,主动往东里间那边去热情攀谈以表歉意和亲热了。
这让陈秀芝更加难堪,独自站在客厅里暗暗怒骂着一群吃里扒外,口是心非,飞机眼的东西们……
再看着酒桌上一边喝酒一边热聊的老爷们儿们,倍受冷落的她不禁气鼓鼓地冷笑道:“孩子大人可真像啊,说的比唱的还好听,家里能混到现如今这么好,还不是上杆子巴结讨好着三叔,三叔又偏心帮衬着,你们能有今天?”
苏成皱了皱眉头,却没有吱声。
胡军害怕自己这个老婆,但还是忍不住说道:“秀芝,你唠叨这些干啥,一家人高高兴兴的不好吗?”
“你高兴的起来啊?”陈秀芝立刻跳着脚骂道:“你有出息就一辈子在家里修地球,窝囊废!一年挣的钱都不如人家一天多,你还有脸和人坐在一个桌子上喝酒,赶紧给我滚回家去,别在这儿丢人现眼!”
“你,你……”
胡军嘟哝了两声后,有气无胆却也真觉得丢人现眼了,不顾旁人的劝阻,起身耷拉着脑袋无比沮丧地离开了。原本在另一间屋子里的两个孩子,也都因为这个当妈的表现,感觉无地自容,红着脸走了出去。
“一家子没出息的东西!”陈秀芝愈发愤怒,在屋子里跳脚怒骂。
今天喝酒有些过量的陈献,看都未看陈秀芝一眼。他轻轻叹了口气,微有些醉意地对桌上的人说道:“秀兰和成子,是有福气的人啊,能有淳风那样的好儿子,即便是没有今天的事业,将来也一定会过上好日子的。说实话,在成子搞物流园区这件事上,我真没帮上什么忙,都是成子和羽芳他们俩合伙办起来的。要说这其中有没有用到我以前的人际关系、影响力,这肯定是有的。如果非得说这也算是我帮上了成子的忙,那我只能说,我是在还一个人情债,还的是……我们一家,欠淳风那孩子的人情债。”
此话一出,满座皆惊。
陈献这样的人物,怎么会欠下苏淳风的人情债?
而且,还是他们一家人,欠苏淳风的人情债?
从时间上来推断,苏成一家人开始去平阳市发展,到现在已经快三年时间了。那时候甚至再之前的苏淳风,才多大年纪?
似乎意识到自己差点儿说漏了嘴,陈献苦笑着摆摆手,道:“不说了,不说了……今天酒喝多了,我很高兴,很高兴啊。”
何止是他。
现在这么大一家子人,除了陈秀芝之外,又有谁不高兴呢?
见到无人理会自己,而且丈夫孩子也都走了,陈秀芝气得都想拿脑袋撞墙,她跺着脚挥手指着桌子上还有东里间的满屋子人喝道:“就你们亲!亲吧……谁离了谁还不能过日子啦?”吵吵完,她转身大步离开了。
无人理会。
都装作没看到没听到——好好的大家庭聚会,不能让陈秀芝这样的人给搅了情绪不是?
屋里屋外,欢声笑语不断。
随着聊天的深入,所有人的谈话内容,都慢慢地转到了苏成、陈秀兰身上,然后,自然而然地提及到了苏淳风,这个非常了得的孩子身上——他学习成绩优秀,长得好看,人又懂事,而且说起话来头头是道,比一般的大人都要强好多。
最重要的是,陈献那句代表全家还苏淳风人情的话语。
不仅家族人疑惑,就连陈献的家人,还有苏成、陈秀兰两口子,也都是满心的困惑。实在是想不明白,到底苏淳风干了啥,让陈献都得心生感慨认认真真地说,代表一家人去还他的人情呢?
对此,陈献讳莫如深。
不过所有人都清楚的是,今天苏淳风确实帮了陈献,还有他这一家人,乃至于整个家族的大忙。若非是苏淳风站起来当众说出那番话,这个大家庭,又怎么会有现在这般和睦融洽的亲情氛围呢?恐怕家族和陈献这一股的亲情,都要因为今天发生的那些几乎无法挽回和制止的情况,给断掉了。
而苏成和陈秀兰还知道,今天儿子帮了他们一个大忙。
儿子,替他们出头了!
如果苏淳风不出头的话,苏成知道自己会说些什么话,会导致什么后果。陈秀兰也知道丈夫的秉性,所以当时也非常担忧。还好,苏淳风在最为关键的时刻,制止了父亲说话,随即就替父亲出头,把事情办得漂漂亮亮。
现在,聚集在陈顺和家里的这些亲戚本家们,谁心里不因此而感慨,感激苏淳风当时及时地站出来说出的那番话?